斑鳩 第62章 後記 (2)
    「沒想到會是你!」我說不上驚喜還是驚慌,拉過椅子讓囉囌維坐,「聽金老闆說,今天下午會有人來。」

    「剛知道你在這兒,」囉囌維說,「兩年前程天佩來過一封信,說你能過來,這兩年你去哪了?」

    「海闊天空,」我說,「離開唐河後一直在北方轉悠,其實咱們隔得不遠。」

    「我家就在附近,」囉囌維把手裡拎的背兜背到肩上,「你收拾一下,咱們走。」

    路上囉囌維不停地介紹當地的風土人情,彷彿我是來旅遊的。我想囉囌維已經習慣了用平和寬容的眼光看我,即使我變成一條毛毛蟲也不會讓她驚訝。在朋友眼裡能混到這步田地,我說不準是幸運還是悲哀。我問囉囌維現在怎麼樣,她說在中學教美術。提起當年離開唐河那件事,囉囌維遲疑了片刻,說她不得不走。「我有一個兒子,今年三歲,有一半俄羅斯血統,」囉囌維笑了一下,「我沒有勇氣把孩子生在唐河。」

    囉囌維家是三間紅磚房,鐵皮屋頂漆成天藍色,院裡種了很多向日葵,中間一條方磚鋪的甬道,甬道兩邊是荊條插的籬笆牆,牆根混種著秋菊和雞冠花。進門是廚房,西屋是客廳兼工作室,幾幅未完成的油畫隨意擺放在地上。囉囌維把畫架推到一邊,搬了把椅子給我坐。擺在地上的畫有一幅靜物,兩幅風景,其中一幅畫的是海灣,顯然是以前未完成的畫稿,我說:「你終於能沉下心畫畫了。」

    「我喜歡做美術教員,也算物盡其用吧。我們有幾個學生很有才氣,今年有四個考上美院了。」

    這時候外面有人喊羅老師,囉囌維迎出去,一會兒拉著一個男孩走進來。「阿圖,叫叔叔,」她俯下身指著我說,「這是阿圖的李叔叔。」阿圖喊了聲叔叔,就鼓著勁兒去搬椅子。囉囌維說:「媽媽要做飯去了,看叔叔能不能抱得動,我們阿圖可沉了。」阿圖站在地上做巋然狀,我故作吃力的樣子抱起阿圖,說:「阿圖真沉!領叔叔出去玩好不好?」阿圖興奮起來,拉著我的手往外使勁兒:「叔叔捉螞蚱。」

    阿圖是個非常漂亮的男孩兒,黑頭髮、灰藍色的眼睛、翹鼻子、白裡透紅的胖臉蛋兒,隱約能看出那個蘇聯中尉哈達耶夫的影子。我想囉囌維當年不顧一切要生這個孩子,除了對界河北面那片廣袤土地的嚮往,也有對哈達耶夫的真實情感。公道地說,哈達耶夫這個人不錯,在情感方面,囉囌維不會作假,為此她失去了一些東西,阿圖是一個回報,是一個撫慰,我想如果不是北面那條界河的阻隔,囉囌維會毫不猶豫地為孩子去尋找父親,為自己去尋找所愛的人。

    我給阿圖抓了兩隻螞蚱,用罐頭盒裝起來,阿圖捧著罐頭盒看了一會兒,又掏出來一隻放在地上。我問阿圖為什麼要把螞蚱放走,阿圖嚴肅地說:「它們打架了。」

    甬道東側的籬笆有兩處缺口,我找來荊條給重新修補起來。囉囌維的院子很大,約有一畝地,土質黝黑,除了種一點向日葵,其餘的土地就那麼閒置著,如果是在春天,我想我會把它變成一片菜地,儘管囉囌維生活能力很強,但還是能看出獨身女人的拮据。這時候便想到楊舸,正仁街93號現在也有一個單身女人,也有一個失去父親的孩子,那些不眠之夜,深長的歎息,堅定的面孔下面,掩藏著難以言說的淒苦無助,而我只能站在遠處,無能為力地看著這一切。與我相近的幾個女人,彷彿都難以逃脫命運的作弄,我見過郭蘭,見過囉囌維,更是一手製造了楊舸的悲劇命運。回顧這些年,我在即將崩塌的雪崖邊緣竄跳,雪崖終於崩塌,我被它裹捲著呼嘯而下,回頭望望,身後一片狼藉。

    晚飯的時候,我和囉囌維談起孫晉,溫麗新去世後,楊舸曾和我說過她的想法,那是一個很實際的安排,不乏女人式的體貼和周到,只是我們沒來得及辦這件事。囉囌維知道溫麗新已經不在了,也為孫晉惋惜,又問起孫晉的兒子,我告訴她現在由楊舸撫養,囉囌維說楊舸心細,有責任感,孫晉把孩子交給她,也該放心了。我說這邊氣候畢竟和遼南不一樣,記得孫晉說過,唐河人到了外地都會不習慣,如果有機會,我覺得你還是應該回唐河。囉囌維正在給阿圖餵飯,她看看我,似乎已經聽懂了我的意思。「那怎麼可能,」她說,「我個人怎麼樣無所謂,我得為阿圖考慮,唐河放不下阿圖,不用說你也明白。」

    「唐河小嗎?」阿圖仰臉望著媽媽。

    「唐河很大。」囉囌維說。

    「比椅子大嗎?」阿圖認真起來。

    「唐河啊……」囉囌維說,「都讓人住滿了,沒有咱們阿圖的地方了,阿圖生在北方,這裡才是阿圖的家,」囉囌維舀了一勺湯餵給阿圖,「黑土地,大森林,阿圖的家多好啊!」

    去林區那天,囉囌維送我到車站,臨上車的時候她說:「我會注意南面的消息,休假了就回來,希望你能把我這裡當自己的家一樣。」

    即使囉囌維不說,我也會把S城看做是一個家,那是我與過去的最後一線聯繫,沒有那條線,我會像無主的野狗一樣彷徨無著。我很幸運,在這種時候遇上了我和我妻子的朋友,S城是一個不容選擇的歸屬,是漂泊的心靈唯一賴以憑藉的地方,有了那個坐標,我才沒有讓自己迷失在荒山野林裡。

    此後,每年我都要回到S城,回到最初出發的地方來,我需要得到唐河方面的消息,當然,我同樣看重和囉囌維母子的團聚,S城彌補了我的某種缺憾,讓我重新感受到家庭的氛圍。我和阿圖成了很好的朋友,因為我總是在夏天來到S城,阿圖便叫我「夏天的叔叔」。李秉義教給我的那個童謠,又被我傳給阿圖,看著阿圖一年年長大,我就想小午也該長高了,還有孫晉的兒子留紀,他一直由楊舸撫養。楊舸還在實驗小學教書。孫晉在專署工作兩年後,回唐河當了副縣長。這些都是囉囌維告訴我的,消息自然還是程天佩傳過來的。程天佩還讓囉囌維轉告我,李秉義的後事是子午山那邊來人辦的,按照李秉義個人的意願,那一提包東北幣和他埋在一起。程天佩已經出徒,仍在拖船上,據囉囌維說,這小子一直過得逍遙自在。都說思想的人是草食動物,行動的人是肉食動物,程天佩是吃肉的,特殊的經歷讓他自小就磨礪出一副尖牙利齒,該出手的時候迅疾準確,絕不拖泥帶水。離開唐河這件事,讓我真正領略了他周密的頭腦和過人的膽識。

    我不知道他如今是不是還在繼續幹那樁非法買賣,但貫穿東北的那條通道還在,他隨時都可以利用,坦率說,我也是其中的受益者。一般來說,當一個人從某種勾當中得到好處的時候,他自然就變成了同謀,比如我和金老闆,當年我要把他扔進唐河,但現在我們成了朋友。由黑到白不容易,而由白到黑再便當不過了,只要你有足夠的承受能力。金老闆對我特別照顧,連食宿帶介紹工作,只收了我一百元,而據我所知,由於風聲太緊,後來他們每弄走一個人至少要四百,我想再給補一百元,但金老闆不幹,他說你是程天佩的人,交一點食宿費就行了。初聽這句話很不受用,彷彿我是給程天佩跟班的,但後來也就想通了,金老闆沒說錯,我現在什麼都不是,僅有的這條命還是程天佩給的。離開唐河的時候程天佩給我準備了一點錢,加上以前借的,合計有一千三百元,這筆錢逐漸都還給程天佩了。我發現待在林子裡,最大的好處就是能攢錢,每年夏天出來,都能在場部財務科領到厚厚一沓薪水,儘管由運輸科長到護林員,薪水降了不少,但一年當中,至少有十一個月沒地方花錢,攢起來也是挺可觀的一筆。

    後來又有消息說楊舸和孫晉生活在一起,他們又有了自己的孩子。這個消息並不讓我意外,即使懷著褊狹的念頭,我也不得不承認,這件事再合適不過了,我的朋友和我的妻子,他們碰到了一個機會,他們沒有放棄那個機會,各自做了適度的變通,我妻子又有了新丈夫,女兒又有了父親,此後我可以了無牽掛了。感謝程天佩,他還給我傳來了子午山老家的消息:父親已經作古,李廣武在子午山人民公社當主任,郭蘭在縣裡工作。我想父親臨終的時候一定是帶著某種期望,期望在另一個世界繼續教我念《增廣賢文》,但是父親在茫茫冥路上找不到我,他老人家知道我還「健在」嗎?

    囉囌維後來也結婚了,她嫁給了林場技術員彭秀深。老彭是揚州人,業餘時間愛弄弄書畫,對西禪的墨竹佩服得不行,閒暇時便臨摹西禪,囉囌維總說老彭的竹子就和他的人一樣呆板笨拙。彭秀深並不在意他妻子的冷嘲熱諷,一如既往地畫,囉囌維家掛得滿牆都是,也送人。這時候我已經是個平和而又收斂的老鰥夫,除了每年與囉囌維一家的例行團聚,我幾乎再沒有什麼社會關係。我不大能和人交談,由於長年呆在林子裡,我的舌頭似乎總也不能和思維同步。當我和囉囌維夫婦閒坐的時候,囉囌維動輒會對老彭說:「當年老李對我是有些意思的,如果我們再多走一步,就沒你什麼事了。」老彭也會反唇相譏:「我看是你對老李有些意思吧,是不是要舊情復萌啊。」我在囉囌維夫婦面前沒有秘密,這部手稿便是囉囌維整理抄寫的,彭秀深也看過我的手稿。

    我始終珍藏著女兒七歲時的照片,那是一個漂亮的小姑娘,有我們老李家人的特徵,女兒是我和唐河的最後一線聯繫。或許是由於女兒的緣故,每想到唐河,我的心都會溫暖一下,我總覺得我對唐河負有某種責任。不用說,唐河是我人生的一段歧路,我走錯了,去了不該去的地方,但歧路風景是如此瑰麗,我已經不想自責了,我情願用一生去守望它。再不能回唐河了,也不能回子午山,我已經習慣了林子裡的生活,習慣了一個人獨處的日子,當山前山後響起布谷鳥的叫聲,在511瞭望塔上,會有一雙眼睛長久地望著南方。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