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保證奶水供應,楊舸每天都要喝大量的湯,不管排骨湯或是雞湯魚湯,端起碗閉著眼睛往下灌。「我發誓,」她說,「等這兩個小傢伙斷奶以後,我再也不喝這些餿水了!」有一天早上楊舸告訴我,她夢見自己變成了一頭黑白相間的大奶牛,站在教堂廣場上,腦袋和教堂的尖頂一樣高,有一部梯子掛在她頭上,一些人順著梯子爬上爬下忙碌著,把成捆的乾草往她嘴裡塞,無數小膠皮管子從她腹部接出來,縱橫交錯通向遠方。角色的變換通常會伴隨著深切的失落,現在楊舸似乎變得絮叨了,像一個愛追憶過去的老祖母,某年運動會上有過的好名次,某年和同學們一起旅行,以及背著畫夾子遍游唐河,現在重新提起來,似乎都成了奢侈。我只能安慰她,說現在這樣是暫時的,過了哺乳期,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有時候我習慣地把手伸過去,楊舸總是給輕輕推開,我得到的告誡是不要弄灑了孩子們的早飯。
楊作恆現在更像個外祖父了,只要有空,他總是和楊嬸一起過來看看孩子,我和楊舸也經常過去吃飯。或許是見我們抱著兩個孩子不方便,楊作恆托人從大連買回兩輛童車,每逢星期天,他都要和楊嬸推著兩個孩子去街上走走。說起來可笑,楊作恆還和我們商量,要給小午兩成股份,由於楊舸堅決反對,這事才擱了下來。
這時候資本主義工商業改造正在醞釀中,動員會已經開過了,原則上一是公私合營,二是國家贖買。楊作恆現在最關心的是國家有關改造的方針政策,他給我算了一筆賬,按現在他持有的股份,每年可以分得六萬多的紅利,如果由國家贖買的話,每年只能拿到一萬定息。我說那也不錯,用不著自己操心,況且你的資產還在。楊作恆說這不明擺著嗎,要真的弄成贖買,資產永無返還的可能,這哪叫贖買,說是充公還差不多。我知道無法說服楊作恆,事到如今,我只能說幾句安慰的話,改造是遲早的事,誰也無法扭轉那個結局。從心裡說,我並不覺得楊作恆有多委屈,每年一萬,足可以養活一百個人,這是一個平等的社會,不可能允許一個人過多地佔有,和土改那時候鄉下的地主比起來,楊作恆應該知足了。
楊舸在家,我不好再請李秉義到家裡來了,李秉義也很有分寸,自第一次見面後,從未找過我,這讓我越發覺得歉疚,即使沒有當初投奔他的情節,我想我也應該幫助他,在這遠離家鄉的地方,李秉義就像我的父親一樣,我大概是他現在唯一能依靠的人。我想既然李秉義拒絕資助,能幫助他的最好辦法就是給他一份工作。在運輸科範圍內,有兩份工作可供選擇,一是去城子疃周轉站,那裡缺一個做飯的,再是留在城裡,運輸科備品庫需要一個更夫。
李秉義很快便上崗了,他選擇了留在城裡當更夫。其實李秉義的作用遠不止一個更夫,多年經商,養成了他對貨物的特殊感覺,原來庫裡那些雜亂的物資都被重新整理了一遍,分門別類地碼放,不止整齊,數目也準確,備品庫現在看起來像百貨商店的後院。有事沒事,李秉義總愛在貨堆裡面逡巡,一五一十地清點物資,晚上他總是在脖子上系一條白毛巾,扛著鐵叉子在倉庫院裡走來走去,科裡的同志們都叫他老戰士。有一天臨下班的時候李秉義到科裡來找我,帶著他那一提包作廢的東北幣,那些錢分別用油紙包成四大捆,由於年深日久,再加上紙質粗劣,成捆的綠票子像裱糊的鞋底一樣,都粘在一起,李秉義拿起一捆,捻了幾下沒捻動,又小心翼翼放回提包裡。「千萬放好,」他鄭重地把提包交給我,「你叔一輩子就剩下這點東西了。」
溫麗新在生命垂危的時候堅持要回唐河,護送溫麗新回來的是大連的兩個護士,她們只帶了一個星期的藥品。當天晚上我和楊舸抱著留紀去看望溫麗新,病房裡閃著昏黃的燈光,溫麗新躺在靠窗的床上,似乎已經睡著了。孫晉俯下身,輕聲叫道:「麗新,小李和楊舸來了。」
溫麗新一下睜開眼,像在尋找什麼。
「溫大姐,看看你兒子。」楊舸抱著孩子走過去。
溫麗新伸出掛著吊瓶的手,眼睛裡流露出急切的神情,彷彿渴極了的人伸手要接一杯水。楊舸把孩子放在溫麗新旁邊,然後把溫麗新的手臂輕輕順在床邊。溫麗新側過臉,不錯眼盯著孩子,後來她把嘴唇貼在孩子臉上,一動不動地待了很久。留紀似乎不耐煩了,突然哇哇大哭起來,溫麗新抬起臉,眼睛裡汪滿了淚水。
楊舸把孩子抱起來,讓他面對著他的生母。「溫大姐,」楊舸說,「你看,孩子長得真像你。」
溫麗新臉上漾出笑意,沙啞著嗓子說:「挺漂亮的。」
「這——是——媽——媽——」楊舸搖著懷裡的孩子,像在教學生讀課文,「你看,媽媽的床多大啊!」
溫麗新示意孫晉扶她起來,孫晉扶起溫麗新,在後面又給加了個枕頭,溫麗新倚在枕頭上,看樣子精神了許多。她努力抬起另一隻手臂,示意楊舸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讓你……受累了。」溫麗新喉嚨蠕動著,顯得下邊的鎖骨越加突出,「你們自己……也有孩子,奶水夠嗎?」
楊舸說孩子現在可以吃米糊了,每天喂四遍奶,營養是不會有問題。
「比剛生的時候,胖了,也好看了,」溫麗新望著孩子,乾裂的嘴唇努力翕動著,「我只能,給他生命……」她閉上眼睛,彷彿長途跋涉之後要小憩一會兒。燈光下,溫麗新的臉色藍而晶瑩,說不清是黑色還是灰色的頭髮已然失去光澤,彷彿預示著生命即將耗盡。有兩滴清淚從她深陷的眼窩裡滾落下來,楊舸用毛巾輕輕給她擦拭。
「溫大姐你安心養病,」楊舸說,「不要想得太多,我會照顧好留紀,孩子還等著你。」
「我知道……是沒用了,」溫麗新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出來,像是風從遠處吹過來的一陣蟬鳴,「孩子,只能托付給你了。」她握著楊舸的手動了動,「孫晉,替我謝謝楊舸。」溫麗新期待地望著孫晉。
孫晉看看溫麗新,似乎明白了溫麗新的意思,他挺機械地給楊舸鞠躬。楊舸急得滿臉通紅,說孫大哥你快別這樣。溫麗新又說了句什麼,孫晉在抽屜裡拿出一塊手錶,他搖了幾下,又放在耳邊聽,顯然那只表已經停了,孫晉吱吱上著發條,又和自己的表對好時間,然後送到溫麗新手裡。溫麗新把手錶交給楊舸,說:「這是給你的。」
楊舸說:「溫大姐還是你自己留著用吧,我有手錶,只是生孩子以後不願戴了。」
「這是留紀的媽媽,送給你的,留個紀念。」溫麗新又閉上眼睛,像是在積攢著精力,「孫晉,你和小李出去一下,我想和楊舸,待一會兒。」
孫晉調了一下吊瓶的流量,然後和我一起出來。狹長的走廊裡有幾個人蕩來蕩去,新粉刷過的牆面,越襯得水泥地黑漆漆的,白衣白帽的護士端著托盤從值班室匆匆走出來,彷彿館子裡的堂倌急著上菜,在走廊另一頭,不知從哪個門裡傳來一聲聲瘆人的號叫:「啊——啊——」
孫晉點了一支煙,然後靠在走廊盡頭的窗口。「就這幾天了,」他長長地噴出一口煙,「所有的藥都停了,現在掛的是葡萄糖。」
本來想安慰孫晉幾句,一時也不知從何說起。溫麗新的狀況很明顯,最後時刻只有一道低矮的門坎,也許從明天早上開始,女縣長留給唐河的只是一個記憶,即使現在,也能感覺到她已經退出了,從開著的窗口,分明能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那是新近主持政府工作的副縣長卜大有,卜副縣長正在作廣播講話,每句話前面都加一句「同志們」,這就使卜大有的講話顯得很有力量。對唐河人來說,溫麗新的時代已經結束了,遠離了權力和會議的女縣長現在只是母親和妻子,她現在和兒子在一起,而她的位置則被更具陽剛之氣的男人替代了。
在走廊另一頭,有一個身穿黑衣服的小老頭走走停停,彷彿一隻在野地裡散步的烏鴉,他不斷朝這面張望,後來就步履蹣跚地走過來。「這是溫區長的病房嗎?」他望著我們,「我能不能看看溫區長。」
孫晉解釋說溫麗新正在休息,不能見客人。
「我是八區的,」小老頭眨巴著眼,「你給我報上去,就說八區的吳德年在外頭,看看溫區長能不能見我。」
「老人家,」孫晉問,「你找溫麗新有什麼事?」
「你是……」小老頭遲疑地用手摸著口袋。
「我是她愛人,如果方便,你就跟我說吧。」
「那就托付你了,」小老頭摸出一張折疊的黃紙,鄭重交給孫晉,「是歲豐堂的方子,上過奉天藥典。」
「謝謝你了,」孫晉展開方子看了看,然後揣進兜裡,「真對不起,溫麗新現在不能見客人,你老是八區的?」
「八區的吳德年,溫區長打游擊那陣在我家住過。」
「我一定轉告溫麗新,說你老來過了。」
「托付你了。」小老頭搖搖晃晃走了,「蟾蜍就是蛤蟆,」小老頭走了幾步,又回頭叮囑道,「要放在瓦片上焙糊。」
這天晚上楊舸在溫麗新病房裡滯留了很長時間,對於一個垂危病人,這似乎是不負責任的,我幾次要把楊舸叫出來,都被孫晉制止了,孫晉認為楊舸會把握分寸,他說有孩子在這裡,溫麗新精神好多了,後來還是值班大夫把楊舸請出來。
重回唐河之後,溫麗新斷絕了與外界的一切接觸,事實上後來她已經沒有能力與人進行哪怕是簡單的語言交流,白天她總是處於昏迷狀態,卜大有等一班縣領導曾集體探視過一次,但因為溫麗新神智不清,探視者只在病房裡短暫地逗留了一會兒,他們只能用沉默對這位女上級表示禮節性的恭敬。
每天晚上楊舸都要抱著孩子去醫院,我則留在家照顧女兒。楊舸不能算探視者,她負有特殊使命,楊舸的探視是任何藥物都無法替代的,連最苛刻的大夫也不得不為這位夜間的造訪者讓步。每天晚上八點,溫麗新都會準時從昏迷中醒來(這是她和楊舸約定的時間),與她的兒子作一次例行團聚。和孩子在一起的時候,溫麗新神智非常清醒,所要表達的意思也準確明白,偶爾還能抱一抱她的兒子。人們普遍認為,女縣長回到唐河後一直處於彌留狀態,他們不知道在病房裡發生過的事,靠著一點葡萄糖的維持,一個女人艱難地奔走於陰陽兩界,她把全部精力和能量,都用在與兒子團聚的那一刻。
一天晚上楊舸談起女性哺乳的話題,她說以前並沒覺得怎樣,這幾天從溫麗新的眼神裡感覺到,這件事其實是挺美好的。這件事還引發了我妻子的藝術聯想,她極有興致地談起由此構思的一幅畫,題目就叫《哺乳圖》。楊舸給我描述了這樣一幅圖畫:一個年輕母親坐在門檻上,她斜垂著腦袋,長髮從旁邊滑到地上,懷中吃奶的孩子一手壓住袋狀的****(很像在擠牛奶),另一隻手纏繞著母親的長髮,母親的眼神恬靜、安逸,又略顯疲憊(很像是奶牛)。我說這就是你,還應該畫一個農夫往你嘴裡塞乾草。
「如果囉囌維在就好了,我給她當模特,就坐在我媽家的門檻上,背景是笨重厚實的木板門,我穿一件藍士林布滾邊小裌襖……」楊舸顯出挺神往的樣子,「那應該是一幅好畫。」
溫麗新終於耗盡了最後一點精力,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溫麗新走得並不孤單,她和兒子在一起。
一些不為人知的內幕事後才得以披露,還在溫麗新彌留的時候,唐河縣動用部分修路資金,在農村新建了二十幾所小學。這項工程進展很快,前後不到一個月,上級有關部門發覺的時候,工程已經結束了。修路工程還沒結束,但由於我們自己解決了大部分材料,預計上級下撥的五百萬資金至少還有一百萬餘額,這是國家下撥的專項資金,按規定剩餘部分是要上繳的,唐河縣敢挪用這筆錢是天大的事。省裡派下來一個調查組,調查結果是溫麗新挪用了這筆錢,所有資金使用計劃都由她簽字,算起簽字日期,正是溫麗新病危彌留的時候。調查組曾提出質疑,甚至還請來筆跡專家鑒別,認定簽字並非偽造。又對簽字的效力進行推敲,調查重點自然是主持政府工作的卜大有,老卜一口咬定,那時候溫麗新還是法定縣長,按照程序她的簽字是有效的。結果這件事草草收場,只給卜大有和縣財政科長行政警告處分。這時候人們才發現,嚴肅的女縣長也敢於犯錯誤,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她製造了一個既成事實,給唐河的孩子們留下了一份禮物,並據此猜測,生命垂危的女縣長並不糊塗,至少在某些時候她是清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