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船大纊絲,」李秉義像在自言自語,「那是我最後一樁生意,本來打算做完了回子午山養老,都砸進去了,這還不算……」他沉默了一會兒,放低聲音說,「就算那一船貨沒了,你叔也不至於去賣馬蹄蛤,出事前我藏了三千萬東北幣,這些年總以為還留了一手,可現在什麼也不是了,轉眼變成一堆廢紙。三千萬啊!滿滿一提包,把這屋子糊滿了還富餘,早知道這樣我該存點黃貨。」
我說:「現在時代不一樣了,有錢沒錢都差不多,糧食眼下就要統購統銷,按人定量,只能吃自己那一份兒,有錢也沒處買。」
「你不用安慰我,錢沒用了政府幹嗎還要印它!要是那三千萬還好用,我至於這樣嗎!」李秉義把手插在頭髮裡,「糊塗啊!這些年什麼錢都看見了,張作霖的奉票,滿洲國的『大綿羊』,蘇聯紅票,日本錢,高麗錢,再往後是流通券,東北幣,錢是一茬跟一茬,你說我怎麼就沒想到!蹲在監獄裡,乾著急沒辦法,唐河這麼多熟人,沒有一個信得過的,早知道你在唐河就好了。」
儘管李秉義一再聲稱他不能回子午山,但我覺得除此之外他實在沒有別的路可走了。年過花甲的李秉義待在唐河沒有任何希望,暮年的艱辛只能讓他積攢仇恨,而對於一個沒有任何指望的老人,那種歇斯底里的仇恨情緒一旦有了具體目標,他是會不計後果的。「叔,」我說,「你不是年輕那時候了,在外面不容易,我看你還是應該回子午山,回去找李廣武,他在咱們子午山辦合作社,現在是高級社,鰥寡孤獨都有照應,你回去他不會不管的。」
「子午山那面都知道我是做大買賣的,現在弄得渾身精光,打死都不能回去,一個人好混,隨便幹點什麼都能填飽肚子。」李秉義拿起瓶子給我倒酒,大概是喝多了,他的手有些顫抖,「你叔在外面混了一輩子,自以為還有些閱歷,有句話我得告訴你,在外面和在家裡不一樣,心不能太實,凡事得留個心眼,你那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你千萬記著,就讓它爛在肚子裡,其實你今天就不該認我……」
「那怎麼可能!」我說,「當年我就是衝你才來唐河。」
「婦人之仁!我一個糟老頭子,橫豎就這樣了,可是你前途無量,你認了我,就有把柄抓在我手裡,這不給自己找麻煩嗎!」
經李秉義提醒,我不由又想起了那個郵差,他們以前都在孤城驛,說不定熟悉。我問李秉義認不認識一個叫華太乙的人。李秉義一下警覺起來:「你問他幹什麼。」
「沒什麼,隨便問問。」我支吾道。
「你沒說實話,」李秉義緊盯著我,「你跟叔說實話,他是不是知道你的事?」
「就算是吧,」我做出無所謂的樣子,「他還不至於把我怎麼樣。」
「你等著,他會把你搾乾,再把你踩進爛泥裡!」
「沒那麼可怕吧,他只是個小人。」
「一個能壞大事的小人,」李秉義聲音有些顫抖,「你叔當年就栽在他手上,王八蛋得了好處還把人賣進去。他不讓我好過,我也不會讓他消停,走著瞧吧,遲早讓他犯在我手裡!」
李秉義問我怎麼會讓華太乙「探出底細」。我說當年在孤城驛托他代收過一封信,用的是李廣舉的名字,那時候沒料到後來會發生這麼多事。李秉義說這像華太乙幹的事,那王八犢子就是海裡的鱍縑A露一點小縫都能鑽進去。李秉義說當年那一船大纊絲,有很多朋友幫助張羅,華太乙是半路插進來的,他從老家石棚那面收了三千多斤,得了一百三十萬佣金。本來這種事自古以來沒停過,今天是違禁物品,明天又放開了,誰也沒覺得是犯多大法,哪知道華太乙得了好處,掉回頭又把他告下了,害他一輩子的積蓄血本無歸,還得去蹲監獄。李秉義說廣舉你記著,那個王八犢子前世注定是咱們的仇人。
我能理解李秉義的心情,一生的積蓄轉眼毀在某一個人手裡,該是多大的仇恨!李秉義口口聲聲要把郵差怎麼樣,可是他太老了,賭咒發誓要怎樣多半是一種情緒宣洩。華太乙是個小人,但他是個有板有眼的小人,李秉義也好我也好,我們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一瓶酒喝完,天也黑下來,李秉義站起來說今晚還要趕一潮。見他喝得滿臉通紅,腫眼泡裡汪滿了淚水,我說叔你今晚就不要去了,以後也不要去了,這麼大年紀幹不了那個。李秉義說去是一定要去的,幾個人一起搭伙,在海裡撿好的馬蹄蛤,有人幫忙給擔回來,累不著的。見他執意要走,我把兜裡的錢都掏出來塞給他,李秉義把錢摔在桌子上,說你叔是老了,可還養得了自己,只要你能有出息,我看著比什麼都好。
給孩子們
1955年的財貿工作會議,是溫麗新最後一次在公開場合露面。
那天的與會者都目睹了女縣長臨產前的一些細節,正在作動員講話的溫麗新突然捂著肚子蹲在地上,副縣長卜大有走過去,問用不用去醫院看看,溫麗新強撐著站起來,習慣地揮一下手,示意會議繼續。卜大有拖過一把椅子,但溫麗新沒坐,她瞇起眼望著窗外,彷彿在悉心聆聽,窗外的樹影投在她臉上,溫麗新的表情沉靜而安詳,她似乎已經忘記了會議,忘記了下面有上百雙眼睛在看著她。這樣過了一會兒,直到卜大有再次提醒,溫麗新才緩過神來:「對不起,我該去醫院了。」溫麗新衝下面笑了一下,然後慢慢走出會議室。
兩天後,溫麗新在縣醫院生下一個男孩,是剖腹產,手術的時候發現腫瘤,很快便轉往大連的一家醫院。
那些日子全唐河都在談論女縣長的病情,據說省裡派專家到大連會診,診斷結果是惡性腫瘤,又有消息說省裡馬上會給唐河派來一位新縣長,溫麗新的繼任者依然是一位女性。
一次我從鄉下回來,在政府門口碰上孫晉,孫晉剛從大連回來,提了一提包煉乳去醫院看兒子。好久不見,孫晉的樣子很糟糕,就跟當年在朝鮮的時候差不多。我陪孫晉去醫院,路上問起溫麗新的病情,孫晉說已經確診了,是惡性腫瘤,溫麗新自己也能看得開,她十九歲來唐河,到現在十個年頭,戰爭期間什麼危險都遭遇過,死過幾回了,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孩子。
孫晉的兒子住在護士值班室隔壁的房間,我們去的時候護士長劉玉珠正在給換尿褯子,劉玉珠說煉乳吃光了,好容易找到一點奶粉,剛開始不太適應,大便有點異常。孫晉拍著提包說乾糧來了,這是從大連帶回來的頓河牌煉乳,夠我兒子吃一陣子了。劉玉珠站在門口喊:「小遲,奶粉就不要兌了,孫科長這裡有煉乳。」孫晉拉過小床,仔細打量著,說幾天不見,這小子出息得好看了。孩子在小床裡面起勁蹬著,挺歡勢的樣子,只是有些瘦。我對初生嬰兒一向沒什麼概念,不過按楊嬸「醜死驢」的說法,這孩子應該是挺漂亮的。我問孩子起名沒有,孫晉說叫留紀,名字是溫麗新給起的。又問我女兒像誰,我說一下也看不出來,眼睛似乎像楊舸,孫晉說那應該不錯,楊舸眼睛挺好看的。這時候一個護士提著暖水瓶走進來,說該餵奶了。孫晉堅持要自己喂,說這些天淨麻煩你們了。護士從小床裡抱起孩子,說孫科長你兒子挺頑強的,除了要奶,平時從來不哭。
我在醫院待了不長時間便告辭出來,走在街上心裡還覺得彆扭,總感覺像欠了孫晉什麼。孫晉的兒子不能總待在醫院裡,而我妻子有奶,在孫晉最困難的時候,我應該把孩子抱回家,孩子寄養在我家最合適不過了。但這畢竟不是我個人的事,楊舸的奶水並不是很充足,一個孩子還湊合,如果再添上孫晉的兒子,無疑會使女兒陷入饑荒,楊舸也是母親,我覺得這件事即使理由再充分也難以啟齒。
其實我低估了我的妻子,當楊舸聽說孫晉的兒子還在醫院裡喝煉乳,便讓我馬上給抱回來。我說你不怕餓著女兒嗎,楊舸笑了笑,說人為什麼長兩隻奶,就是為第二個孩子預備的,權當是我生了雙胞胎。我說照你這麼說,歇馬區那位英雄母親該長四隻奶了。楊舸說別裝了,當我看不出來,你巴不得把孩子抱回來。
我剛出門,楊舸又把我喊回去,她匆匆忙忙換衣服,說你把小午抱上,這件事還是我去比較好說。
我們趕到醫院的時候,孫晉正端著飯盒在窗前吃飯,孩子的小床放在門口,裡面是空的。見我們來了,孫晉放下飯盒,打趣說楊老師你生過孩子更漂亮了。楊舸說別恭維我了,來看看你兒子。孫晉說讓護士抱去洗澡了,還是我先看看你女兒吧。他走過來打量著我懷裡的孩子:「嗯,挺漂亮的,比我們那個強多了。」
「這就是母乳餵養的好處。」楊舸顯然帶有遊說的意思。
「是啊,白白胖胖的……」孫晉應和著。
「孫大哥,我們想把你兒子接回家。」楊舸說。
孫晉看看我,似乎很意外,我說你鬍子上粘了飯粒,孫晉用手在嘴上撲嚕了一下,給抹掉了。「那哪行,」他說,「一個孩子還不夠你們忙活的啊!」
「一個和兩個都差不多,就當我生了雙胞胎,」楊舸說,「孩子不能總待在這,你又帶不了,我都想好了,放在我們家最合適。」
「不行,」孫晉堅決地說,「孩子已經找好了人家,是溫麗新以前在步雲山住過的,這幾天就要來接走。」
「送那麼遠幹什麼,這麼大個唐河鎮還放不下你兒子?」楊舸說,「你想想看,還有什麼地方比我們家再合適的,守在跟前,你去看看也方便,再說孩子也不能總喝煉乳,那邊有奶嗎?」
「我兒子現在離了煉乳還不行呢,」孫晉走到桌子跟前,往奶瓶裡倒了一些煉乳,然後兌上水搖著,「這小子一天能喝多半桶,你再能,也供不上兩張嘴。」
「你也太低估我了,」楊舸說,「能力是根據需要調節的,你把孩子交給我,一年後我保證還你一個胖兒子。」
孫晉把奶瓶對著燈影照了照,可能覺得濃度不夠,又倒了點煉乳:「正經的進口貨,頓河牌精煉乳,」孫晉誇耀說,「烏拉爾牛,頓河草原的野苜蓿,無上完美的結合!」
「再加上甜菜糖,」楊舸說,「你兌的濃度可能大了。」她要過孫晉的奶瓶,滴兩滴在手上嘗了嘗,「這麼甜,孩子喝了不上火才怪呢!」
孫晉說:「我嘗過,口感挺不錯的。」
「陳香酒口感也不錯,」楊舸責備說,「這可是給孩子喝的啊!」
這時候護士把孩子抱進來,楊舸接過孩子,端詳著說嘴像孫晉,眼睛像溫大姐。小傢伙扎撒著雙手,底氣十足哭了兩聲,孫晉趕忙遞過奶瓶,楊舸掀開衣襟,說我來喂。小傢伙叼著乳頭咂了兩口,顯然感覺到不是原來那個了,彷彿回味似的停頓了片刻,突然更加起勁地吮吸起來。孫晉眼巴巴看著他兒子的饕餮相,後來似乎意識到了什麼,極其困窘地轉過臉去。楊舸這陣像故意跟誰過不去,還現場給孫晉演示,她拿起奶瓶,把橡膠乳頭塞給孩子,小傢伙咂了兩口就吐出來,張著嘴四處搜尋,楊舸又把自己的乳頭送給孩子。「你看,」楊舸說,「你兒子現在拒絕煉乳了。」
孫晉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為掩飾自己的窘相,他逃跑似的走到窗口,端起飯盒繼續吃飯。
「楊媽媽的奶好吃吧,」楊舸用手輕輕梳理著孩子的頭髮,「你兒子頭髮挺好,不像我們小午,頭髮又細又黃,都貼在腦門上。」
「像我,」孫晉嘴裡塞滿了飯,甕聲甕氣地說,「滿腦袋豬鬃。」
「一會兒你把東西收拾一下,今晚上就把孩子抱回去。」楊舸的語氣是不容商量的,到了這一步,孫晉似乎也沒有理由再推辭了。「寶寶歡點吃,」楊舸說,「長得胖胖的,咱們上大連看媽媽去。」
孫晉第二次去大連之前,專門請人給孩子照了幾張相帶給溫麗新,回來的時候又帶了溫麗新給楊舸的信,信中說大恩不言謝,只有讓孩子將來記住是誰撫養了他。溫麗新擔心奶水不夠,她像在任時調劑糧荒一樣,甚至還作了一份餵養方案,該方案顯示:必須首先保證小午的奶水供應,留紀吃剩餘部分,缺額可以用煉乳和米糊補充。溫麗新當然不知道,她兒子的味覺極其敏感,像一個不肯屈就的美食家,吃過楊舸的奶,就再也不肯喝煉乳了,倒是小午顯得挺隨和,碰到煉乳的時候,皺著眉頭哭兩聲,然後將就著也能對付。楊舸按男左女右的慣例,左面那只奶給留紀,右面是小午的,往往是留紀吃完了左面的還不肯罷休,又接著吃右面的,楊舸動輒拍著留紀的小屁股,說:「侵略成性的小傢伙,你把姐姐那一份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