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張冠李戴,且多年泰然處之,其計謀和膽識,實在令人佩服。李兄自恃長袖善舞,置五十萬唐河人於股掌之間,享盛名,得厚祿,娶名門閨秀,巧取豪奪,無所不用其極,是可忍孰不可忍!在下雖然只是一介郵差,但在下也是一個唐河人,在同鄉被愚弄的時候,在下覺得有責任站出來澄清事實,把真相告訴全縣人民,當然這只是一種可能。在下之所以遲疑不決,是因為一個善良的願望,錯誤已經鑄成,糾正那個錯誤必定要毀掉你的家庭,俗曰投鼠忌器,我不想因為自己伸張正義的行為而傷及無辜,這一切都怪在下太善良了。我現在舉棋不定,不知道該選擇正義還是善良,李兄你大概能知道我的心情,人總這麼舉棋不定是很痛苦的,我該怎麼辦,還望李兄給予明示。星期三晚八點,我會準時在教堂廣場西側恭候,以便聆聽李兄指教。
愚弟華太乙頓首rw
看完這封信,我已經徹底沒了脾氣。華太乙果然是有備而來,他把事情弄得很熨帖,不容我不就範。聊以自慰的,或許就是他的「善良」了,此外,他還在眼巴巴等著我「給予明示」,在我這無疑求之不得,我最想「明示」的,其實只有一句話:別往外說。
和華太乙第二次會面非常輕鬆,像久別重逢的兩個老朋友敘舊,坦率地說,我都有點不好意思了。為顧及面子,星期三晚上我故意遲到了幾分鐘。華太乙蹲在廣場西側抽煙,附近有幾個飯後閒逛的人,廣播喇叭裡正在播放歌曲,一個女聲翻來覆去地唱著:「媽媽娘你好糊塗呀——」
見我來了,華太乙站起來,低聲說:「來了。」
「來了。」我說。
「咱們走走。」他把煙頭扔在地上,用腳踩滅。
我們橫著穿過教堂廣場,華太乙在廣場東側一排楊樹跟前停下來:「你吃了沒有?」
「吃過了。」我說。
「我還沒吃飯呢,剛從鮑碼村回來,送一份電報。」
「那你……先吃飯?」
「不想和我一塊吃嗎?」
「好吧,你選個地方。」
「那什麼……」郵差猶豫了一下,「帶錢了嗎?」
「帶了。」
「去唐河菜館吧,那裡有單間。」
這時候唐河菜館已沒有多少食客,我們在樓上找了一個單間,華太乙吩咐了幾樣菜,很老到的樣子,好像他是這裡的常客。菜很快上齊了,華太乙走到門口,探出腦袋張望了一下,然後插上門,回來張羅著倒酒。
「從第一次見面,我就想和李兄交往,我這個人是講究交情的。」他端起酒盅,「來,為我們再次重逢。」
我也端起盅子,象徵地喝了一口。
「聽程天佩說,李兄為人挺仗義的,我想交你這個朋友。」
「有什麼話你就直說吧,」我說,「按咱倆現在的關係,大概還不能做朋友。」
華太乙拿筷子的手在桌上游動了一會兒,選了一塊肉放到嘴裡。「我餓了,得先吃點東西墊墊。」他含糊不清地說,「你還在生氣,覺得我不該暗中調查是不是?想一想吧,多大的一件事啊!」華太乙興奮得眼睛發亮,彷彿抓到了一條大魚,「正義感責任心就不說了,哪怕僅僅是好奇。這件事要是傳出去,全唐河的人都會嚇死,李兄你膽子也太大了!我真佩服你的度量,還有你的想像力,你能混到現在這樣,不算過分。」
「我覺得有必要提醒你,」我說,「在你眼裡,也許我就是騙子,你可能不知道我對唐河的感情,我把唐河當成自己的家一樣……」
「那當然,唐河是個好地方,金錢美女,要什麼有什麼,唐河比家裡可好多了。」
「為了唐河,我差點連命都搭上了,我覺得還對得起唐河。」
郵差放肆地盯著我,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笑到半路他戛然而止,又拉開門張望了一下。「李兄你真有意思!」他回來重新落座,「這些話你該對政府說去,我只知道你不是李廣武。第一次看見你從家裡出來,我就跟自己說:看吧,五十萬唐河人都是傻瓜,瞪著眼讓一個外鄉人給耍了。這個人從唐河白揀了一大堆好處,可唐河人還要給他掛匾,讚頌他的功德,你說唐河人是不是太傻了,」他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好像那是一個驚堂,「非常可笑,簡直是一群傻瓜!」
華太乙肆意糟踐他的同鄉,讓我覺得自己很可恥,我想這傢伙沒說錯,如果唐河人個個眼睛雪亮,我怎麼能得手!得手了還要狡辯,拿出一副委屈的樣子,即使為了自衛,也不該這麼沒水準。坐在我對面這個人不傻,他身後還站著五十萬唐河人,我的命運完全掌握在他手裡,我沒有孤傲的資格,更沒有理由分辨,擺在我面前只有一條路:等候面前這個人發落。
看樣子華太乙是真餓了,他一口氣吃了好幾塊栗面小窩頭。「真好吃!」他說,「你嘗嘗,這可是正宗的步雲山栗子面,前清時候進貢給朝廷的。」
「依你看,往後我應該怎麼辦?」我盯著籠屜裡的小窩頭。郵差把我叫過來,不會僅僅是為了誇獎我的計謀,我知道往下他就該提出條件了,我有準備,從家裡出來的時候我帶了一筆錢。
「李兄你是聰明人,這種事不該問我。」
「我是不是應該去自首?」
「李兄你在試探我,」華太乙嘲弄地望著我,「能有今天,你動了多大心思!你不會自首的。」
「那麼,我是應該離開唐河了,也許只有離開唐河,才能糾正那個錯誤。」我說,「你給我點時間,頂多兩個月,兩個月後你再也不會看見李廣武。」
華太乙詫異地望著我,好像沒料到我這麼不禁折騰,他放下筷子,點上一支煙:「你這麼做,是因為我嗎?」
「既然這是一個錯誤,早晚總得糾正。你說得對,我得到了一些不屬於我的東西,現在我把這些東西都還給唐河,我怎麼來,還怎麼走,不佔唐河一點便宜,你看……這樣行嗎?」
「你說怎麼來還怎麼走,這我就不明白了,」華太乙說,「有些錯誤可以糾正,比如你可以把房子還給唐河,可有的錯誤只能犯一次,你沒法糾正,你總不能把楊老師也還給唐河吧。」華太乙站起來給我倒酒,他顯然是著急了,「要是因為我,李兄不必擔心,事情已經這樣了,我不會再追究的。」
「不全是因為你,」我說,「遲早我都得離開唐河。」
「你想一走了之?」華太乙悻悻地把酒瓶頓在桌子上,「上哪兒?回山東?可山東也是共產黨的天下,事情已經做下了,願不願意你都得承當!」
「照你的說法,我還是應該去自首,或者是讓你舉報,對了……」我笑望著華太乙,「要舉報的話你可得早點兒,得趕在我自首之前。」
「我幹嗎要舉報你!華某不是傻瓜,我幹嗎要做損人不利己的傻事!」華太乙語氣逐漸平和下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楊老師不會知道這件事,我不說,唐河再沒有第二個人知道,你過你的日子,該幹什麼還幹什麼,我可不想給誰找麻煩,沒辦法啊……」華太乙做出挺無奈的樣子,「誰叫我是一副菩薩心腸來著!」
「那就謝謝了。」我把兜裡的錢都掏出來放到桌上。華太乙口口聲聲要我「給予明示」,我更把它看作是一個暗示,讓他住嘴是需要代價的,既然他當年能卑鄙地昧下呂克貞給我的資助,我想他同樣不會拒絕我的賄賂。
「沒辦法啊!」華太乙迅速把錢收起來,「我這個人天生一副菩薩心腸。」
我能給你什麼
女兒出生的時候,我正在唐河北部山區修公路。按楊舸自己推算,產期應該在五月底,一周前我回家的時候她還堅持上班。孩子早生了半個月,據說是學校的幾個同事用自行車把楊舸送到醫院。馬虎粗心的楊舸!不用說我也能想像出來當時的情景。
沒有激動和喜悅,女兒的出生只是讓我更加茫然。遭遇華太乙之後,我曾和楊舸探討過離開唐河,楊舸笑著說你現在就像大莊寺裡的佛像,已經不是自由身了,五十萬唐河人都瞅著呢。我說走著瞧吧,說不定明天我就給縣裡遞交辭呈。楊舸曾經說我是個典型的馬爾薩斯主義者,我自己也不否認,馬氏的觀點至少對我是適用的,比如這時候我就不該有孩子(但願女兒長大後看到這些文字,不要怨恨我曾有過的乖戾念頭)。對我來說,一個有孩子的家庭太圓滿了,唐河的李廣武不應該給自己弄出太多累贅,他得像戰士一樣,隨時能以最快的速度撤離陣地。而現在我只能堅守了,在我倉皇突圍的時候將不得不攜妻帶子。
第一眼看見躺在搖籃裡的那個小生命,我眼裡不由噙滿了淚水。坦率說,孩子很醜,腫眼泡,面孔紫裡透紅,細而黃的頭髮緊貼在頭皮上,像剛破殼的雞雛。儘管這小傢伙給我製造了不小的麻煩,儘管她還不那麼好看,但我覺得那就是我的一部分,是另一個久未謀面的我。
楊舸剛出院,住在父母家裡,情況看起來還不錯,她從搖籃裡把女兒抱起來遞給我,說你抱抱看,可沉了!有七斤二兩。我平托著女兒,輕輕晃著說是挺沉的,只是你變輕了,辛苦你了。楊嬸說可不是嘛,那是活生生從楊舸身上分下來的。我看著手上的孩子,小傢伙微蹙著眉頭也在看我,彷彿在說你究竟是誰呢?我想這孩子和楊舸一樣,她們都是唐河人,而我不是,我是一個撞入者,我在錯誤的時間和錯誤的地點給了她生命,但不管怎樣,她沒有錯,起碼她的出生不是一個錯誤,並且她也有權利用懷疑的目光審視我。「這孩子挺明白的,」我說,「她在看我呢。」
「可精神了,剛生下來就會找人。」楊嬸疊著尿褯子,「大姑娘像你,是個漂亮人。」
「可我怎麼看著挺醜的,」我在孩子臉上親了一下,「我的醜丫頭長大了嫁不出去可怎麼辦!」
「沒聽說嗎,月裡孩子醜死驢,」楊嬸笑道,「等滿月了再看吧,保證比你們倆耐看。」
這時候楊作恆過來了,他依然戴著那副藍布套袖,看樣子還在修鍾:「你這姿勢不行,看起來像曬魚網。」見我平托著孩子,楊作恆過來給我糾正姿勢,一來二去的,孩子不知不覺便到了他懷裡。楊嬸說還是隔代親,楊舸小時候你爸從來沒抱過。楊作恆說那時候總在海上跑,難得回家一次,彷彿眨眼工夫楊舸就長大了。楊舸讓我給孩子起個名字,我說就叫小午。楊作恆說聽起來像男孩子。楊舸不假思索地說應該是子午山的午,那是廣武老家。楊作恆端量著懷裡的孩子,說這名字不錯,沒忘了根本,叫起來也上口。楊嬸說孩子是正晌午時生的,正好應了時辰,再給起個大名,好給孩子上戶口。我說大名也叫小午,這樣省事。
「那就是李小午了,」楊作恆說,「明天就去把戶口給報上,咱們唐河又多了一個小公民。」
第二天我就給女兒報了戶口,戶口上的名字是楊小午。我不認為這麼做是取悅楊作恆,還有另一個不便說明的原因,由於女兒的降生,短期內我無法離開唐河,這段時間裡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在我決定要走的時候,精神上早已逃離了唐河,現在彷彿又給抓了回來,一面是惶惶不可終日,一面又難以脫身,感覺唐河處處都潛伏著危險。事實上華太乙那頭還不算完,區區幾百元是不會讓他住嘴的,就憑他千方百計要阻止我離開,便知道他還會向我伸手。華太乙並不可怕,他只要我的錢,可怕的是另一些突然變故,那才會要我的命,一旦暴露,我的姓氏將會是一個恥辱的印記,我不想讓女兒為我承擔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