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鳩 第48章 第九章 上 (3)
    和華太乙比起來,劉專員是一個更大的威脅。劉專員的吉普車很便當,他經常來唐河,唐河第一個初級社——紅光農業生產合作社是他經常光顧的地方,他和那裡的一些農家建立了良好的關係,唐河人對專員並不陌生,專員也能叫出很多農民的名字。作為地區最高行政領導,劉世驥也許不會留意縣裡的基層幹部,就像在部隊裡,他不可能認識所有的下級軍官,要命的是他認識戰士李廣武。在唐河方面,大多數人都能講出一段關於李廣武的故事,李廣武早年的故事是縱橫交錯的引信,而唐河人與專員的任何一次閒聊都會把引信觸燃。

    就在李廣武向我發出警告的時候,道士華太乙那骯髒的鼻子已經伸了過來。

    再次見到華太乙的時候,他是一個郵差。其實我多次在大街上碰到過華太乙,郵差穿一套綠色制服,騎著漆成綠色的宮田自行車,自行車三角架上掛一個帆布大信袋,每逢拐彎處,倒得自行車飛輪卡卡響,永遠都是匆匆忙忙的樣子——這就是華太乙,彷彿一隻蛹突然變成了蛾子,他變得讓我認不出來了。

    華太乙顯然早就盯上我了,他沒來找我,是在等待一個適當的機會,後來有一天,他終於登堂入室了。那是一個星期天上午,我聽見有人在門外喊:「93號有信——」我拿了楊舸的印章出去,見郵差單腿著地跨在車座上,手裡拿著紙板夾和一封信。我把印章遞過去,他打開紙板夾在簽收單上按了一下。「又是山東的信,」郵差說,「你山東的信真多。」

    我看看信封,見是郭蘭的筆跡,收信人是楊舸,我道了謝,轉身準備回家。

    「請等一下,」郵差似乎遲疑了一會兒,又在身後喊我,「楊老師不在家嗎?」

    「家訪去了,」我轉身望著他,「哦,我是她愛人。」

    「我知道。」郵差瞅著門楣上方的匾額,「人民功臣,大名鼎鼎的李廣武,正仁街93號的主人,唐河誰不認識你呀。你可能忘了,咱們還有一面之交呢。」

    郵差的恭維陰陽怪氣的,讓人很不舒服,我耐住性子說:「真抱歉,記不起來了。」

    「你再想想。」郵差把臉對著我,彷彿杵過來一樣東西讓我辨認。那張臉唇紅齒白,精巧的鼻子,細而長的眉,在男人裡面堪稱嬌美。郵差說得沒錯,唐河認識我的人太多了,光當年唐河支隊就有幾千人,我經常遇到熟悉的面孔,並被要求辨認,碰到這種情況我一般都很謙遜,我不能給人留下自大的印象。眼前這張臉似曾相識,但搜遍記憶,也想不起在哪見過。

    「看樣真是忘了。」見我茫然的樣子,郵差索性從自行車上跨下來,似笑非笑地和我對視著。

    「你不來家坐坐嗎?」我做出要走的樣子。

    「那就——坐坐。」郵差似乎沒聽出來這句送客的套話,他把紙板夾塞進郵袋裡,推著自行車跟我走進院子。

    「你這房子真氣派!」郵差讚歎著把自行車靠在百合樹上,「我就喜歡這樣的房子,以前孤城驛街裡有兩棟,是洋行掌櫃們住的,光復那年燒掉了,真可惜!」

    郵差邊說邊逕自往屋裡走,他還敲了敲敞開的橡木門,像是在檢查那門的成色。這時候我心裡忽地沉了一下,我甚至想是不是該攔住他了。孤城驛是一個提示,那個穿著道袍俊逸絕倫的道士——眼前這個人不就是華太乙嗎!

    華太乙給我的感覺挺隨便的,像在自己家裡,他不經謙讓便在沙發上落座,雙手搭在扶手上,努力做出穩健的樣子。「你過得不賴,」他打量著屋裡的擺設,「這麼好的客廳,全唐河也找不出幾家,一分能耐一分福,當年在孤城驛海灘上,我就看出你不是等閒之輩。」他進一步提示著,好像我不把他認出來便會讓他失了尊嚴。

    「想起來了,」我極力平淡地說,「你五虎下得不怎麼樣。」

    「玩物喪志啊,」他尷尬地笑著,「下五虎不是我的特長。」

    「你的特長是送信,」我說,「你道士做得挺自在的,幹嗎要下來當郵差?」

    「政府動員咱還俗,咱們得聽政府的,你說是不是?」他欠了欠身子,「其實當郵差挺辛苦的,風裡雨裡,每月才拿三十五元餉錢,和你比起來可差遠了,你混得不賴,這才幾年啊!名利雙收,家口也置上了。」

    「你是說我討上了老婆?」

    「老楊家可是唐河有名的好人家,你眼下什麼都有了,就是缺個兒子,」他做出艷羨的樣子,「不過楊老師好像懷孕了,真是想什麼就有什麼!和你比起來,我可就差遠了!」他忽然換了憤憤不平的口氣,「才三十五元,好幹什麼!別說置家口了,我一個人生活都不夠,咱倆沒法比,」他說,「咱倆真是沒法比!」

    華太乙那副漂亮面孔有些泛紅,顯然是生氣了,好像他拿三十五元餉錢是我的過錯,我的好日子,我的名氣,甚至我妻子懷孕都成了他生氣的理由,而就是這個人,當年曾昧下了朋友給我的資助,如今他居然登堂入室,坐在我的客廳裡大發牢騷,顯然這是一個毫無廉恥的人。當年那件事已無從追究了,估計他也不會承認,我只想讓他快點離開。

    「你到我家裡來,就為了說這些嗎!」

    他看看我,重新在沙發上坐正:「我想告訴你,你還有一封信在我手裡,當年我可是給你提供過通訊地址。」

    「我知道,謝謝你提醒,那封信——如果我沒猜錯的話,裡面還有點錢,你留下好了。」

    「我可沒見過什麼錢,你知道的,信裡是不允許夾寄現金的,再說那是什麼時候,五ま年吧,就算有錢,也應該是東北幣,留到現在還不是幾張廢紙!」

    「但願你留得住。」

    「我不知道……」華太乙又欠了欠身子,仰臉望著天棚,「我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你,我該叫你李廣武呢,還是叫你的真名。」

    「你不必為難,以後咱們再不會打交道了。」

    「哪能呢,你不想看見我,可我還要給你送信,山東那面每月都有信來,局裡可是要求投遞到戶。」

    「你現在就給我出去!」我已經忍無可忍了,他自鳴得意的樣子讓我受不了,從他進門那一刻起,我就在克制自己,他顯然是要降服我,但他要幹嗎?就算他知道孤城驛曾經有一個李廣舉,就算他今天就把我揭發了,我也要先把他轟出去再說。

    華太乙剛摸出一支煙來,這時候怔住了,疑惑地望著我,那只拿煙的手無意識地動著,好像要找一個妥善的地方放置起來。

    「出去!」我指著門口說,「你馬上給我出去!」

    「你看你……」華太乙喉結蠕動著,努力吞嚥了一下,彷彿把尷尬慌亂一股腦兒吞了,「你幹嗎發那麼大的火,我的話還沒說完呢。」

    「那就留在肚子裡,我和你沒什麼好說的!」

    「下逐客令了。」他訕笑著站起來,「你脾氣太大了,其實咱倆應該好好談談,你不該往外攆我,等消了氣咱倆談談。」他從我身邊繞過去,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極無賴地說,「你會想明白的,什麼時候想好了,你來找我。」

    我聽見一陣自行車飛輪的卡卡聲,然後是楊舸的聲音:「老華,你不坐一會兒?」

    「不坐了,有你一封信。」是郵差的聲音。

    楊舸把什麼東西送進廚房,然後又把什麼東西拎進客廳,問是誰來的信,我說是家裡來的,楊舸詫異地看看我,說你怎麼了?我想我的臉色一定很難看,也許是聲音不對頭。

    「是家裡有事嗎?」楊舸問。

    「沒有。」我說,「信在桌子上,是給你的。」為掩飾激動的情緒,我走到書櫃前,隨意抽出一本書。

    華太乙的造訪攪得我心神不定,事後我想自己太意氣用事了,或許我真該跟他談一談,至少不該和他搞得太僵,把他轟出去固然是由於極度厭惡,另一方面也是由於心虛,出於一種自衛的本能,我把自己弄得氣壯如牛,可我有能力自衛嗎?除了那封信,至少華太乙還掌握山東方面的通訊地址,如果這傢伙犯了倔脾氣,捋著那條線索,輕易便會把我提溜出來,我的防線脆弱得簡直不堪一擊。聊以自慰的是華太乙似乎無意張揚,他顯然比我理智,這傢伙還挺老到,在對手狂怒的時候不急不火,適度地控制著局面。憑感覺,他還會再來的,第一次造訪似乎僅僅是試探,他像馴獸師那樣拿著棍子慢慢靠近,在我肋部捅一捅,然後退到一旁靜觀其變,直到把我徹底馴服。暴躁狂怒無疑是愚蠢的,只要把這件事的前因後果仔細想一想,便不難發現,除了馴服,我實在沒有別的選擇。

    此後又有兩次碰到過華太乙。我對郵差的綠制服極度敏感,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只要看見那團墨綠色,心裡便會一陣驚悸。我小心翼翼地等待著,等著華太乙發起第二次進攻。我希望他能盡快來找我,事情很明顯,華太乙不能總在那裡懸著,我得看著他實實在在落下來,否則的話,即使我回到山東,他也會把我砸趴下。但華太乙好像忘了這件事,有一次在老油坊門口,我看見他推著自行車直奔我來了,走到跟前,他似乎才發現是我,一下收住腳步,前後看了看,當時大街上行人稀少,對面雜貨鋪門口有兩個小孩在拍皮球,我和他都有些慌亂。

    「鏈條斷了。」華太乙衝我點點頭,又指指他的自行車。

    「啊,是鏈條斷了。」我應和著,感覺他就要把我拉到旁邊「談一談」了,但華太乙只是猶豫了一下,然後推著自行車匆匆走了。

    大概在一星期之後,華太乙終於再次出擊了,這次他利用職務的便利,給我寄來一封信,原信抄錄如下——

    李兄大鑒:

    又要惹你生氣了,不過你還是聽我把話說完,但願看完這封信,咱們能心平氣和談談。

    本來要找機會面談,又恐李兄衝動,何況這件事確實不宜面談,觸在面子上,你我都會不好意思,再三斟酌,覺得還是書信比較合適。

    當年孤城驛僅見過一面,但在下對李兄頗有印象,貴同學呂克貞信來的時候,李兄已不在孤城驛,故不能及時奉上,實非在下有意扣留。當年那封信讓我無意中接觸了一個秘密,由於好奇,我下了點功夫——順便說一句,在下有個怪脾氣,凡事愛動點腦筋,還是說正題吧——感謝山東方面諸同仁的協助,我終於弄清了事實真相。恕在下冒昧,我得告訴你,李廣武確有其人,不過此人是你的胞兄,至於其他方面,我想不必多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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