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也未必……」那人依舊蹲在地上,像在跟火盆說話,「先看看貨,貨齊了以後再來。」
屋裡的氣氛有些緊張。蹲在地上的人看樣子是見過世面的,他應該知道背對著人說話是失禮,但他似乎打定主意再不轉身了,我想這陣如果我轉到他對面,說不定他還會把臉捂上不給我看。程天佩即興編排的謊言不堪一擊,其實我只要順著話頭追問下去,比如去哪兒看貨,比如大纊絲的成色和行情,那人一準會手忙腳亂無言以對,但我沒有揭穿他,對形同兒戲的謊言用不著太認真。我想這件事很有意思,那人選擇春節的時候潛入唐河,顯然是衝著節日期間疏於防範的空檔。可以想像,現在正有一些人,一些不合時宜的人在日夜兼程,他們從北滿、從鄰縣以及什麼黑暗的角落裡鑽出來,瞪著驚懼的眼睛,摸索著向唐河集結,我不想攪擾他們的好事,但我要讓那人知道,程天佩這裡並不安全。
瞅著程天佩出去拿木炭的空檔,我走到那人身後,在他肩上拍了一下。「等一會兒你出去,」我壓低聲音對那個固執的後腦勺說,「我會在河堤上等你!」那人驀然轉過頭來,我看到了一張驚懼的臉,儘管那張臉還是黝黑的皮膚,但已經失去了血色,像淋過雨的牛皮紙。
「你……有事?」那人有些結巴,臉色由驚懼轉而茫然。
「少廢話,照我說的辦!」我看著桌上的殘棋,小傢伙引而不發,已經給對手布下殺機,我大概看了一下,那人離死還有三步,不知道他看出來沒有。這時候程天佩撮了一些木炭回來,說外面起東南風了,潮乎乎的,看樣天要下雪。那人也不說話,慢慢朝火盆裡夾著木炭。
「你們接著下棋吧,」我說,「春節一定上我家玩,把顧同志也帶上,有兩瓶好酒。」
我告辭出來,程天佩把我送到門口,那人也跟在後面,說李同志你走好。我往西走到馇子鋪門口,看他們都回屋了,然後又折回來拐上河堤。
也許真要下雪了,東南風一陣緊似一陣吹過來,帶著極為濃重的海腥味,彷彿鼻子底下就放著一盤牡蠣。楊樹灰暗的枝條在空中晃動,發出似有似無的嘯聲,河上漂著大塊的浮冰,偶爾有冰塊撞在石壘上,那聲音像在地下一樣沉悶。我把手插在褲兜裡,在河堤上來回走著,不時望望程天佩的窗戶。我不懷疑,那人一定會來,我想我已經明白無誤地向他轉達了某種意思,如果他還有一點頭腦的話,似乎沒有理由不出來見我。過了約摸一刻鐘左右,還不見那人出來,殘局早該結束了,燈還亮著,從窗簾的縫隙裡透出一些光亮,此外什麼動靜也沒有。後來門響了一下,那人終於出來了,他徑直走上河堤,站在石壘旁張望。我咳了一聲,那人便朝我走過來,在離我七八步遠的地方,那人彎下腰,像在整理鞋帶。
「你在幹什麼!」我低聲喝道。
「我什麼也沒帶。」那人張著雙手,像行將起飛的鷗鳥,「你用不用看一下,也好放心。」
「你過來,站在樹下。」
那人向前邁了兩步,規規矩矩站住了,我沒有看他身上帶沒帶東西,我想即使他身上藏著什麼,我也有把握在他動手之前把他制服。
「你應該認得我,」我在他面前來回走著,「以前咱們就見過面,那時候你不姓顧。」
「是啊,時間過得真快!」那人感歎道,「轉眼都快四年了!」
聽他的語氣,像在和老朋友敘舊,我覺得這種局面很可笑,在這冰冷的冬夜,我可沒有興致跑到河堤上吹著海風,聽一個不相干的人說廢話。「你給我聽著,」我說,「離那孩子遠一點,明天早上你就給我走人!」
「看你,想到哪去了!」那人說,「我就是在程老弟這裡住兩天,至於你這樣嗎!」
「對你已經夠客氣了!」我站在那人面前,直盯著他,「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如果你不想找麻煩的話,最好離程天佩遠一點兒!」
那人不以為然地笑了一下:「我不明白,你為什麼和我過不去,就因為我不姓顧?」
「少給我裝糊塗,當心我把你扔到河裡!」我抓住那人的衣領,把他抵在樹上,「我知道你們的勾當,在孤城驛的時候就知道,你們的事我不想管,但是不許你把程天佩拉進去,我的話你聽明白了嗎!」
「李同志……老李……」那人掙扎著,伸手抓住我胳膊,「你別這樣,咱們好說。」
我把手鬆開,那人就勢蹲在樹下,彷彿是怕我再來揪他。「離開那所房子,」我說,「明天我還會來,別讓我再看見你,否則的話,你會後悔的!」
「是這樣,」那人整理著衣領,「你並不知道實情,既然你是為程天佩好,我就把話說到家了。我是有家有業的人,大過年的,我也不願意出來,是程天佩找我來的。對了,程天佩讓我告訴你,不要管他的事,如果你硬要插手,他會找一個叫李廣舉的人來對付你。」那人站起來和我對望著,「是他讓我這麼說的,他說你明白他的意思。」
「他……真是這麼說的?」我望著那人身後。程天佩的窗戶還亮著燈光,小傢伙這陣大概正悠閒地啜著茶,舒舒服服守在火盆旁邊,他只走了一步棋,但我卻結結實實地被將死了。這些年我一直疏忽了一個事實,程天佩有可能知道我的真實身份。在孤城驛的時候我還是李廣舉,這無關緊要,李廣舉可以是我的曾用名,可是他見過我哥,見過穿著一身舊軍裝的李廣武本人,他據此得出了某種判斷。他不動聲色地注視著我,看著我弄出很多名堂,但他一直給我留著面子,讓我們保持著最初的友情,現在,這小傢伙按捺不住了,他把那個秘密當作一件武器,結結實實地給了我一下。
「你看,我們也是沒有辦法,」那人語氣挺厚道的,似乎在為不得已的要挾而歉疚,「我們得聽他的,來到這裡人生地不熟,是吧,一切都得讓他給安排,我們……」
「你們很可笑!」我說,「程天佩才多大,你們居然會聽他的!當心他把你們帶進溝裡,該說的我都說了,你自己掂量著辦!」我和那人對視了片刻,然後撇下他匆匆沿著河堤往北走。
「你看你……談得好好的,老李你幹嗎……」
那人結結巴巴在後面喊我,看他急切的樣子,大概以為我要去告發,其實我只是想趕快離開。
程天佩直到正月初三上午才露面,他收拾得整整齊齊來給我拜年。楊舸拉著程天佩上下打量,誇獎他衣服合體,又問客人走了沒有。程天佩說今天早上走的,跑了幾處地方,帶走了一些樣品,一聽就知道他在胡說八道。我坐在沙發上看書,偶爾喝一口茶,我想我應該是旁若無人的樣子,對程天佩不能太客氣。楊舸和程天佩應酬了一下,便做飯去了。程天佩佇在地當間,看樣子想和我說話,我說你坐吧,程天佩便坐在我對面。我沒給程天佩倒茶,故意的冷落使主客之間都很尷尬,尷尬不僅是因為我的怠慢,更根本的原因還是那件事。
他掌握著一個秘密,以前他沒說出來,沒說出來的秘密是裝在口袋裡的種子,現在他把那個秘密抖摟出來了,更令人生氣的是,那個秘密被當成了武器,他破壞了朋友之間的均衡關係,彷彿一下子就把我踩在腳下。當然,我並不認為程天佩會來真的,他的反擊只是自衛,秘密放在程天佩那裡很安全,即使那個老顧,看樣子也不知道事實真相,他或許會以為李廣舉是一個很厲害的能制服我的人。但是坦率地說,我很惱火,程天佩的要挾令人惱火,程天佩知道了不說同樣令人惱火。我把頭埋在書裡,就這樣和程天佩對坐著,除了我偶爾翻一下書頁,再就是荷蘭鐘的擺動聲。程天佩幾次欠動身子探嗓,看樣子想找話說,但我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後來楊舸進來了,說大過年的,兩個人呆坐著,怎麼不下棋了?程天佩不冷不熱地說在看書呢,可能沒興趣下棋。
「喂,老李,你怎麼回事,」楊舸過來把我手裡的書拿走,轉眼又把棋盤放在茶几上,「別乾坐著,以前在602號的時候不是天天晚上都下棋嗎。」
「他嫌我是臭棋。」程天佩看看我,開始動手擺棋。棋擺好了,他張羅著給自己沏了一杯茶,然後做出等待開局的樣子。我說盒子裡有糖,你不要客氣。
程天佩猶豫了一下:「那天的事,我也沒有辦法。」
「你不是挺有辦法嗎!」我說,「一下就把人將死了,我輸得心服口服。」
「是我輸了。」程天佩訕笑,「你不搭理我不要緊,該來我還得來,你是我哥,真生氣了你就扇我。」
「不敢,你多厲害啊!瞅不冷就給我來一下,你不扇我就謝天謝地了。」
「真生氣了,看樣是真生氣了,」程天佩笑得像個小無賴,「咱們半斤八兩,誰也別說誰,你把人家老顧往樹上撞,不治一治你,還不定弄出什麼事。」
「你找的那個李廣舉挺厲害的,」我說,「他一出來就把我嚇跑了。」
「那當然,」小傢伙不無得意地說,「他是程天佩的侍衛官嘛。」
郵差
春節後收到我哥一封信,信中說我的同學呂克貞前些時候回山東探親,曾到我家去過。當年呂克貞連續收到我兩封信,他按地址回了信,並且在鐵路上給我聯繫了工作,可是一直沒收到我的回信。我哥提到一個叫華太乙的人,呂克貞的信就是讓華太乙收轉的,還隨信附寄了路費。事情很明顯,華太乙昧下了呂克貞給我郵寄的路費。事隔多年,那點錢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唐河縣有一個危險的知情者。華太乙這個人我還有一點印象,依稀記得他穿著寬大的道袍,蹲在孤城驛海灘上和程天佩下五虎。顯然這是一個小人,為了一點錢,不惜辜負朋友的信任,對這種人,我除了鄙視,再也不願去多想。
此外李廣武還提到另一個人,那個人是安東專署專員劉世驥。李廣武說劉世驥是他原部隊的老首長,他跟著劉世驥從山東到廣西,曾有過很密切的上下級關係。關於劉世驥,李廣武沒有提供太多的信息,但我能感覺到他的憂慮,李廣武分明在提醒我,這是另一個潛在的威脅。劉世驥我見過,去年秋天,他在唐河縣三級幹部會議上講過話,那時候他剛從部隊轉到地方。新到任的行署專員是個清瘦的中年人,看上去挺和氣的,說話簡潔明瞭,條理分明,像在臨陣發佈命令。我不知道李廣武和劉專員之間發生過什麼故事,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相信劉專員聽到李廣武的名字不會無動於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