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影
楊舸的懷孕正逢其時,這時候在各種場合,你都能看見挺著大肚子的孕婦。如果是好天氣,唐河河堤上會有一些孕婦出來走動,她們的神態優裕從容,一個個四平八穩的,安詳而又大氣,唐河人習慣把她們叫做「將軍」。兩個孕婦碰頭的時候,會互相看看身量,或點頭致意,熟人之間偶爾也會交談幾句,但都互相瞅著肚子,彷彿那裡才是她們的交談對象。
我陪楊舸去河堤上走了幾回。楊舸還看不出身量,為此她有些底氣不足,遇到身量大的,便拉著我主動讓路,彷彿對面正有一輛坦克開過來。據說唐河從未有過這麼多的孕婦,有經驗的人說這是人氣旺盛,是昇平世界的氣象。為生育高峰推波助瀾的,大多是那些從前線回來的軍人,在那些「將軍」身旁,往往走著一個穿黃衣服的男人。
政府的鼓勵是顯而易見的,報上正在和馬爾薩斯論戰,這位英國神父曾炮製過一個什麼「人口論」,他認為生活資料是以算術級數增加,而人口是以幾何級數增長,因此他斷言:生活資料的缺乏是一個永恆的難題,這個難題只能靠消減人口來解決。馬爾薩斯開列的方子是鼓勵獨身生活,甚至飢餓、瘟疫和戰爭都成為消減人口的手段。這位英國先生斷不會想到,在他死去一百多年之後,他的理論是怎樣觸怒了另一群看似毫不相干的人。我們的反擊硝煙瀰漫,報上稱馬爾薩斯是「全世界勞動人民的兇惡敵人」。經驗表明:我們有一百條理由討伐那個人,戰爭需要集團軍,建設國家同樣需要大量的人力資源,北方的鐵廠和煤礦動輒在教堂廣場打出橫幅,招募青年支援國家工業化建設,報紙上也經常能看到這樣的消息:二十萬建設者會戰××基地,十萬拓荒大軍開進××平原,這樣的報道讓人看了心裡踏實,而那位英國神父卻不知道人的力量,他躲在教堂閣樓裡長吁短歎,十分吝嗇地盯著一小塊麵包發愁,如果馬爾薩斯看到唐河河堤上的景象,他一準會大驚失色地哀歎世界末日了。
對馬爾薩斯的討伐絕不僅僅是口號式的謾罵,在萬字會舊址上改建的婦產醫院已經投入使用,白衣白帽的助產士戴著橡皮手套進進出出,另有一些夾著包袱的收生婆匆匆奔走於唐河城鄉,新生兒的號哭音色明亮,像在吹著喇叭向這個世界進軍。歇馬區一位婦女創造了一項新的記錄,她在婦產院一次生下了四胞胎,並且個個成活,她因此被稱為「英雄母親」,《唐河報》還發了配圖消息。溫麗新結婚後一直沒騰出工夫生孩子,這時候言傳身帶,也逐漸顯出了身量,她穿著孫晉的藍制服,依然頻繁地出席各種會議,或許是由於懷孕,溫麗新改掉了背著手走路的習慣,她現在無論去哪裡,手裡總拿著一個公事皮包。楊舸妊娠反應挺厲害的,聞到油煙味兒便要嘔吐,我們只能把所有的菜都煮著吃。新學年開始的時候她一直強撐著上課,後來甚至聞到粉筆灰的味道都能引起反應。「太狼狽了,」她說,「在課堂上往外跑都來不及,只能趴在窗上。」我勸她休假,楊舸說她同事還有生在教室裡的,無論如何也要把這個學期對付下來。
這年國慶節前,蘇軍辦事處撤回旅順基地。哈達耶夫中尉臨行前舉行了一個小型告別宴會,這是一次非官方的話別,我和孫晉同被邀請參加。與人告別畢竟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宴會的氣氛有些壓抑,主人和客人都適度地把握著告別時應有的情緒,人們輕聲交談,有節制地端著酒杯,餐桌上有伏特加和格瓦斯,有裡海魚子醬、大列巴和酸黃瓜,但人們很少去碰那些東西,這種場合主要是說話。哈達耶夫依然是一身軍便裝,彬彬有禮地與人交談,他不失時機地讚美唐河,感謝「中國同志」的關懷和幫助,感謝唐河給了他一段「美好的難以忘懷的時光」。不排除哈達耶夫使用了禮節性的外交語言,我認為他說的基本是真話。
作為一個外鄉人,我能理解哈達耶夫此刻的心情,即將離開的這位蘇聯軍人,在唐河前後五年,他似乎比我更有理由讚美唐河,我想他此刻的心情大概和我去朝鮮之前差不多。我說的不僅僅是時間,時間只能讓人對某個地方生出一些朦朧的眷戀,到頭來你覺得那畢竟是別人的地方。但如果那地方有一個你所愛的人,情形就完全不一樣了,那地方立刻便有了某種靈性,不再僅僅是地形氣候等一些乾巴巴的概念,你會覺得那是自己的地方,想和它親密、融合,把它據為己有,你不一定在那裡出生,卻寧願在那裡死去。我想我和哈達耶夫至少在某些地方可以相互理解,我們都從別處來,都愛上了唐河女子,不同的是我可以住下來,可以娶唐河女子為妻,把唐河當成自己的地方,哈達耶夫不能,唐河再好,永遠都是別人的地方,哈達耶夫是一棵只開花不坐果的俄羅斯醋栗,唐河女子注定只能做情人,需要離開的時候沒有商量的餘地。
蘇軍辦事處的撤離在地方上並沒引起多大反響,只是《唐河報》在角落裡刊登了一條短消息。看過那條消息,也許有人會鬆一口氣,說:「哦,他們終於走了。」他們走了,大街上不見了綠色的嘎斯吉普,這件事對大多數唐河人也許無關緊要,但卻和囉囌維有關,哈達耶夫的離開無疑是囉囌維的一次挫折。
或許是為了解除囉囌維的尷尬處境,楊舸迫不及待地為囉囌維張羅對象,男方是楊舸的同事,安東師範畢業的,據說人很浪漫。見面那天,小伙子坐在客廳裡和我大談普希金和萊蒙托夫,等見了囉囌維,卻噤若寒蟬,拘謹得說不出話來,任楊舸使出渾身解數也不見好轉。看見小伙子大汗淋漓嚅嚅喏喏的樣子,囉囌維似乎動了惻隱之心,坐了不一會兒便告辭了。事後楊舸問囉囌維印象怎麼樣,囉囌維說他又不肯說話,我怎麼會有印象。楊舸說劉老師剛畢業,還沒有多少社會經驗,唐河美女的模樣又侵略成性,小劉一下抵擋不住,失了水準,不過這也說明他對你太在意了。囉囌維說光他在意不行,還得我在意,和他在一起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像在虐待少年兒童,什麼時候他能「抵擋」住了,再讓他來找我。
快到年底的時候,囉囌維突然離開了唐河,她沒和我們告別,只是讓程天佩告訴我們,外地有一個機會,以後再和我們聯繫,此外還有一些畫轉給楊舸保管。
囉囌維走得很匆忙,像逃離,她不和我們當面告別,大概是因為心情不好,或者是不想讓人知道她的去向。按當時的情形,囉囌維做得很聰明,無論從哪一方面,她離開唐河都是明智的,畫廊生意一直不好,她的畫賣不出去,只能送給朋友,平時的支出都靠畫玻璃或承攬一點裝潢生意,唐河很小,並不是經常能找到生意,所以她的畫廊前境堪憂。當然這還不是主要原因,唐河人都知道畫廊女老闆和蘇聯中尉是朋友,哈達耶夫在的時候,這種異國戀情被以一種誇耀語氣廣為傳播,彷彿畫廊女老闆就是唐河的文成公主或王昭君,現在哈達耶夫走了,人們彷彿才醒悟過來,原來這種關係和生過「二串子」的婦女沒有什麼區別。人們不敢公然「反蘇」,但自己家裡的事就沒有多少顧忌了,緋聞進一步便是醜聞,話說得很難聽,說她不稀罕中國人,中國人都是小蠶蛹,有人管她叫「和番大姐」。我始終認為,唐河人對囉囌維的攻擊帶有醋意,不過我也能理解他們,釜山海難或許會被忘記,而那些無辜的混血孩子卻是唐河永久的恥辱。囉囌維背叛了她的同鄉,在她該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的時候,她選擇了逃離。輿論丟失了目標,便會自動平息,關於畫廊女老闆和蘇聯中尉的故事結束了,唐河逐漸會忘掉一個叫囉囌維的女子。
囉囌維走後,程天佩彷彿一下子輕鬆起來,他穿上了藍制服,把自己弄得像個幹部,每次在大街上碰到他,都是步履匆匆的,彷彿有什麼重要的事急著去辦。他現在還住在正仁街602號,楊舸曾和程天佩商量,讓他暫時搬過來和我們一起住,程天佩說他一個人習慣了,和別人住在一起反而受拘束。又跟他探討工作的事,程天佩說除了上船,別的工作都不考慮,於是我又去和楊作恆商量,把程天佩安排到船務公司,在2號拖船上當學徒。拖船隻在港口和近海作業,經常能看見程天佩神采奕奕站在甲板上,儼然一副老水手的樣子。
春節前一天晚上,楊舸收拾了一間房,讓我去找程天佩來家過年。自搬走後,我一直沒回過正仁街602號,不是沒有時間,是不願回去。去正仁街602號得路過馇子鋪,而馇子鋪有一塊和我家相同的木牌子。掛上「英雄匾」後,劉滿福曾來我家祝賀,據他說,我們兩家的木牌子一模一樣,經仔細觀察,進而斷定用的是同一種木料,劉滿福邀請我有空去他家坐坐。我沒有回訪,因為我實在不願意和人討論那塊木牌子。
程天佩在家,他和另一個人坐在炕上下棋,炕前的火盆裡燒著紅紅的炭火,炕桌上擺著精緻的紫砂茶具,看樣子小傢伙過得挺滋潤。見我來了,兩個人都出溜下地,程天佩介紹那個人,說這是我朋友老顧,然後又介紹我,說這是老李,實在的朋友,都是家裡人。老顧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矮墩墩的個子,北滿口音。握手寒暄的時候,我忽然覺得這個人似曾相識,那黝黑的皮膚、寬寬的眉眼以及略顯拘謹的笑容……對了,這不就是當年孤城驛海灘上見過的那個人嗎!當年他不姓顧,好像是姓景或是姓秦。那人似乎也察覺到了什麼,他愣怔了一下,然後就背過身去,蹲下來撥弄火盆裡的炭火。
程天佩端起茶壺,似乎想給我倒茶,猶豫了一下又放在桌子上,彷彿就為了給茶壺挪個地方:「老李你坐。」他假惺惺朝凳上示意。
我知道程天佩這陣子巴不得我馬上離開,我說:「你嫂嫂讓你過去,房間都給你收拾好了。」
「謝謝嫂子,告訴她我有客人。」
「這位顧同志也一起過去吧,」我說,「聽口音是遠道的,來一趟唐河不容易,能趕上春節就更不容易了。」
「不麻煩了。」那人欠了欠身子,但始終沒轉過臉來。
「顧同志來唐河,能住些日子嗎?」望著那人粗短的後脖頸,我真想把他提溜起來,問問他究竟姓什麼。
那人又動了動,把火筷子攪得嘩啷嘩啷響:「用不幾天,過個三五天就走。」
程天佩接過去:「老顧是生意人,剛從煙台過來,想在唐河收點大纊絲。」
「那得等到春節以後,」我說,「過年了,都沒有心思做生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