閭門老槐蔭猶在,東進舊人半凋零。
緩步低眉尋來路,荒塚野草闃無聲。
讀完岳寶瑞的詩,彷彿又聽見一絲微弱的聲音:吉啊——吉啊——我望著岳寶瑞消失的方向呆站了一會兒,然後把那張紙折起來揣進衣兜。
岳寶瑞回來後,第一個受影響的是聯松,由於父親的問題,聯松被撤了少先隊中隊長。在聯松眼裡,父親無疑是一個可親可敬的英雄,我曾見過聯松收集的資料夾子,裡面有他們父子的合影,報上登載的關於岳寶瑞的文章,從《戰地詩鈔》上摘錄的詩句,也有聯松自己寫的小文章,其中《關於父親》的文章從「之一」寫到「之九」。現在,聯松不必寫回憶文章了,他得到了父親,但也失去了很多東西。
孫晉和岳寶瑞見過一次,星期六晚上我請他們在家裡吃飯,岳寶瑞鄭重地向孫晉鞠躬道歉。孫晉還帶來一個令人沮喪的消息,和岳寶瑞一起回來的郭培富因受不了妻子改嫁的刺激,在家裡上吊自殺了。
稍後,我在一次會議上匯報了岳寶瑞歸來後的「思想動態」,當然,我隱匿了我們談論的一些敏感話題。我驚訝地發現,郭震對岳寶瑞的情況掌握得清清楚楚,大概除了上廁所,岳寶瑞的一切行動都被記錄下來。郭震不光知道岳寶瑞和我一起去屏風山公墓,還記錄了岳寶瑞對我的探訪,包括孫晉都被記錄在案。郭震的記錄是這樣寫的:「晚上七點五十分至十點三十分,岳在正仁街93號滯留兩小時四十分,李送至門外,三人短暫寒暄,道別,孫與岳行至正仁街南貨店分手,岳獨自回家。據觀察岳微醉,路上唱《五哥放羊》,當晚再未有其他活動。」
去岳寶瑞家探視的每天都有數起,其中自然也提到了我的兩次,第一次稍後有王××夫婦同去(想是王耀祖父母)。從郭震的記錄中,我得知楊舸曾先後三次去岳寶瑞家,其中第一次帶的水果(約五斤左右)。我想楊舸頻繁地去岳寶瑞家大概是為聯松的事。郭震歸納出這樣一條規律:去岳寶瑞家探視的人不受時間局限,而岳寶瑞外出則都在夜幕降臨之後。記錄顯示:在夜裡踽踽獨行的岳寶瑞習慣向路邊拋小紙球,紙球經藥水顯現均無字跡,其中有一次還發現,所拋紙球為一元面值揉皺的紙幣。
我還是第一次得到這樣的經驗:當一個人的行動被完整地記錄下來——尤其在不為當事人所知的情況下——便具有了十分形象的動感,他的任何一個小動作都可以被定住,然後被人抽出來仔細看一看;另一個感覺是驚悚,就像我們自己或別的什麼熟人,本來音容笑貌熟視無睹,但通過某種射線,突然看到了躍動的內臟和拼接的骨骼,這時候視覺對像突然變得生疏了,其行為也由於生疏而變得怪異了。由於身份不同,郭震看到的只是器官和骨骼,他像外科大夫那樣仔細地分析研究,試圖找出毛病。而我更關心的是另一些跡象,通過郭震的描述,我發現岳寶瑞確是承受著巨大的心理壓力,他只是表面上故作坦然,我想夜晚出行說明他羞於見人,這對一個曾經名聲大噪的人顯然不是一件好事,至於揉皺紙幣並當作廢紙隨手扔掉,則完全是由苦悶進而茫然了。
另據記錄:岳寶瑞經常到唐河岸邊的高地上「窺視燈塔」,郭震對這一點特別留意,他由此斷定岳寶瑞是在等待機會。郭震當然不會理解岳寶瑞對燈塔的特殊感情,同為燈塔工,我知道燈塔在岳寶瑞心目中的份量。我曾經和岳寶瑞探討過重回燈塔的事,他是老燈塔工,調焦距和維修保養技術都是數一數二的,燈塔需要他,他也需要燈塔,作為多年苦難的補償,他理應得到那份工作,但岳寶瑞說他不可能再回去了,他知道《唐河報》為燈塔征名的事,就算別人不說,自己也不能豁出這張臉,岳寶瑞的名字不應該再和燈塔有任何聯繫。「所有的路都給堵死了,」岳寶瑞苦笑著說,「他們把我供起來了。」
自從聽了郭震的情況匯報,我再沒去過岳寶瑞家。郭震他們還不至於懷疑我和孫晉,他們如實記錄,只是出於一種刻板的工作原則,但這讓我很不舒服。如果知道有一雙眼睛在背後盯著,我想任何人都會試圖擺脫,再說郭震他們已經夠迷惑的了,我沒有理由再給他們弄出一些「蛛絲馬跡」。後來發生了一件事,讓我覺得被人監視也許不是一件壞事。有一天晚上外面正在下雨,快到十點了,突然有人敲門,我打開門,見楊秀蘭披著一塊油布站在外面。楊舸聞聲出來,把楊秀蘭扶進屋裡。
楊秀蘭帶來一張字條,上面有岳寶瑞寫的幾句話:「我走了,去該去的地方,你們好好過日子吧,不要找我。」
儘管岳寶瑞只寫了這幾句話,但我想我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確是朝著那個方向去了。楊秀蘭複述的情況大致是這樣:聯松被撤掉中隊長後,經常有同學嘲笑他,聯松又是性格倔強的孩子,自然不能忍受,下午放學的時候,他和同學在路上互毆,家長領著被打破了腦袋的孩子找上門來,岳寶瑞一怒之下打了聯松,聯松犯了倔脾氣,罵他爸是軟骨頭,叛徒。天黑以後,岳寶瑞便出去了,因為他經常在晚上出去,楊秀蘭也沒在意,直到剛才,楊秀蘭發現了那張字條……
「他怎麼能這樣……」楊秀蘭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費了多大勁兒才回來啊!」
「老姑你別著急,我和廣武這就去找。」楊舸去裡屋拿出雨衣和水鞋,「你再想想,姑父能去什麼地方。」
「不會有事的,」我說,「你們在家等著,我會把人找回來。」
外面雨下得很大,悶雷在遠處滾動,閃電拉著弧光在屏風山後若隱若現,街上只有少數幾家還亮著燈,褲腳一會兒便讓雨水浸透了,膠鞋也灌滿了水。我沿正仁街往南走,逕直去了公安局。郭震和一個年輕警察在辦公室下棋,我的深夜造訪似乎讓郭震驚訝,他從桌子上跳下來,問:「有情況嗎?」
「有情況,」我把雨衣帽子拉下來,「情況嚴重,你的人今晚是不是有任務?」
郭震看看我,似笑非笑地說:「要來查崗啊。」
「是來報案,岳寶瑞失蹤了,想請你們協助一下。」
「原來是這樣,」郭震給我拉過一把椅子,「說吧,讓我幹什麼。」
郭震的表情告訴我,他的監控目標還沒丟失,於是我鬆了一口氣。「把他找回來,」我說,「他家裡人很著急。」
「你是說……」郭震詫異地望著我,「如果我沒弄錯的話,你是讓我通知那個被監控的人,讓他回家睡覺?」
我拿出那張紙條遞給郭震:「這是他臨走的時候留給家裡人的,他現在有危險,必須盡快找到他。」
「像是安排後事的口氣,」郭震端詳著那張字條,「是真是假,咱們等一會兒看吧。」
岳寶瑞站在唐河河堤的石壘上,我和郭震趕到的時候,岳寶瑞就站在那裡。雨幕中,碼頭的燈光越加昏黃,岳寶瑞一動不動地站在石壘上,像一截枯樹樁。在上游另一個石壘後面,郭震的兩個人正在盯著岳寶瑞,他們都披著雨衣,極有耐性地蹲伏在石壘後面。
「有多長時間了?」郭震望著前方問道。
「差不多有一個小時了。」其中一個人說。
「這傢伙簡直琢磨不透!」另一個人大惑不解,「都一個小時了,真不知道他想幹什麼!」
「他在等潮水,」我說,「現在差不多滿潮了,咱們得靠近一點。」
「不要亂來,」郭震提醒我,「是真是假還不知道,他要是不跳,咱們豈不弄出笑話了!」
「他要是跳了,」我說,「隔得這麼遠,等咱們過去,他早讓潮水拉走了。」
郭震遲疑了一下,問:「他水性怎麼樣?」
「不怎麼樣,會兩下狗刨。」
「那太好了!」郭震興奮地搓著手,「這傢伙會鳧水,咱們儘管放心等著,即使他跳了,他也會自己爬到岸上來。」
「他動了!」在郭震右面的那個人低聲說,「這傢伙……終於開始活動了!」
「穩住!等他跳下去咱們再出去,」郭震說,「也許他不會跳。」
岳寶瑞彎下腰鼓搗了一會兒,然後站起來,慢慢向石壘前端走過去,他佝僂著身子,彷彿不堪重負地向前挪動。
「在搬石頭呢,挺大的一塊石頭。」有人小聲咕噥著。
懷石自沉!我腦子裡驀然閃過這樣的念頭,隨之跳起來向對面衝過去,但還是晚了一步,前面撲通響了一聲,岳寶瑞已經跳下去了,我衝到對面石壘上,把雨衣摔在身後,跟著也跳進水裡……
我潛入水底,很快便摸到了岳寶瑞,但我拖不動他,後來上面又下來一個人,我們好歹把他架出水面,弄到岸上。岳寶瑞顯然是沒想回頭,他把一塊大石頭繫在身上,那塊大石頭差不多有一百斤,以他那點水性,足以致命了,也虧了那塊大石頭,岳寶瑞才沒漂走,這省了我們很多麻煩。我們把岳寶瑞頭衝下放在河堤上控水,壓胸部,做屈伸動作,後來岳寶瑞嗓子裡發出咯咯的聲音,終於有了呼吸。郭震把我拉到一邊,小聲說:「人就交給你了,我們在這裡,會不方便的。」
「你們走吧,」我說,「這件事是不是已經結束了?」
「你們是朋友,多開導開導他,」郭震拍拍我胳膊,「我很遺憾!」
郭震他們悄然撤走了,三個人沿河堤上的小路魚貫而行。由於一無所獲,他們顯得很沮喪,他們的任務是監視,現在,監視已經沒有意義了,我想他們以後再不會打擾岳寶瑞了。
我試圖搬動岳寶瑞,但他自己坐了起來,我把雨衣給他披在身上,說我背你回去吧。岳寶瑞沒說話,也許是說不出來,他渾身簌簌發抖,能聽見牙齒震顫的聲音。
雨還在似有似無地下著,碼頭那邊有人大聲喊叫,然後是沉悶的汽笛聲,似乎有一艘船離港了。岳寶瑞身上沒有一點熱氣,他像個涼水袋子伏在我後背上,他身上的涼氣傳達給我,我也覺得牙齒打顫,兩腿僵直,走得跌跌撞撞。我說人都有不如意的時候,你有,我也有,外人眼裡是好日子,苦和痛自個兒知道,在朝鮮的時候你比誰都硬氣,現在怎麼熊了!岳寶瑞發出一串不連貫的聲音,估計是生氣了,後來索性伸手捂我嘴。
「你不愛聽,可我還是得說,」我把岳寶瑞往肩上聳一聳,「聯松小孩子不懂事,幹嗎要跟他賭氣!看你這點出息!下次跳河別指望還有人救你。」
我把岳寶瑞背到油坊後面的龐先生診所,診斷也沒什麼大的毛病,就是因為長時間淋雨,導致體溫過低。龐先生是行醫世家,其醫道在唐河很有名氣,同樣有名氣的還有他的酒量,據說他每天都要喝下至少二斤燒酒,他給岳寶瑞開的方子就是喝酒。灌下半碗燒酒,龐先生拿出一套乾淨衣服給岳寶瑞換上,然後又去張羅燒薑湯。岳寶瑞蓋著棉被躺在鋪上,他臉色白裡透青,閉著眼睛,始終一言不發。龐先生端了薑湯過來,示意我把岳寶瑞扶起來。
「來,喝點薑湯暖暖身子。」龐先生端著碗湊過去。
岳寶瑞睜開眼看了看,突然側過臉嘔吐起來。「端走!」他皺著眉頭悻悻地說,「還嫌喝得不夠啊!」
因為怕楊秀蘭擔心,我要先回去,我說嫂子還在我家裡等著,一會兒讓她過來接你。岳寶瑞說他沒事兒,爬起來非要和我一起走,我幫他穿上雨衣,還要背他,岳寶瑞推開我,自己拉開門出去了。我向龐先生借了一把傘,匆匆去追岳寶瑞,出門的時候還聽見龐先生在後面喊:「別忘了再給他喝點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