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鳩 第41章 第八章 上 (4)
    我把那封信連續看了幾遍,然後站在炕前,長久地對著窗外發愣。這時候郭蘭應該在大連碼頭上,也許她已經登上了開往煙台的客輪。我讓她看到了一個人卑瑣的一面,給她這次長途旅行蒙上了一層陰影,但我想這也許並不壞,石頭終於落地了,我們需要重新開始,需要有這樣一個必不可少的過程。結束某種持續多年的情感糾葛是痛苦的,所幸我們還可以有另一種關係。從郭蘭那封信的語氣上看,她似乎已經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她的忠告是客觀的,是嫂嫂對待小叔的語氣。我想如果父親肯出來說話,郭蘭和我哥都沒有理由再耗下去,他們只需要一個台階。

    稍後我給父親寫了一封信,給父親的信,自然得照顧他老人家的閱讀習慣,我寫道:「嫂嫂數年工作之餘兼持家務,實屬不易,前事多有誤解,恐三言兩語難以說清。嫂嫂代兒受過,每念及此,心嘗慼然。兒觀嫂嫂每有悔意,只是廣武兄倔強,嫂嫂雖欲歸家而無所憑藉。伶仃孤苦不唯嫂嫂,廣武兄亦不輕鬆,切盼父親大人示以舐犢之情,親往接嫂嫂歸家,則家門幸甚……」

    大約一個月後,我接到了家裡的回信。信是李廣武寫的,他轉達了父親對我婚事的意見,說是因路途阻隔,不便親往探視,與楊家的婚事要我自行定奪。大概是聽郭蘭說楊家如何如何,父親讓李廣武列舉了子午川李姓祖上諸多的秀才和監生,甚至連太叔爺在莒縣做捕頭的事也提到了。一向溫厚內斂的父親忽然變得招搖起來,我能理解他老人家對我的一片苦心。李廣武在談到自己的時候只有寥寥數語,說他現在很好,莊稼都收完了,今年子午山年頭不錯。稍後我終於看到了我最想知道的那個結果,李廣武轉達了郭蘭對我的問候並使用了「你嫂嫂」的稱謂。矜持的李廣武顯然不屑於認真談論這件事,有他的這句話已經足夠了。關於我的身份以及由此會引起的種種麻煩,李廣武在信裡一個字都沒提到,我知道這不是由於疏忽,因為信封上分明寫的是「李廣武收啟」,我哥容忍了我,就像把自己的帽子送給遠行的兄弟。看著那個信封我不禁啞然失笑,我想這真有意思,一封寫給別人的信,收信人居然是他自己,一貫嚴肅認真的李廣武也不乏幽默感,他寫完「李廣武收啟」,肯定也會覺得這件事挺滑稽。

    正仁街93號

    鴨綠江對岸的戰爭已不像最初那樣激烈,或許交戰雙方都感到疲憊了,不時傳來休戰談判的消息。即使在休戰的日子裡,人們繃緊的神經也沒有放鬆,儘管沒有轟炸,但美國飛機似乎真的又來過了,報紙上經常能看到這樣的消息:美國飛機在某地撒播鼠疫,美國飛機在某地撒下帶細菌的昆蟲。人們被告知:如果看到某種貴重的小物件,比如在路邊草叢裡發現一隻鋼筆,這時候你一定要提高警惕,因為那很可能是一枚微型炸彈!

    郭蘭走後不久,我正式和楊作恆談了一次,那次談話像是例行的工作匯報。我說本來應該找一個介紹人,可您是長輩又是領導,找別人說像在搞陰謀詭計。楊作恆像是早有準備,說多謝你能瞧得起我們,現在提倡婚姻自由,我不干涉女兒的事。開始我們談得挺拘謹,後來就都放開了,楊作恆說你小子這些年一直把我裝在悶葫蘆裡,讓我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顯然他指的是年輕時候的風流韻事。我說請領導放心,不該說的我會讓它爛在肚子裡。楊作恆又提醒我,說你得有個思想準備,咱倆總得有一個人離開船務公司。我說這我明白,縣裡不會讓女婿和老丈人在一起擔任正副職,到時候我走就是了。

    春節後我去找卜大有,要求調離船務公司。老卜指責我臨陣脫逃,說對楊作恆這種人要既團結又鬥爭,躲避是不行的。聽說我正在和楊舸談戀愛,老卜說糟了糟了,我們的同志中了美人計!我在老卜那裡泡了一下午,抽了他好幾支「三炮台」,並回顧了在朝鮮同甘共苦的日子,好歹老卜答應給我考慮一下。

    大概在三月中旬,縣裡安排我去專署干校參加幹部培訓班。老卜把事辦得挺穩妥,他事先並沒和我打招呼,一切都嚴格按照組織程序走,看起來像一次正常的幹部調動。

    安東專署干校在五龍背的一個山坳裡,這裡風景秀麗,周圍的山坡上生長著茂密的落葉松,登上東面山頭,能看見白鏈一樣的鴨綠江和對岸的新義州。我們這一期培訓班有一百多人,學員都是各縣的年輕幹部,有幾年基層工作經歷,能進干校參加培訓意味著更多的提升機會,因此大家都有一股蓬勃向上的勁頭。干校的生活輕鬆活潑,一般情況下,上午聽課,作筆記,下午分組討論。開會或者討論的時候,大家都踴躍發言,凡有人發言,學員們都會不遺餘力地鼓掌。我從未見過人們這麼愛鼓掌,即使是普通學員的即興發言,一般也不會低於兩次掌聲,彷彿每一個講話的人都能出息成專員或地委書記。

    我們寢室有一位大名鼎鼎的學員,他就是岫巖縣的王友山。以前在唐河便聽人說起過,王友山因為軍功卓著,回鄉後縣政府給他家掛了一塊英雄匾。王友山最初在老家貝勒營子辦互助組,現在是岫巖紅十月初級農業社主任。王友山平時也挺隨和,嘻嘻哈哈的,看起來也像是農業社社員的路數,只是這人酷愛喝酒,並且喝起來旁若無人,動輒從哪裡搞來幾隻小蛤蟆,顧自在寢室裡「小酌」,管你張三李四的,絕不謙讓,這時候他完全是大英雄派頭,看人的眼神也朦朧起來,彷彿沒有一個人能讓他放在眼裡。兩盅酒下去,王友山照例要吹吹牛皮:「我王友山……」他總是這樣提起話頭。據同寢室的學員說,某一次進攻之前,王友山一個人潛入敵方要塞,隱蔽在大糞池子裡,到晚上爬出來把敵方彈藥庫炸了,為此他榮立一等功。

    有人叫王友山「瞎鼻子」,說大糞池子的經歷讓他喪失了味覺,我想這或許是謠言,看王友山喝酒的架勢,他分明能品出滋味。王友山的故事和他自己講的有些出入,在他自己嘴裡,大糞池變成了柴火垛,他躺在柴火垛裡,舒舒服服一覺睡到天黑,然後便發生了一次驚天動地的爆炸。複述自己的經歷是王友山的一道下酒小菜,就跟那些小蛤蟆一樣,他講得頻了,唐河籍學員就有些不服氣:你王友山就那點事兒,有什麼了不起!在唐河學員們看來,王友山吃蛤蟆同樣不可理喻,每當他吧唧吧唧地咂著蛤蟆腿,總有人在搖頭歎息。為抵禦王友山的「柴火垛」,唐河籍學員們把我搬了出來,我不光是一級戰鬥英雄,還有遼東省政府授予的一等功勳章(其實是二等功),你王友山有什麼,不就鑽過一回大糞池子!還好意思往外說,大糞池子是人待的地方嗎?整個漚成一塊屎疙瘩。

    人家老李率領唐河支隊上朝鮮的時候,你王友山卻在家裡鑽苞米地……唐河人當著王友山對我極盡讚譽,這讓我很尷尬,感覺自己就像一個被裝扮起來的稻草人,就算我是一個威風八面的稻草人,但不應該用來嚇王友山,這個人和我哥有著相同的經歷,無論從哪一方面說,他都應該得到尊重。我的顯赫終於讓王友山一蹶不振,他再也不提什麼柴火垛了,酒也喝得很沉悶。看見王友山失意的樣子,我就覺得自己真他媽不是個東西。後來我主動找機會和王友山喝過一回酒,我不願去碰那些小蛤蟆,下酒菜是現從街裡買來的豆腐乾和花生米。那天晚上干校放電影,我和王友山關上房門,一氣喝光了一瓶五龍背燒酒。我說剛到唐河的時候,就聽民政科的人提起過你,你老兄在咱們遼南這一片可是聲名顯赫。我想讓王友山知道,我對他還是敬重的,既然是我把他碰倒了,就有責任再把他扶起來。大概發現我沒什麼惡意,於是王友山也對我大加讚譽。

    「不說那些了,」我給王友山的酒杯斟滿,「來,咱們喝酒。」

    王友山和我碰了一下,卻沒有喝,又把酒杯頓在桌子上:「為什麼不說!咱們拚死拚活打下江山,還不該展揚一回嗎!他們沒經歷過,都不服氣,以為我王友山說大話了。」說著他撩開衣服,拍著肚子上酒盅大的一塊傷疤,「這是刺刀穿的,腸子都流出來了,可他們還不服氣,說我吃老本,」他把一顆花生米丟進嘴裡,「何況我還沒吃……就是喝點小酒,看把他們氣的,還把你抬出來壓我。」

    王友山越說越生氣,我又不能附和著他說,於是便拿起一隻小蛤蟆,我想今天非把它吃掉不可,要不就對不住王友山。王友山盯著我,說你也喜歡吃蛤蟆?我說你老兄喜歡的東西準沒錯,我早就想試試了。王友山說這東西味道像雞肉,吃了你不會後悔的。我多喝了兩杯酒,好歹對付著把那只蛤蟆吃掉了。王友山又問我身上有沒有記號(我想這大概是指傷疤),我有些難為情,支吾著說我運氣好,從來沒負過傷,這時候真希望美國飛機炸出的那些小傷口永遠留在臉上。

    「我真服了你了!功勞一大堆,身上還這麼溜光水滑的,」王友山艷羨地說,「你真是福將!」

    在干校那幾個月,我和楊舸書信來往十分頻繁。為了彌補在朝鮮的過失,我經常給楊舸寫信,那些在平時講不出口的話,因為有了空間阻隔而不再羞於啟齒,我不再吝嗇愛慕的語言,無所顧忌地在信裡傾訴思念之情。禮尚往來,楊舸也做出了熱烈的反應,她稱呼我「親愛的廣武」,津津樂道地追憶我的「音容笑貌」,以及我那「高貴的憂傷」,說是直到現在才感覺確實是在戀愛了。

    培訓班結束後,我被調到交通運輸科擔任科長,這年夏初的時候,我和楊舸結婚了。

    多年後再回頭來看這件事,我不能說自己就是愚蠢,唐河的李廣武不應該有家庭,道理再明顯不過,只是我欲罷不能,並且坦率地說,我從中確實得到了好處。那是我迄今僅有的一次婚姻經歷,看樣子以後大概不會再有了。家庭是一個抽像的概念,而愛人和孩子是真實的,數年後,在我把自己徹底放逐的漫長日子裡,對妻子女兒的思念讓我感覺到了生命的沉重和真實,我是說,如果一個人突然變得一無所有,人很可能也隨之虛幻起來,這時候你會發現,生命的沉重乃至痛苦都是重要的。我曾想如果沒有唐河的婚姻經歷,我的前半生就只是一場鬧劇,鬧劇收場,我立刻便會像午前的薄霧一樣虛無縹緲。對妻子女兒的思念讓我感覺到了生命的真實,感覺到了自己的存在,從這個意義上說,唐河的婚姻是我在這個世界上一段不可替代的人生經歷,唯一遺憾的是,在我全面陷落的時候,對另一個無辜者造成的傷害是無法彌補的,當然這是後話。

    1953年夏天,子午川南房子老李家的次子李廣舉結婚了,他在唐河落地生根,正經八百地開始過日子了。婚後我們仍借住孫晉的房子,此前孫晉提醒過我:如果我住在岳父家,便有被資本家招贅上門的嫌疑,那樣縣裡就不好說話了。楊作恆本人也能看得開,一切由我們自己安排,因怕楊嬸孤獨,楊作恆把寡居的表姐接到家裡。船務公司隸屬交通運輸科,行政上我還是楊作恆的直屬領導,在某些公開場合,我們仍然保持著以前那種事務性的關係,他喊我李科長,我稱他楊經理。程天佩已經搬到東屋,他主動把西屋的火炕讓給了我和楊舸,作為附帶條件,他要求把西屋的米櫃也一起搬過去。小傢伙再也不和楊舸爭板凳了,我下班回家,經常能看見他坐在灶前起勁地拉著風箱,幫楊舸燒火做飯。楊舸被程天佩冷落慣了,一時反而不能適應,每天收桌子洗碗這些小事,兩人都要客客氣氣爭上半天。這時候交通運輸科的主要任務是協運軍用物資。從前線傳回來的消息說,交戰雙方已經達成了某種協議,但軍用物資還在源源不斷運往前線,戰爭的輪子彷彿還在憑著慣力旋轉。我又去了兩次安東,運送的都是葦席和帳篷等二、三類物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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