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3年7月27日是個好日子,結束戰爭的消息讓人們欣喜若狂,通行的說法是:我們勝利了。和平是實實在在的,和平似乎比勝利更重要,如果你知道一些統計數字,便不難理解唐河人此刻的心情了。據統計:戰爭爆發以來,唐河有兩千多人參加了志願軍(這個數字還不包括原有的唐河籍軍人),另有一萬多人赴朝參加救護和後勤支援,而為了修公路和建機場,唐河先後出動戰勤民工十多萬人次。不誇張地說,這場發生在異國的戰爭與每一個唐河家庭密切相關,性格內向的唐河人和健壯的唐河牲口一起拖著沉重的戰車,在後方和前線疲憊地跋涉著,他們確實是筋疲力盡了,來自板門店的消息是個福音,疲憊的唐河人終於可以鬆一口氣了。
這時候我已經搬進了屏風山下一座日式洋房,門上的標牌是正仁街93號。屏風山下有十幾棟這樣的房子,原先住的都是偽政權和洋行的外籍職員,我的房子以前住的是一個朝鮮人,1945年秋天,這個殖民地的二等公民在自家餐桌下面拉響了一枚手雷,帶著一家五口以身殉「國」了。通常人們認為這是一座凶宅,它在光復後一直閒置著,縣裡按規定準備給我解決住房的時候,是我自己選中了這地方,我看中的是這裡比較清靜,居高臨下,往南一直能看見唐河河口,房子也好,有三個臥室和一個客廳,至於其他方面我並不在意,那個愚昧的朝鮮人甚至不知道為誰而死,即使他的靈魂還在,我想他也應該把這所房子騰給李廣武。
我和楊舸用了兩周時間收拾房子,久不住人的閒房有一股泥土的氣味,各個房間都還保持原樣,唯有餐廳在爆炸中招致了嚴重破壞,那個朝鮮人製造的屠殺場面還在,餐廳的地板和天棚都塌陷了,牆壁上殘留著一些深色的斑點,分不清是血跡還是什麼陳年的斑漬。我們找來木工修好地板和天棚,各個房間都粉刷過了,地板也重新上漆打蠟。
房子修好後我便去了寬甸,協助奉調回國的志願軍某部接運軍用物資。我們接運的這支部隊已經抵達唐河,部分輜重和物資還留在寬甸,縣裡調集了四十輛馬車和五輛卡車,在鴨綠江沿岸讓人發暈的山路上來回奔波了七天,回到唐河的時候楊舸已經搬進了新居。
正仁街93號的變化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彷彿變戲法似的,楊舸把新居填得滿滿的,她領著我挨個房間都看了一遍,那些房間以前只是一些空間的概念,現在因為有了陳設佈置都明確而充實,一色的新式傢俱,那些叫不出名的小擺設,像舞台布景一樣的幔帳,讓我越發有一種虛幻的感覺。老實說,我很不舒服,彷彿沾了滿身爛泥卻硬讓人披上一件光鮮的綢衣。楊舸把我引進客廳,大概見我像鵝一樣東張西望,她把我按坐在沙發上,說這是真正的法國貨,用三十年沒有問題。我站起來,在地上來回走著,問她從哪弄來這些東西。楊舸不無得意地靠在沙發上,說和囉囌維跑了一趟大連,這些傢俱是在秋林公司選的,他們給送貨。我說太鋪張了,這得花多少錢!楊舸說花多少錢你別管,只說滿不滿意吧。看她大大咧咧的樣子,我似乎才感覺到,原來她還是楊作恆的女兒,她和我畢竟是不一樣的,我們老李家雖然有幾垧好地,但我們一直過得比較儉省,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體驗過鋪張和精緻,書上那些歐洲府邸都太遙遠,也很模糊,我更習慣於扶著犁杖在壟上穿行,我想李廣武怎麼能住這種地方!如果讓他走進正仁街93號,他也會手足無措的。
沾了渾身泥巴穿一件綢衣會不舒服,如果洗掉泥巴,綢衣終究比布衣軟和體面。搬進新居後,我的生活質量一下子提高了,我不再惶恐,逐漸習慣了和我的新婚妻子一起過舒適的生活。坐慣了沙發,便感覺木椅子和板凳確實不是很便利,獨身時候的大褲衩子早就扔掉了,內衣內褲都是楊舸從大連買回來的針織品,只是我不肯穿楊舸為我買的睡袍。飯還是楊舸作,崇正畢業生的烹調手藝派上了用場,餐桌上不一定多豐盛,即使只有幾樣簡單的家常菜,也必定是搭配得當,清爽可口。開始我還提醒楊舸要簡單,一飯一菜,吃飽就行了,楊舸笑著說都什麼呀,這是芹菜葉,那是香菜根,擱在別人家都要扔掉的,咱們物盡其用,沒有扔的東西。
我得承認,楊舸是個十分出色的妻子,她是那種可大可小的女人,如果需要,花再多的錢她也不會心疼,同時她又很能持家,在細節上絕不馬虎。能看出來,如果換一種生活環境,楊舸是能夠適應的,我想這一點非常重要,生活越穩定,以前那種不真實的感覺便越來得頻繁,可以肯定地說,終有一天我要離開唐河,我不能總生活在另一個人的影子裡,離開唐河的我將不再是李廣武,不再有榮譽和待遇,不再有穩定的生活環境,一切都要從頭開始,那時候我的妻子應該是個具有生活能力的人(如果那時候我還有妻子)。
孫晉夫婦成了正仁街93號的常客。溫麗新在生活方面始終像小學生一樣謙虛,她不厭其煩地跟楊舸探討烹飪,探討穿著和家庭佈置,比如在我們家客廳裡看見一雙羊皮拖鞋,她會詳細問在哪買的,多少錢,然後說下次出差一定也給孫晉買一雙。如果你以為溫麗新想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那就大錯特錯了,她可以用兩個小時和楊舸討論新流行的裙子,而她自己永遠都是一件雙排扣列寧裝,除了楊舸送的水仙,縣長官邸的陳設佈置一切照舊,女縣長的謙虛只是一種態度,就像她喜歡青蔥一樣。
婚後我和子午山的聯繫驟然頻繁起來,每隔不久,總能收到子午山的來信,我欣喜地發現,李家的兩個媳婦已建立了一種十分親密的妯娌關係,她們互相以姐妹相稱,在信中大肆傾訴思念之情,看她們的信我常常會暗中發笑,我想女人真是的,她們的友情總是顯得很誇張。與郭蘭通信已經成了楊舸的業餘愛好,她不斷地寫信,也經常收到郭蘭的信,她們互相通報家裡的情況,但情況畢竟有限,也不能總是暢敘友情,於是諸如編織毛衣和醃製鹹菜都成為寫信的理由,如果唐河正在流行一種毛衣編織花色,估計不出一個禮拜,這種花色便會傳到子午山。
郭蘭春節後生了一個兒子,這是我們李家的長房長孫,我想父親又該為他孫子的名字費一番工夫了。孩子滿月的時候,郭蘭隨信寄來一張相片,是父親和李廣武一家三口的合影。相片是在家裡照的,頭戴三塊瓦氈帽的父親坐在中間,大概因為凳子太高,父親坐在上面顫巍巍的,恕我不恭,一眼看上去,他老人家像宗譜上畫的人像。李廣武和郭蘭站在父親身後,郭蘭懷裡抱的分明是我侄子。這是一張幸福祥和的家庭合影,李廣武夫婦都抿著嘴唇作鄭重狀,但幸福的心情是掩飾不住的。郭蘭懷裡的小傢伙戴著虎頭帽,包在藍布團花夾被裡,也看不出像李廣武還是像郭蘭。
由於很少照相,父親的表情極其古板,眉頭微蹙,眼睛直勾勾盯著前方,依然是滿腹心事的樣子。看著相片裡的父親我不由鼻子發酸,父親才六十多歲,卻已過早地顯出「龍鍾」相,腦門上的皺紋比我離家的時候更深刻了,像橫爬了幾條黑蚰蜒,下頜無力地下垂著,缺了門牙的嘴巴黑洞洞的,本來他老人家可以合上嘴唇,那樣會顯得體面一些,但父親就讓它那麼張著,好像再也無力掩飾了。父親確實是老了,我彷彿又看見他穿著棉套褲在街上慢慢行走,或是拄著木棍站在地頭,無奈地看著李廣武耕種,他或許已經把那本保存多年的《齊民要術》傳給了李廣武,對父親來說,土地的某種意義已經消失了,像耬中的谷粒消失在歲月的壟上。
或許是因為郭蘭的誘惑,楊舸對子午山發生了濃厚的興趣,她動輒讓我講小時候的故事,講子午山的風土人情。楊舸對子午山的興趣讓我感動,因為那畢竟是我的子午山,它遠在千里之外,一個唐河女子因為我而與那個地方有了某種聯繫,我想一個女人能愛她丈夫的故鄉,是對丈夫最大的認同。算起來我離家已四個年頭了,李廣武也不過離開了四年,我哥是一匹識途的馬,他在長途跋涉之後還能回到槽頭,而我卻掙脫韁繩,在茫茫旅途中迷失了方向。
重溫子午山的故事是一個獎賞,我樂於和我妻子談論子午山,那裡的山巒、河流、麥田和村莊,在我的敘述中都罩上了一層夢幻色彩。四年的時間不算太長,但子午山在我的記憶中恍若隔世,記憶中的子午山沒有陽光,像一張陳舊的相片,景象總是晦暗而又溫馨。子午山的故事誘惑著楊舸,也為我自己布下了陷阱,快到暑假的時候,楊舸突然要去看子午山了。
有一天晚上我像以往那樣講著子午山的故事,外面正在下雨,雨中的思緒越加悵惘迷濛。我說子午山上有一條溪流,溪水流下懸崖,有三丈高的瀑布,雨霧中的子午河是另一種風景,河邊的冬果林和柳樹在雨霧裡感覺沉甸甸的,河岸的草地上經常能看見一個人頭戴葦笠,身披蓑衣,一動不動站在那裡,彷彿是一個稻草人,那個人就是我,每逢雨天,我都會把牲口趕到河邊去放牧,就為了能披著蓑衣站在雨地裡。楊舸正在織毛衣,她說等我把這個活織完了,再編一領蓑衣,趕上雨天你披著到唐河邊去走走。我說唐河上沒有碼頭就好了,一條自然的河才更有詩意,子午河是一條自然的河,披上蓑衣往河邊一站,再複雜的人也會變得單純起來。楊舸抬起頭挺認真地望著我,說是不是動了思鄉之情啊,回去看看吧,我也該去看看你的子午山了。我遲疑了一下,說早晚是要回去的,有機會咱們一起回去。楊舸說那就定下來了,今年暑假咱們就回去。「以後再說吧。」我支吾著,懶懶地靠在沙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