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來了,」郭蘭瞪了我一眼,「忘了你在區上說的那些話,我想起來就生氣,你把我當什麼了!」她拿過簸箕和笤帚,掃著滾落在炕上的苞米粒。她俯下身子時,觸肩的短髮滾落下來,末稍向內側捲起,在臉頰上留下一個月牙狀的尖角。望著她柔美的側影,一絲愛憐的情緒像荷葉一樣軟軟地浮上來,我把手放在她肩上,感覺那也是自己的一部分。「我在區上都說什麼了?想起來了,說你耳朵……你耳廓長得真好!」我拱開她的頭髮,在她耳朵上親吻著,我知道她無法拒絕,因為我們共同創造過快樂,有了它我們的日子才不會暗淡,這件事情被適度地抑制越發具有一種神秘的力量,我們沒有理由拒絕。
郭蘭很配合,她沒有因為我曾經惡意挖苦而心存芥蒂,我親吻著熟悉的地方,聞著她頭髮中散發出的熟悉氣味,並且……我也重新看到了她的綿軟。我聽見她輕輕地像是自言自語地說我們怎麼辦啊!我們的心軟了身體也軟了,彷彿兩坨膠質粘合在一起。我們自然不知道這是決定命運的時刻,故事的再度重溫使我們忘記了一切,如果我們去郭蘭房裡或是什麼黑暗角落裡,我們以後的命運會是另一種樣子,但我們卻在燈影裡把本該掩藏起來的好事暴露無遺。當郭蘭用力在我手腕上掐了一下並試圖擺脫我的時候,我看到她已經走出了微妙的情景,她望著門口的眼睛充滿了羞憤和驚恐,我猛然回頭,正看見父親邁進門坎的腿又縮了回去。父親像是走錯了門,他退回堂屋吹滅了燈籠,然後他老人家又退回到院子裡。儘管父親很體貼,像是怕驚嚇了我們,但我們確實是被父親「抓著」了。
郭蘭迅速理好凌亂的頭髮,她隨之就恢復了常態,麻利地收拾著散落在炕上的東西,她臉上甚至有一種解脫之後的輕鬆和欣喜:「這回你爹該罵你了。」她居然還笑得出來!
「你怎麼能這樣!」我說,「這是我一個人的事嗎?」
「再也不用遮遮掩掩的了,」郭蘭毫不掩飾幸災樂禍的樣子,「你爹要提這件事,你就告訴他你要娶我,你爹不正愁你找不著媳婦嗎?」
我知道她不是在開玩笑,她殺伐決斷的性格我早就領教了,現在最要緊的是偃旗息鼓而不是火上澆油。私情的敗露讓我心慌意亂,此刻我拿不出一個像樣的辦法,但有一點再清楚不過:我決不能和郭蘭談婚論嫁,即使在父親和鄰里中我可以不顧顏面,但在將來我還要面對我哥李廣武。郭蘭把炕上拾掇乾淨了,又去找來一條口袋:「咱把苞米裝起來。」她若無其事地撐起口袋。我端起叵籮,把扒好的苞米倒進去。「你不用迷糊,你不就等這一天嗎?」她麻利地紮著口袋,「這下好了,窗戶紙捅破了,咱們可以光明正大了。」
「你回屋去吧,」我說,「爹還在外面進不來呢。」
父親終於回來了,他陰著臉,笨拙地蹬下套鞋,上炕拉過被子躺下。我吹了燈,在炕沿上坐了一會兒,也躺下了。冬天的夜晚寂靜無聲,能聽見牲口在嚼草,偶爾拽一下韁繩。
「你明天就給我相親去,」黑暗中父親咳了一聲,「把李保義提的這個娶過來。」
「不是說不看了嘛。」
「看,」父親說,「還得看中,明早我跟你保義叔說去,把姑娘的生辰八字要過來,正月裡就把事兒辦了。」
「看了那麼多也沒一個成的,這個不想看了,」我說,「有那工夫,還不如在家扒苞米了。」
父親忽地一下坐起來:「那麼多姑娘就沒一個好的?我看你壓根兒就沒想看中,扒苞米扒苞米,你還扒上癮了!」父親頓了頓,趴在炕沿上咳了一口痰,「虧你做得出來,你哥還沒死,佔他的地方,不覺得早了嗎!」
父親終於說到了那件事,我無意分辯,只是想寬慰父親,別讓他太寒心,我知道這時候說什麼都沒有用,但還是極其愚蠢地說我沒有對不起我哥。父親越發坐不住了,他拍著炕沿:「你還腆臉說,當我眼瞎啊!」他越說越氣,索性摸起笤帚,對著我亂打,「我讓你嘴硬!背著牛頭不認贓,揍死你個沒廉恥的東西!」
門響了一下,郭蘭端著油燈過來了:「爹你別難為廣舉了,都是我不好。」
我把腦袋縮進被裡,心裡說嫂子啊你可千萬別再添亂了!
「我和廣舉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他願意我也願意。」看樣子郭蘭已經不在乎了,「廣舉的婚事爹就別操心了,他知道該找誰。」說著她一把掀開被子,「李廣舉你起來,把事情說明白了,別讓爹生氣。」
郭蘭顯然要把事情弄大,她誇大了我們的關係,她似乎在誤導父親相信,我們把一切能做的都做了。父親根本就不知道怎麼應付郭蘭,為分地的事他能跟郭蘭拍桌子,但這件事顯然不是做公公的能說清楚了。郭蘭把剛下鍋的米說成了熟飯,她的坦白讓父親無所適從。父親像噎住了一樣木然坐著,後來他出了一口粗氣,又重新躺下了。
早上父親沒起來,他好像忘了跟李保義要生辰八字的事。郭蘭做了紅糖荷包蛋端過來,父親連眼都懶得睜一下。郭蘭向我眨眨眼,把碗放在坐櫃上,她像卸掉了一塊心病,神采飛揚且步履輕快,動作幅度越發顯得大了。「廣舉過來吃飯,」她在灶間喊我,「吃完飯咱還扒苞米。」
我想今天應該讓郭蘭出去走一走,她不應該待在家裡,她春風得意的樣子會讓父親受不了。我摸摸父親額頭,感覺溫度適中,他老人家是有氣窩在心裡。院裡傳來牲口刨槽的聲音,父親微微睜開眼,說你個鱉羔子還不給牲口飲水去,我說已經飲過了。「那就趕到南河套去遛一遛,你磨磨嘰嘰守著我幹什麼,我死不了!」
外面飄起了細密的碎雪,地上已經鋪了薄薄一層,馬棚前有幾隻麻雀,它們跳躍著啄食遺落的麥粒,見我過來,呼的一聲都飛到門口的椿樹上。我去牲口棚裡把兩匹馬牽出來,在院子裡把兩條韁繩繫在一起。郭蘭在門口喊我,說吃了飯再去吧,郭蘭還想說什麼,但沒說出聲,她驚異地望著門口,我轉過身去,看見我哥就站在門外。
李廣武斜背著挎包,手裡拎著一個長長的網袋,正瞇著眼睛看我,他神態沉靜而安詳,是長途跋涉終於抵達的鬆弛。「廣舉,」他輕輕地笑了笑,「長得比我高了,也壯了。」
「哥……」我覺得有東西梗在嗓子裡,忙過去接過他的網袋。
「把牲口拴上吧。」李廣武邊說邊往院子裡走,好像他剛剛下地回來。
「嫂子,」我沖屋門口喊郭蘭,「還愣著幹什麼,這是我哥啊!」
「真的是李廣武!」郭蘭迎出來。我不知道是誰起的頭,兩個人竟站在院子裡握手,「看落了一身雪,」郭蘭說,「我拿笤帚給你掃掃。」
「哎,掃掃。」李廣武除下帽子,在身上拍著。
父親聞訊出來了,他在門口披上棉襖,有些吃力地背著手,雖激動但不失長者風度。
「爹……」李廣武走過去扶住父親。
這時候父親已經是老淚縱橫了,他抓著李廣武胳膊:「小武子啊……小武子啊……」
李廣武比四年前明顯瘦了,原先的方臉變成長臉,抿起嘴唇的時候,人中顯得很長,這是我們家人共有的特點,有人說這是壽相。李廣武盤腿坐在炕上,抽著手工捲煙,講他一路回來的經過。他是從廣西回來的,本來打算回家過年,山裡交通不便,從部隊駐地到柳州就走了十多天,因為走得倉促,行李都沒帶,過一陣子那邊給郵過來。
我說:「那以後就不走了?」
「不走了,」他說,「這次辦的是復員。」
父親說:「那敢情好,守家在地過日子吧。」
李廣武說:「仗也打完了,這些年盼的就是回家,要不是掛了花,還回不來呢。」
「看你冒失的,」父親責怪說,「傷哪了?」
「也沒有什麼,」李廣武笑了笑,「剿匪的時候挨了一下。」
「傷哪了?」父親固執地望著李廣武。
「在腰上,」李廣武把衣服擼上去,「這是進口,這是出口,」他指著左右兩塊疤,「加蘭德步槍打的。」
父親在傷處按了按:「還疼嗎?」
「不疼,就是有點麻,」李廣武說,「兩個多月了。」
「真能叫你嚇死,自己也不知道加點兒仔細。」父親說。
「廣舉中學念下來了?」李廣武繫著扣子問。
「念下來了,」我說,「畢業快兩年了。」
父親說,這些年全仗你兄弟了,把他累得像個傻子一樣。李廣武說以後家裡有我就行了,廣舉待在家裡怪可惜的。父親幫李廣武抻著衣襟,說如今不比從前了,地都讓人分了。李廣武說我也尋思,咱家地是多了點兒,如今又不讓雇工,號著怕是要撂荒。父親說你媳婦也這麼跟我說,我也想開了,人家千畝百畝的都分了,咱想號也號不住。父親又問起這幾年都走過哪些地方,李廣武大概講了他的經歷,輕描淡寫的,像在講別人的故事。父親說:「小武子不是我說你,這幾年家裡人的心都揪在嗓子眼兒裡,你是有媳婦的人,再怎麼緊也該往家打個信兒,不說別的,報一聲平安,這可倒好,杳無音信了。你媳婦這些年也怪不易的。」父親看看我,「喊你嫂子去。」
郭蘭一個人坐在灶間出神,挺孤獨的樣子,我覺得這時候她最有理由享受團聚的歡悅,至於以前發生的事,畢竟都過去了。父親在李廣武面前迫不及待地讚譽我們,是對我們的安撫,我能理解父親的意思,他老人家原諒了我們,不想讓我們太尷尬。「嫂子,」我說,「你過去吧,讓我來燒火。」
郭蘭沒動,定定地望著爐膛。
「終於回來了,」我說,「以後你該多做兩個人的飯,他可能吃了。」
「你覺得我該高興嗎?」郭蘭面無表情地看我一眼,然後站起來揭開鍋蓋,在蒸騰的霧氣中忙碌著。
吃過郭蘭做的麵條,李廣武回西屋休息去了。父親除掉了心病,精神頭兒也上來了,他往窗外望望,說:「好一場雪!」然後就穿起套褲串門去了。郭蘭趴在櫃上寫著什麼,她偶爾停頓一下,抬起頭來想一想,再寫,能聽見鋼筆在櫃板上劃出的聲音。我的家人們在團聚的日子裡各得其樂,但願父親別在今天去找什麼李保義。外面又響起牲口刨槽的聲音,閒了這麼多天,它們因積聚的能量得不到釋放而焦躁不安,我想該去遛遛馬了。
雪下得很密,外面已經積了厚厚一層,子午河川裡白茫茫一片,河面上解凍處冒著白氣,冰層下傳出淙淙水聲。我騎上那匹鐵青色馬,在馬屁股上拍了兩下,鐵青馬便在麥田里跑起來,它越跑越快,後來索性撒著歡兒狂奔,我不得不收緊韁繩讓它慢下來。後面那匹白色母馬抬起頭向這面張望了一會兒,也撒著歡兒奔跑起來,它超過它的夥伴跑到前頭,在河灣的冬果林前面停下來,咬嚼著雪地上裸露的乾草。很久沒有這麼好的心情了,我的家人們各自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我為他們高興。
接近中午的時候,我看見郭蘭沿河灘走過來,她手裡拎著提包,掛在脖子上的紅圍巾在雪地裡非常醒目。她走得很快,不一會兒就走近了,如果不是我攔住她,她好像會一直目不斜視地從我面前走過去。
「嫂子,你要去哪?」郭蘭的表情讓我隱隱有一些不祥的預感。
「去該去的地方。」她從兜裡掏出一個字條給我。
「這是什麼?」
「先別看,等我走遠了再看。」她向我笑了笑,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很快就轉過冬果林,從我的視線裡消失了。我幾乎已經知道了那個最糟糕的結局,但還是迫不及待地打開字條,郭蘭熟練的字體在我眼前跳動——
廣舉:
當你看這張字條的時候,我已經不是你嫂子了,以前算什麼我說不清楚,現在好像什麼都不是了。如果今天你哥不回來,我會讓你看到一個結果,那個早該了斷的結果,只能等以後再說了,也許你不會讓它成為事實,但我得等待。一個男人的軟弱讓我失望,可你畢竟是第一個走近我的人,除了你,我也不可能接受別的男人(當然包括你哥)。既然這樣,我們似乎沒有理由互相拒絕。今天上午本來想把這件事說清楚,是父子團聚的場面讓我喪失了勇氣。我知道離開是不負責任的,但除了離開,我沒有別的辦法。我也知道李廣武是個挺好的人,如果沒有昨天晚上的事,我可能會和他一起生活的,畢竟我等了四年。現在不能了,我想你能理解。知道你的難處,所以沒想強求你什麼,至少是沒指望你馬上給我答覆。你爹回來了,不能再寫了。
郭蘭
兩天後我也走了。我的存在已經嚴重妨礙了別人,我沒有理由繼續待在家裡,即使擺出一千條理由,該走的也應該是我而不是郭蘭。我不敢說我走了以後郭蘭就能回來,但如果我留在家裡,我哥就會永遠失去那個不該失去的女人。出行前的準備極其簡單,幾本書,幾件換洗的衣服,一點錢,我把這次出走看成是一次謀生的遠行。沒有告別,自然就沒有餞行的家宴和老父的叮嚀,自己找個機會溜出來。望著殘留著斑斑雪痕的子午山,心裡突然泛起一種從未有過的滋味:我還會回來嗎?
遠行的李廣武回來了,我的漂泊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