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鳩 第36章 第七章 下 (2)
    我在外面坐了很久,後來感到有些涼意,就又回到禁閉室。郭蘭還在熟睡,也許她太疲勞了,對我解脫禁閉後發生的事一點反應都沒有。她修長的身體略微彎曲,側臥在凳子上,就像帶著箭傷的山雉倒在山崗上。一個愛她的人卻傷害了她,我用采自她身上的翎毛做成利矢,不計後果地連連向她發射,我為自己的卑劣深感愧疚。郭蘭睡的凳子很窄,她躺在上面岌岌可危,稍一翻身便會滾落到地上,而我的床現在空著,並且我永遠也不想再躺上去。我俯身把她抱起來,輕輕放到床上,然後坐在她騰出來的凳子上,一直到天亮。

    最初的清算

    地處西南的那所學校本來讓我看到了追慕已久的希望,在這個希望伸手可及的時候,郭蘭卻讓它破滅了。當時我的心情非常灰暗,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真不知道以後還能幹點什麼。

    那天晚上我在禁閉室裡坐了一夜,期間吃了郭蘭拿來的油餅,還喝了點水(居然沒去廁所)。床上的郭蘭呼吸均勻,她一會兒側臥,一會兒又仰臥,似乎睡得很好,睡姿也很柔美。但我不相信一個帶槍的人會如此貪睡,以至於被人抱走了竟然不知道,我總感覺那均勻的呼吸聲裡,有一雙半睜半閉的眼睛在注視著我,並且她的睡姿也很值得懷疑,當她翻身的時候,總會有一聲嬌美的呻吟,然後屈伸手臂墊在臉頰上,她的睡姿簡直無懈可擊。我是個現實主義者,我不相信誰會有這麼完美的睡姿,美女也流哈喇子這是同學們常說的一句話,而她的睡相似乎經過了精心修飾。如果她是警醒的,在我走出禁閉室以及抱起她的時候,她理應採取措施,以防止我逃走或是對她非禮,但她讓我看到的只是一種近於表演的睡眠,潛藏在我身上的危險似乎被忽略了。

    天放亮的時候郭蘭起來了,她舒展腰身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然後理一理頭髮,摘下牆上的皮帶紮在腰上,推門走了出去。位置的調換沒讓她感到奇怪,彷彿她原來就睡在床上。我一夜沒睡,這陣睏倦得不願睜眼,看樣子郭蘭不會再綁我,我也該回家了。郭蘭在老棗樹下和劉家岙的劉村長說話,劉村長跟我打招呼,說你氣色真好!我心不在焉地應著,看見郭蘭扔的洋鐵盒就在跟前,我趕上去踢了一腳,洋鐵盒光啷啷滾出去很遠。

    我的學生時代就這樣結束了,本來它還可以繼續下去,就像一棵直溜溜生長的樹,但郭蘭把樹梢砍掉了,它不可能再長高了,只是從旁邊逸出一些枝杈。我正經八百地當起了農民,我的父兄都是農民,從小時候起,耳濡目染的都是土地、農作和收成,從學生到農民,這種角色的變化對我來說不需要過程。每天早晨天濛濛亮的時候我就起來了,第一件事是給牲口上草料,然後拿起鐮刀去河灘割草,早飯前我得備下兩匹馬一天的飼草。如果是雨天,我就穿上李廣武穿過的蓑衣,戴上高粱秸編的葦笠頭,把牲口趕出去放牧,或是拿上鐵鍬去田里疏通積水。

    除了春秋兩季農忙的時候雇短工,平時的田間管理都自己做。冬季農閒的時候,我去子午山裡砍柴,砍下的柴火拖到山下的平地上,攢夠了就趕著馬車拉回家。有一回去廿里堡拉粉坨子,我還把馬車趕進縣城,去了秦家耀家。秦家的人都走了,只有一個老頭在照料房子,那個老頭耳朵有些背,對我總是答非所問,最終我也沒弄明白秦家人的去向,只知道他看房子每年有四石高粱。我又把車趕到學校,操場上有幾個學生在踢球,我抱著鞭桿靠在車轅子上,傻呵呵看了半天光景,後來皮球朝我直飛過來,那幾個小傢伙大聲喊:「車老闆快接住。」我撿起皮球,十分規範地大腳踢還給他們,我的球技博得了一片喝采,沒有人知道我是他們的學長。

    農夫的日子平緩悠長,我經常一個人整日在農田里幹活,沒有人可以交談,眼前除了莊稼還是莊稼,唯一可以交流的是牲口,我和它們的交流週而復始,永遠只有兩個復音節詞,拐彎的時候我說「哦哦」,若是直走,我就說「駕駕」。這樣的日子讓人心情平和,思維也越發單純了,只有這時候我才理解了父親,知道了農民。晚飯的時候,話題大都和農作有關。我已經完全取得了喝酒資格,我和父親面前的酒盅此起彼落,我也學會了把一小盅酒分四次喝下,並且每一次的間隔要放下筷子,咂著嘴,細品燒酒的餘味。或麥子玉米,或蕎麥芝麻,總有可以下酒的話題,有時候郭蘭也要插一槓子,但她更多是聽我們說。父親既向我傳授技術,也給我講農業知識,他知道的農諺多得數不清,他還建議我看一看《齊民要術》,說那是賢人的書,夠務農的人學一輩子,父親已經認定我要終身務農了。

    土改的時候,我們的土地被分出去一部分。按土地面積,本來我們可以定為富農或小地主,由於家裡從未雇過長工,所以只劃到中農。分地的事差點就要了父親的命,他在家裡拍著桌子跟郭蘭喊叫:「我是軍屬,你們打富濟貧也輪不到我頭上!」郭蘭說剩下的不也夠生活了嗎。父親說撐死了我能吃多少,廣武不回來嗎!廣舉不娶媳婦嗎!我還得有孫子,你把地都分出去,讓他們喝西北風去!郭蘭最初還跟父親灌輸她的信條,講那個人人都平等的社會,但父親根本就聽不進去,後來郭蘭說這事我說了也不算,你衝我喊一點也沒用。再後來父親看到了鬥爭的情景,便偃旗息鼓,再也不提這件事了。但有一天夜裡父親把我叫起來,去地裡把界石深埋到地下。父親往坑裡填著土說每逢改朝換代都要均田,均到後來還是有窮有富,剩下這點地你一定要給我守住。我說還守什麼,再不會有人來搶就是了,你沒有地他還要分點給你。父親說別學你嫂子,咱們和她就不是一路的人。

    也許是因為土地的緣故,父親開始為我找媳婦了。此前父親跟我談過這件事,說你哥要在家的話,這些年也該有個仨男倆女的了,不作興地叫人分了,你也老大不小的,該成家了,我這就托人給你提媒去。我說不找媳婦,父親說個鱉羔子想讓我斷子絕孫怎麼著!我說那就提吧,可是我自己得看看,不能什麼人都要。父親說看你說的,憑你這條件,提媒的還不得好好掂量掂量。

    第一個提的便是劉家岙劉村長的妹妹。父親晚上在飯桌上跟郭蘭講這件事,郭蘭說行啊,廣舉該找媳婦了,我也好有個伴兒,聽那話倒像我這媳婦是給她找的。父親問見沒見過劉村長妹子,郭蘭說劉村長有一大幫妹妹,不知提的是哪一個。父親說是劉家長女。「那就是劉秀娥了,」郭蘭說,「上過我們識字班,大姑娘挺好的。」我看見郭蘭臉上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

    「這就對了,」父親說,「我兒子的媳婦準錯不了。」

    第二天我就跟著媒人去劉家相親。劉秀娥顯然是有所準備,她手裡拿著繃子在繡花。不客氣地說,她見了我眼睛一亮,可我的感覺似乎不對路,我第一個念頭就是想把她撈過來揍一頓,我覺得以前從未見過這麼醜的女人。更令人生氣的還有劉村長,他追著我問長問短的,明顯在對我進行智力測試,如問我花生每墩要下幾顆種還可以,問一年有多少個節氣就有些不地道了。我知道郭蘭給我安排的精神病已經差不多在全區傳開了,即使劉村長問我是男是女也不為過。對劉村長的問題我每問必答,不但答得準確無誤還旁及其他,我背著手大聲念完廿四節氣,又捎帶著說牛是四條腿而人是兩條。事情自然是搞砸了,劉大姑娘不等我說完就躲進裡屋,再也不肯出來。回去的路上媒人直埋怨我不該多說話,這麼好的姑娘硬是沒指望了。

    「說得不對嗎?」我說,「不信你數數自己有幾條腿。」

    「你說得真對!」媒人眨巴著眼,「對極了!」

    郭蘭幾乎能叫出全區婦女的名字,父親每有人選必要先問她,幾乎無一例外,父親都會得到滿意的回答,然後我就急匆匆趕過去相親。我對那一時期的體會是:要辦成一件事挺費勁的,而要想辦不成一件事真是太容易了。幾輪下來,父親有些洩勁,說我兒子相貌堂堂的,怎麼就尋不下一個呢。

    春節剛過,前街李保義又給我提媒,晚飯的時候父親問郭蘭,郭蘭說這麼多都沒看上,不該動婚的。我說你們六區的適齡婦女大概也上千了,怎麼一個比一個丑,叫人看了生氣。郭蘭說那是你眼裡沒人。

    飯後,父親提了燈籠去李保義家,臨出門他說你們在家扒點苞米,牲口料不多了。我們家的苞米串子都掛在西廂房裡,我去撿了幾串回來,郭蘭已經在炕上擺好了柳條叵籮,我把苞米串子放在叵籮裡,然後搬個杌子在炕前。郭蘭說你上來坐吧,地下冷,我說這裡得勁兒。我在杌子上坐了,拿起一穗苞米在鐵鏤子上用力穿下去。郭蘭看看我,說咱家這苞米穗子真大!我說咱家地好。郭蘭拿起我穿過的苞米穗子扒著,說你這農民當得挺踏實的,一點兒別的想法都沒有嗎?我說以前有,現在沒有了。自從郭蘭燒了我的入學通知,我也彷徨過,不知道將來怎麼辦,以前那些海闊天空的念頭逐漸在田地裡消蝕掉了,但潛藏心底的熱情並沒有完全泯滅,它被深深地埋藏起來。一天的勞作之後,借助二兩燒酒煽起的興致,有時候會夢見自己腰裡掛著短劍,鵝一樣在子午山道上雄視闊步。我似乎在等待著,但又不知道等待的是什麼。

    郭蘭停了手裡的活,怔怔地望著我,說真沒想到你會這樣!我說這樣不好嗎?踏踏實實過日子,自食其力,要多安穩有多安穩。郭蘭說農民也有農民的樂趣,我看你完全變了,一點熱情都沒有,我知道那件事對你刺激挺大,該不會一輩子恨我吧?我說恨你幹什麼,你又沒錯,國民黨已經給攆到台灣去了,我要進了那個學校,還不知是什麼下場,我該感謝你,只要你不恨我就行了,就當我真是精神病吧。

    「我也沒有辦法,」郭蘭笑了一下,「不是精神病就是通敵,你說我選哪一樣。」她拔下發卡在油燈上撥了撥,屋裡頓時亮堂了許多,「那個病耽誤你找媳婦了。」

    「這倒是真的,那個劉村長的妹妹,看見我嚇得什麼似的,直往屋裡跑,怪可惜的,一個挺好的大姑娘。」

    郭蘭笑得彎下腰去,扒下的苞米粒滾落到叵籮外面,辟哩啪啦滿炕跳動。

    禁閉室那一夜過後,我們倆共同推倒的壁壘又樹了起來,我們各自找回了自己的身份,變得彬彬有禮,但我們喪失了快樂,喪失了那種使日子充滿情趣和期待的快樂,我知道她對我的惡語中傷不會耿耿於懷,她的過多拘泥更多是來自我的變化,只要我恢復以前的樣子,我們很快就會找到以往的快樂。我還知道她對我相親的心態,她故意鬆開手裡的繩子,讓我東碰西撞,我的每一次失敗都是她的勝利,我那些糟糕透頂的相親讓她愜意,她很自信,知道我不能拽斷繩子逃逸。事實上我真的擺脫不了她,在我看過的女子當中,也有挺好的,但隨著那個數目的增加,我發現我對她已經有了某種慣性的依賴,我已經不能再接受別的女人。

    「你不該裝瘋賣傻,」郭蘭抑制不住得意的樣子,「你跟劉村長都說了些什麼啊,牛啊人的,害得劉村長前幾天還給你淘弄治病的偏方。」

    「這個劉村長倒是實鑿鑿的,他還沒死心,指望把我治好了,好把他的醜妹妹嫁給我。」

    「看了那麼多,就沒有一個中意的嗎?趙莊的修迎春可是遠近有名的好姑娘。」

    「修迎春是挺好,我差一點就讓她給迷惑了,後來一下想起你,就覺得修迎春不好了。」

    郭蘭倏地紅了臉,她拿起一個苞米穗子砸到我懷裡:「你倒學會奉承女人了,你給你們老李家找媳婦,幹嗎把我扯進去!」

    「我說的都是真話,」我放下苞米鏤子,專注地望著她,「不會再看上誰了,真不知道以後該怎麼辦。」

    郭蘭隔著柳條叵籮專注地看著油燈,她臉上的紅暈在慢慢洇開,又漸漸消失。「那是你的事,」她歎了口氣,「我也不知道怎麼辦。」

    「我想親一親你,可以嗎?」我覺得心裡非常平靜,平靜得像一潭止水,沒有一絲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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