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客人
從朝鮮回來後,我告誡自己要一直往前走,但往事就像一道總也關不嚴的門,比如屏風山的樹葉黃了,便想父親和李廣武大概正在收秋莊稼;站在唐河河堤上,會想起小時候在子午河上滑冰,我和李廣武輪流推著冰車,沿封凍的子午河去上學;晚上面對昏黃的燈光,又會想父親一定做了小豆腐,這時候他該和李廣武坐在火炕上喝紅薯酒,只是不知道飯桌上有沒有郭蘭。追憶往事,印象中總會出現那幾個令人難堪的場面,我的思路就像一個圓錐體,繞來繞去的,最後總是集中在一個點上:郭蘭的紅圍巾在風裡飄著,沿子午河走來,然後又在紛紛揚揚的雪霧中遠去……我對親人們的傷害是不能饒恕的,逃離不但沒有抹去負罪感,反而因對家人的思念而越發強烈。每逢這時候,我通常會做一些劇烈的肢體動作,比如擴胸踢腿,或是到院子裡反覆舉一塊大石頭,最有效的辦法是靠牆倒立,然後從一數到五百。我發現拿大頂能沖淡自己的思路,開始是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在往下沉,後來便感覺眼球凸出來,像是要彈射出去,這時候你只有一個意念,就是要挺住。
子午山離我似乎並不遙遠,這一年初冬的時候,郭蘭突然來到唐河。
那是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我在家整理一份碼頭疏浚計劃,囉囌維領著郭蘭拉開木板門走進院子。那一刻我甚至懷疑是在夢裡,但外面陽光明亮,院障子上乾枯的葫蘆葉在風裡輕輕晃動,眼前的情景分明都是真實的。郭蘭站在院子裡,東看看西看看,就像去鄰家串門一樣。我迎出去,說嫂子你怎麼來了!郭蘭看看我,說沒想到吧,謝謝你還能認出我。囉囌維沒進屋,在門口和郭蘭客氣了幾句便告辭了。
和兩年前比起來,郭蘭似乎瘦了一些,原先的橢圓臉顯出顴骨,以至於雙頰略有些凹陷,越發顯出成熟女性的風韻。遠行而來的郭蘭已不是原先的女幹部裝束,格呢上衣自然不能扎腰帶,只有以前那個帶五角星的黃挎包還背在身上。
我把郭蘭讓進西屋,張羅著讓座倒水。老實說,我有些慌張,憑感覺,郭蘭和李廣武似乎還沒有一個結果,她千里迢迢找來,顯然不會是一次平常的探望,那麼,是追討舊賬?還是受人之托找我回去?從朝鮮回來後,我曾給家裡寫過一封信,由於名字的原因不便郵寄,我使用了囉囌維的通訊地址,李廣武給我回信便是由囉囌維收轉。郭蘭能找來,唯一的可能就是從我家裡獲得我的訊息,就是說她至今和我家裡還保持著某種聯繫。
郭蘭把挎包放在櫃上,然後環顧著屋裡,說:「你過得挺舒心,比我想像的要好。」
「真沒想到你能來。」我給她倒了一杯水放在櫃上。
郭蘭毫不掩飾地盯著我:「是不是嚇著你了?」
「出來以後,總想回去看看,也不知道家裡怎麼樣了。」
「你家裡挺好的,」郭蘭坐在春凳上,顯得挺安閒的,「你父親身體不如以前了,不過還能去子午山趕集。那匹白馬去年下了駒,你們家又添了一匹大牲口。對了,還有你哥,他在家辦互助組,事跡還上了地區通訊。」
「有我哥在家,父親該輕鬆多了。我哥負過傷,你得提醒他,不要勞累過度。」我做出不知情的樣子。
「人家用不著我提醒。」郭蘭笑了笑,「走碰面連個招呼都不打,牛烘烘的,像不認識一樣。」
「你得理解他,真正受傷害的是他。」
「這一圈的人都不輕鬆,你可能是個例外,無牽無掛的,海闊天空。」
「你怎麼樣,現在還好嗎?」話到這兒,我不能再避諱那個敏感的話題了。
「你終於想起來問問我了,」郭蘭順下眼,轉著手裡的水杯,「我現在也是無牽無掛,一個人逍遙自在。」
「你們都這麼耗著,」我說,「到什麼時候是個頭。」
「這話是你說的嗎!」郭蘭抬起頭,直盯著我,那情形就像一個逼債的人,不給對手些許餘地,「你後悔了,知道對不起你哥了!可是別忘了,你還應該對另一個人負責。」
我躲開她的目光,心不在焉翻著桌上的資料。郭蘭說得並不過分,我對她是有責任的,不客氣地說,我是一個可恥的肇事者,事發後逃之夭夭,除了逃脫,我沒有別的辦法,我確實無法承擔那個責任。剛出來的時候,我給她寫過一封信,那封信本來是想讓李廣武帶給她,但被李廣武拒絕了,後來還是我自己寄出去的,估計郭蘭應該知道我的態度。既然我們之間注定不會有一個結果,我想事情或許還有另一種可能,於是我問她收沒收到我的信。
郭蘭說:「那上面淨是些廢話,說了等於沒說。」
「可那是我的真實想法。」我說,「你給我的信也收到了,是我哥給帶過來的。」
「我還以為他會把那封信撕了呢。」
「我哥這個人有君子風度。」
「得了吧,別吹捧你哥了,從我看見你那天起,就聽你翻來覆去地吹你哥。」
「我說的都是真話,和他比起來,我覺得自己太……我真的對不起他。」
「那我呢?我算怎麼回事?」
我把桌上的資料歸置到一起:「你先休息一下,等會兒咱們去街裡吃飯。」
郭蘭還想說什麼,又忍了回去,她站起來,從包裡拿出毛巾牙具,到外屋洗漱去了。我開了東屋,收拾床鋪給郭蘭休息,因沒有多餘的鋪蓋,郭蘭只能用我的。我把床收拾好,郭蘭也洗漱完了,我過來拿鋪蓋的時候郭蘭正在梳頭,見我過來,突然問道:「牆上掛的那些東西,是怎麼回事?」
她顯然是看了那些獎狀和證書。我不知道這算怎麼一回事,那些獎狀和證書掛在牆上十分顯眼,也很體面,本該屬於我的榮譽,上面卻分明寫著李廣武的名字,我不知道自己算什麼,是失主嗎,或許就是偷竊者?「那是一個錯誤,」我極力平淡地說,「是一個人無意中犯下的錯誤。」
郭蘭別上發卡,轉身望著我:「這麼說,在唐河我該叫你『李廣武同志』了。」
我躲避著她的目光:「這件事一句兩句也說不清楚,慢慢我會告訴你的,你先休息吧,床鋪都給你預備好了。」
「我不累,現在也不想休息。」郭蘭重新坐在春凳上,「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你得告訴我事實真相,免得我無意中給你捅婁子。」
我遲疑了一下,說不錯,唐河人並不知道還有一個李廣舉,他們只知道李廣武,唐河的李廣武就是我。我說用這個名字的時候,我只是一個過路者,一個路人不需要承擔太多的責任,那時候我不知道還能長住下來。
「所以你用了假名?」郭蘭疑惑地望著我。
儘管我從未把郭蘭當外人,但那件事還是很難出口。「還是說說我哥吧,」我說,「他那個互助組都有誰家?我很想知道他的事。」
「一個小互助組,」郭蘭說,「只有六戶半人家。」
「不是說他那個互助組辦得挺好嗎?怎麼只有六戶半人家?」我說,「這個規模和以前的插犋組差不多。」
「他們那個組規模是不大,可都是鰥寡孤獨,是一些需要幫助的人,只有你們家有兩頭大牲口。你哥也不容易,一個人帶著他們,挺累的。」
「可是他自己也需要幫助啊!」我覺得眼睛一熱,便扭頭望著窗外,腦子裡疊現著這樣的畫面:子午河川阡陌縱橫的麥田,李廣武和幾個老弱躬著腰在田間勞作,他臉上掛著豆大的汗珠,偶爾偷偷按一按腰部的傷口。他現在只是一個普通的退伍兵,沒有人知道他曾有過的輝煌經歷,他滿懷憧憬回到家裡,但天倫之樂只是一個虛無的夢境,等待他的是親人的背叛,他把這一切都嚥下去了,只是一個人孤獨地往前走,也許夜深人靜的時候,會有一聲沉重的歎息,而傷害他的人不但沒有受到懲罰,連他僅剩的一點榮譽記錄也給拿走了。「這是一個錯誤,」我輕聲說,像是怕嚇著郭蘭,「一個不可原諒的錯誤,你和我……咱們都幹了些什麼啊!」
郭蘭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大老遠過來,就是為了聽你說這句話?」
「你還是回去吧,嫂子,」我說,「咱家需要你,我哥需要有個人幫幫他,回家去吧,那是你自己的家。」
「我等著你哥接我回去,」郭蘭笑了笑,「愛來就來,愛走就走,你當是住店啊。」
「我哥是在硬撐著,他是為了你才回來的,回來以後發現什麼都沒有了,再大度的人也有個限度,」我說,「當初你就不該走。」
「這話不該你說,」郭蘭瞪我一下,「我為什麼走你不清楚嗎?」
「我哥遲早會去找你的。」我說。
「他沒有你想的那麼簡單,」郭蘭說,「六戶半的互助組長,架子烘烘的,看人眼皮朝上翻,他才不大度呢。」
我隱隱覺得,郭蘭這次來找我,並不是非要讓我怎樣,也許她再也拖不下去了,她想要一個結果,兄弟倆隨便是誰都可以,就像她當年在擴軍會場上那樣。這時候驀然掠過一個念頭:把我和楊舸的事告訴她吧,讓她回到我哥身邊。但稍後我又覺得難以出口,她這次難得的遠行應該是一次愉快怡然的假期,一次他鄉故人的團聚,儘管最終不可避免地要觸及那個話題,但我覺得有責任讓她感受到某種有節制的溫情,我沒有理由在開始的時候就給她這次長途旅行投下陰影。
「你真的去過朝鮮嗎?」郭蘭審視著我,「還有,你臉上的傷疤是怎麼回事?看樣你出來後經歷過一些事,但我對你的情況還一點兒都不知道。」
我大致給她講了這兩年的經歷,燈塔,朝鮮,然後是船務公司,我極力讓她相信,我離家後是一片坦途,眼下的生活是子午山不能給我的。郭蘭專注地聽我講,偶爾會插問兩句,就像她當年聽我講述李廣武的故事。
「你能這樣,家裡也就放心了,」她說,「這次我來還帶了一個任務,你父親讓我看一下,如果你在這邊過得不好,就讓我把你領回去。人老了,總希望兒女都在身邊。」
「你覺得我該回去嗎?」
「好像不能回去,」郭蘭臉上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苦笑,「按家裡人的看法,你就是個逃難的,不定弄成什麼樣子,看來我們是低估你了。」
「也許你們沒看錯。」
「可你的成績明擺著,怎麼又不自信了。你能這樣,我應該為你高興,只是有些事讓我看不懂,找個機會把名字改過來,你不能永遠背著你哥的名字生活。」
「那是一個……無法更改的錯誤。」我覺得自己的眼神遊移不定,不敢面對郭蘭審視的目光,這時候忽然覺得讓她知道事實真相也許很有必要,既然我千方百計要讓她回到李廣武身邊,就應該讓她知道,我和李廣武是有高下之分的。「我能混到現在這樣,」我說,「都是因為那個名字,如果沒有我哥,大概我現在的處境會非常糟糕。」
「李廣武有這麼大面子?」郭蘭笑道,「怎麼,唐河人也知道李廣武?」
「我給你看一樣東西。」我走到櫃前,用力拉了拉那把銅鎖,程天佩的銅鎖看起來很堅固,空手要想弄開簡直是徒勞。我從門後找來一把火鉗子,用力把櫃撬開。那個牛皮紙信封就放在程天佩的紅漆木盒上面,我拿起信封遞給郭蘭:「這裡面有些東西,你看看吧。」
郭蘭疑惑地看看我,就把信封裡的東西都倒在櫃頂上,那些銅質和鍍鉻的獎章丁零零碰撞著,發出清亮的金屬聲。郭蘭拿起仿羊皮小本子看看,說:「是你哥的東西?」
「這是他的身份證明,其實咱們都不瞭解他,以他的身份,完全不必在家裡辦什麼互助組。」
「可是,這些東西怎麼會在你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