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鳩 第34章 第七章 上 (3)
    「不願意當女中豪傑?」我笑道,「那就還是田螺姑娘。」

    「又變成妖精了,」郭蘭看看我,「哪來的這些怪念頭!」

    能感覺出來,我的一通胡說讓郭蘭挺高興的。現在想起來,那是我的一個小把戲,此後我一直沿用了這個小把戲。如果我肆意在一個女人面前胡說八道,十有八九是對這個女人有好感,因為我不光能感覺其間夾雜著對異性的愛憐,還能體會到侵犯的快意,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惡習,總之郭蘭是接受了,從山口隘道到子午河邊,郭蘭時時被我的胡說八道逗得大笑不止。我暗自得意能給她帶來快樂,這樣的時光對她畢竟太少,她該有健全的生活享樂,其實她很容易便會滿足。

    後來就到了子午河邊。月亮照在河面上,河上閃著細碎的波光,河邊柳樹的影子投進水裡,河水便有些斑駁迷離。這條河我不知走了多少遍,我知道它潛藏水底的每一塊巨大的卵石,漾在河面的每一處漩渦。我脫了鞋,先下到水裡,郭蘭還站在岸邊,她問我:「水涼嗎?」

    「挺涼的,」我說,「這可是山裡流出的泉眼水。」

    郭蘭打了個寒噤。「白天過來的時候水就挺涼的,」她彎下腰去,好像在試著脫鞋,「都快到麥收了,子午河水還這麼涼。」

    「還是我背你過去吧。」我把我的鞋遞給她。

    「那就不客氣了,」郭蘭把褲角提了一下,說,「哈腰。」

    這是我第一次和女人如此親密地接觸,我對其中的厲害顯然估計不足。坦率說,我並不知道郭蘭有多重,只感到有兩個綿軟的東西直對著我擠壓過來,那東西逐漸膨脹,像巨大的軟體動物一樣把我彌合了。我踩著河底的細沙,感覺逐漸在陷進去。我不知道是怎麼從深陷的沙窩中跋涉到彼岸,我同樣不知道是怎麼能把後背上的人直接弄到懷裡。略為清醒之後,我看見了郭蘭失去血色的臉,她微合著雙眼,頭髮凌亂地覆蓋了半邊臉,這時候她似乎已經無力支撐,軟軟地向我靠過來,於是我和她一起癱倒在地上。

    我在那張覆蓋著亂髮的臉上肆意親吻,高粱燒酒的氣味很重,有一股爛蘋果的味道,也分不清是她的還是我的,那氣味讓我愈發膽大妄為,我觸摸到了那兩個幾乎把我壓倒的東西。很久以來,它們總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每次我面對它們的主人,都會因目光無意掃過那突出部位而臉紅。當這世界只剩下兩個人的時候,任何禁令和忌諱似乎都無關緊要了。去他娘的關雲長秉燭夜讀,既然郭蘭也在渴望著,就讓那該死的「閨怨」結束吧。我哆嗦著去解郭蘭的腰帶,但我遇到了堅決的抵拒,郭蘭兩手抓住腰帶,緊緊護著最後一道防線。慌亂中,我在她身上觸碰到一個堅硬的東西,我沒去管它,試圖把她的手拿開,郭蘭猛然把我推翻在地。「不行,」她斷然說,「你不要得寸進尺!」

    我像被人從峰頂一下推落到谷底,神智也逐漸清醒了。嚴格地說我還不算清醒,我弄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一切都像在夢裡。郭蘭分明在縱容我,我也自以為按她的意願做了,我不明白這件事一寸和一尺有什麼區別,也許我只可以這樣不可以那樣,我要那樣便是出格。我呆呆坐在地上,甚至沒想去調整被人掀翻在地的醜陋姿勢。清醒之後,隨之而來的是一陣無地自容的羞恥。郭蘭站起來,顧自理著頭髮,她取下發卡,把頭髮理順以後重新別上,然後在我旁邊坐下來。

    「你把鞋穿上吧。」她把鞋遞給我,順便幫我放下挽起的褲腳。

    「今天晚上的事,」我囁嚅著說,「真對不起。」

    「今天晚上怎麼了?」她偏過頭來,笑盈盈望著我,「這不挺好嗎。」

    我無言以對,只想趕快走掉,遠遠逃離這可恥的窘境。

    「不要自責,」她說,「真的挺好。」也許是為了印證她的話,她把我腦袋扳過來,和我對視了一會兒,然後在我臉上親了一下,「這沒有什麼,都說小叔和嫂子沒正經,你沒聽人說過嗎?」她很平靜,和剛才比起來像兩個人,「我小哥就是咂我大嫂奶長大的,長大後他還動不動摸我大嫂奶子。」她索性靠在我膝蓋上,挺愜意的樣子,笑嘻嘻地說,「再講講你哥的故事吧。」

    此刻講我哥顯然不合時宜,尤其我對她那樣以後,我想李廣武的故事從此結束了。郭蘭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你覺得對不起你哥,是嗎?」她說,「可我沒讓你對不起你哥呀。我知道你給我編排故事,把你哥往好裡說,這兩年你沒閒著給我送禮,我得謝謝你。你哥還有故事,是他和我的故事,想聽嗎?」那是一個理由,郭蘭把它端了出來,顯然是對我解釋什麼。她說李廣武是個有信義的人,他嚴格恪守「兩天不動婚」的古訓,成親那天晚上,他們只是不停地說話,甚至連手都沒握過。郭蘭說到現在為止,她和李廣武只是名義上的夫妻。「你並不瞭解你哥,他這個人不簡單,要是我和你……」郭蘭把手搭在我肩上,幽幽地說,「那樣他是會知道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見我茫然的樣子,她說,「難怪你不懂,你沒經歷過,怎麼說呢……要是沒有那些事,今天晚上你想要就要了吧,可是我不能破了身子,讓你哥回來罵你,你說是不是?」

    郭蘭腰裡那塊硬東西又硌在我腿上,我問她腰裡是什麼,郭蘭站起來,從腰裡掏出一把槍,那東西沉甸甸的,閃著藍光,就是同學們稱為「擼子」的那種槍。「防身的。」她把槍遞給我,我掂了掂,又還給她。她往遠處瞄了一下,然後又別在腰上:「你還想保護我,真正遇到情況不定誰保護誰呢。」她掏槍收槍都顯得漫不經心。我相信,如果需要的話,她會不假思索地把那東西對著人的腦袋放響。其實她是一個富於攻擊性的女人,這使我對她的同情和愛憐,頓時變得很可笑,也使我第一次萌生出的那點雄性佔有慾顯得可憐巴巴的。「咱們走吧。」郭蘭把我從地上拉起來。「我喜歡你,」她又親了我一下,「你挺不錯的,女人一不小心就會被你迷住。」

    誘捕

    郭蘭放棄了去縣裡工作的機會。最初她似乎也沒打算去,她跟我商量只是說說而已,家裡確實也得有個人照顧,既然我不能退學,便只有牽累郭蘭了。那天晚上我送郭蘭回來,曾跟父親提起過這件事,父親的反應很冷淡,按父親的說法,郭蘭官做大了,對我哥並不是一件好事,父親說我們老李家還養得起兒媳婦,不指望一個女人能怎樣,她什麼都不幹才好,才更有資格做南房子的兒媳婦。當然了,父親說如果她硬要去的話,誰也不會攔著她,這要看她自己了,要真是個好女人的話,連提都不要提。我勸父親支持郭蘭,因為區裡和縣裡是不一樣的。父親說他懂,縣裡叫衙門,區裡弄好了才是個公所。父親說你也不想一想,你嫂子升到縣裡,你哥往哪放,跟著她?這叫什麼事兒,再說女人太能了,男人跟住跟不住還兩說著,自古沒見過女的坐大堂,男的守內宅,凡事得有個理。這話父親也就是跟我說說,如果郭蘭真要走,我想父親是不會多說什麼,但郭蘭沒走,甚至從未在父親面前提過這件事。

    至於我和郭蘭的關係,簡直就是一本糊塗賬,以我當時的年齡,它遠遠超出我的經驗。子午河邊那個夜晚,我和郭蘭越過了一道也許是不應逾越的壁壘,我們糾扯著共同墜入深淵。此前我們之間似乎還有一道隔閡,它讓我們嚴守叔嫂規矩,但我們不耐煩了,一齊動手把那道隔閡拆除了,我們自由了,一身輕鬆地解除了束縛。我們不斷地溫習子午河邊的故事,大都是父親不在家的時候,郭蘭也許會囁嚅著說:「別這樣,別這樣……」但身體漸漸軟下來,任我怎樣了。

    其實也沒怎樣。我自覺遵守郭蘭給我限定的範圍,最後一道屏障是不能逾越的,我們的行為只限於愛撫和互吻,每次愛撫對我都是一次折磨,但我還是不斷地重複這種過程。在父親面前,郭蘭喊我二弟,父親不在的時候,郭蘭動輒會叫我「他二叔」,這是一個暗示,我們彼此心領神會,我知道這時候她需要什麼。有時候我望著郭蘭的側影,心裡會冒出一些古怪的念頭,我把郭蘭分成兩部分,上半部分是我的,而下半部分是我哥的,我得讓自己守住規矩,不能拿我哥的東西。

    臨近畢業的時候,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被西南步兵學校錄取了。

    同學秦家耀的父親在****裡當師長,我在秦家見過少將師長的照片,那是一個標準的軍人,一身筆挺的戎裝,腰裡掛著短劍,當時便覺得男人就該這樣。一次郊遊的時候,秦家耀問我畢業後有什麼打算,我說還沒想過。當時國共之間打得你死我活,時局十分混亂,同學們都是混一天算一天。秦家耀問我想不想上軍校,他說現在就有一個機會,可以進西南步校預科,一年之後入本科,入了本科就是少尉階級,他自己就已經報了名,如果我想去的話,他負責介紹。這麼好的機會,我沒有理由推辭,當時便說定了。過了一些日子,秦家耀把我引見給一位姓宋的先生,見面談了一會兒,宋先生便讓我填一份表格。很快我拿到了西南步校的入學通知,同時被錄取的除了我和秦家耀,還有四個同學。日程定得很倉促,接到通知之後,我們被獲准回家收拾行裝,第二天下午在縣城集合,我們知道的只有這些。在宋先生宣佈的紀律當中,第一條就是嚴格保密,甚至對家裡人的說法都有規定,我們對家裡人得說去金陵師範專科學校。

    聽說我考上了金陵師範,父親自然是喜形於色,我還從沒見他這麼高興過。他管南京叫京城,說那地方可不得了,六朝故都,龍盤虎踞,是個出息人的地方。彷彿我還沒出發就已經沾上了地氣。當天晚上父親殺了雞,我們準備了一席豐盛的家宴。趁父親做飯的時候,我去村口等郭蘭,她還不知道這件事,我想臨走之前應該和她說點什麼,而有些話是不能在家裡說的。

    當我把消息告訴郭蘭的時候,她適度地表示祝賀,然後就沉默著,低著頭一直往前走。在土地廟前面,我停下了,說:「就這麼讓我走了,不想說點什麼?」

    「知道你早晚要走,」郭蘭側臉望著廟門前的旗桿,「咱們子午山放不下你。」她似乎無意掩飾失落的情緒,我覺得此刻她需要撫慰,這或許是我們最後一次了。郭蘭沒有配合我,她挺理智地站著,讓我不能適應,這時候有一掛牛車趕過來,郭蘭說:「有什麼話咱們回家說吧。」

    晚飯很豐盛,除了魚啊肉的,父親還做了小豆腐。我們常吃這種菜,豆面和乾菜搭配在一起,黑白分明。父親說這是家鄉菜,不見得名貴,但吃起來順口,耐饑,人到什麼時候也不能忘了根本。郭蘭燙了酒,在桌上擺了兩個酒盅,我又去拿了一個酒盅擺在桌上,然後把三個盅子都斟滿。「嫂子,」我說,「今晚上你也得喝點。」

    「可我不會喝酒啊。」

    「知道你不會,」我說,「將就著喝吧。」

    父親端起酒盅先敬天敬地,然後呷一口。「廣武家的,」父親說,「這是紅薯酒,少喝一點醉不了人。」父親端起盅子的時候甚至還向我客氣地示意,這是我第一次得到來自父親的禮遇,我想父親是在向我表示他的某種承認,承認我已經是個成年人了。李廣武有時候也和父親一起喝酒,我不知道他最初是否曾獲此殊榮。父親的禮節讓我惶恐,我趕緊端起酒盅,也學著父親的樣子,在半空中頓一頓,然後呷一小口。為了讓父親高興,我大口吃著小豆腐,以證明我很在乎「根本」,可父親卻不高興了,說你怎麼老是吃那一樣,這滿桌子就沒有中吃的嗎。

    告別的家宴親切祥和,但也有一絲不易覺察的悵惘,我幾次看郭蘭,都發現她端著碗在走神兒,她又要單獨面對死氣沉沉的日子,我能理解她此刻的心境。為了緩和氣氛,我興沖沖地說聽說南京板鴨和金華火腿是好東西,寒假的時候我多帶點回來。

    晚飯後父親領我去向老親故鄰辭行,我一遍遍跟人解釋那個也許是子虛烏有的學校,父親在鄰人的嘖嘖稱許中努力扳著面孔,而我卻為不能展示步校的入學通知深感遺憾。要不是我推說太累不再走了,父親大概會帶著我走遍全村。

    回家的時候郭蘭已經把我的東西整理好了,換洗衣服疊成一摞,放在提包旁邊。她把我叫到西屋,問什麼時候走,我說明天中午,又問怎麼走,我說還不知道,明天到學校有人安排。她讓我再給她講講金陵師範學校,我又得重複那個講了一百遍的謊言。她邊聽邊思謀地點頭,說那可是敵占區,你想過嗎?我說是不是敵占區對我無所謂,反正都是中國的地盤。她說看來是非去不可了?

    「嫂子,」我說,「按理說我應該為家裡擔點責任,我也知道你一個人在家裡不容易……」

    「我不是要把你拴在家裡,」郭蘭揮揮手打斷了我,「再說我也沒那個權利。你應該有自己的生活,但這件事你必須慎重。在家裡真的就沒有前途了?你有文化,各方面條件都不錯,在哪還不一樣,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在區裡或是縣上給你找一份工作,何必捨近求遠往白區跑。」

    我說事情已經這樣了,希望你能體諒我。見我主意已定,郭蘭也不再勸了,說時候不早了,你去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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