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鳩 第33章 第七章 上 (2)
    郭蘭做的醬燜鯉魚味道很好,她還給父親燙了酒,父親每吃一樣菜,郭蘭就問是鹹了還是淡了,父親的表情則是不鹹不淡,對郭蘭的提問一概答曰:還行。晚飯的場面並不沉悶,我是郭蘭的主要交談對象,但她也沒忘了適當關照父親,逼著父親說了很多個「還行」。我想李廣武可以不必為他的新媳婦擔心了,以郭蘭的能力,她領導我們綽綽有餘,拘謹而木訥的父親怎麼會是她的對手呢。

    在河邊

    我平時住校,星期六下午回家,子午川離縣城有五十多里,到家以後天就黑了。每次我走到子午山埡口的時候,父親幾乎都在老皂角樹下等我,循著一明一暗的煙火,遠遠便能看見樹下的一團黑影。聽見腳步聲,父親會誇張地咳嗽一聲,說:「是廣舉嗎?」然後跟著我一起回家。我多次跟父親說我不怕走夜路,要他以後別再接我了,父親支支吾吾地應著,到下一個星期六又看見他在老皂角樹下。李廣武走後,父親對我傾注了太多的關愛,有時候我覺得挺不耐煩的,畢竟我也算是一個小伙子了,父親好像沒發現我已經比他高出半個腦袋。

    郭蘭很忙,經常是晚上還要去開會,父親已經不再喊她「郭會長」了,改叫「廣武家的」,顯然他已經承認了這個硬塞進來的兒媳婦。有時候郭蘭回來晚了,父親便自己動手做飯,郭蘭總是誇獎父親做的菜好吃,我知道這是女幹部慣用的工作方法,其實父親做的菜一點也不好吃。

    李廣武是我和郭蘭固定不變的話題,只要有機會(多半是父親不在家的時候),郭蘭總是直截了當讓我給她講李廣武的事。我樂於對郭蘭講我哥的事,我發現這件事還挺有意義的,我獨居的嫂子正在培養一種被千古吟唱的情感,她需要我的幫助。那個在她生活中一閃而過的形象太模糊,對「良人」的思念不能像春天的柳絮一樣飄忽無著,她得讓她心目中的形象清晰可信,從這個意義上,簡直可以說是我給了她一個完整的男人。

    在我面前,郭蘭毫不掩飾她的情緒,李廣武的陳年往事通常會讓她很快樂,但某些時候我又會感覺有些不妙,因為她還讓我看到了一種深切的失落,我想或許這便是所謂的「閨怨」了,既然我不能給她撫慰,至少不要在我們家裡弄出什麼「閨怨」來。此後我試著收斂,盡量不跟她講我哥,即使她提起話頭,我也總是三言兩語搪塞過去,為此她很惱火,有一次她把我叫到她屋裡,訓斥說:「你覺得我挺可笑嗎!」我說大部分人都有可笑的時候,可是你好像沒有。她說你少給我擺大人派頭,當我看不出來啊,你才多大,牛烘烘的,架子還端起來了!我說你想讓我幹什麼儘管吩咐,你管著全區好幾千個潑婦,我架子再大,在你面前也得放下。「看你個熊樣,還挺能裝的,」她笑著說,「你別忘了,我是你嫂子,在這個家裡,我有話不得找你說嗎!」

    粗通文墨的父親曾經囉囉嗦嗦給我講了半天關雲長秉燭夜讀的故事,「沒事別總往你嫂子屋裡鑽,」他說,「你老大不小的,也該分個裡外了。」我說知道了,以後再不跟她說話就是了。父親說你這是什麼話,我不讓你說話了嗎!

    夏初的時候,有個星期天我沒回家,學校開運動會,我參加了標槍和鐵餅兩項比賽,運動會結束後我正在盥洗室洗澡,同學說有個女幹部找我,我就知道是郭蘭來了。

    郭蘭依然紮著腰帶,背著手,挺威嚴地在花壇前面走來走去。郭蘭上縣裡開會,順便給我帶來換洗的衣服。我讓她到宿舍坐坐,她說你收拾一下,咱們下館子去。

    我得承認,和郭蘭一起走在縣城的馬路上感覺很好,我不斷跟碰到的同學打招呼,也有男同學向我擠眉弄眼,我明白他們的意思,這時候只要簡單介紹一下就會讓他們立馬正經起來,但是我卻報以微笑,我寧願讓他們去猜測。走過兩家小飯館,郭蘭都說不行,太寒酸了,後來進了一家掛四個羅圈的清真飯館,郭蘭說這裡的素食麵筋挺好的。落座以後,郭蘭把菜單推給我,我隨便點了兩個菜,她拿起菜單看了看,說:「你是想給我省錢,今天咱們得奢侈一下。」她喊來店夥計,吩咐了四樣菜:一個紅燒牛尾,一個清燉羊肉,另有涼菜和蔬菜。她問我喝不喝酒,看她高興的樣子,我說那就喝點吧,她說我也想喝,然後就吩咐店夥計拿酒。郭蘭喝酒很沖,一兩裝的官瓷盅子,每一盅都是一口喝下去,喝完就再給自己續上,然後把兩隻胳膊交疊著搭在桌子上,看著我吃菜。我想學她的樣子,也放開了喝,她把酒壺拿過去。「你慢點喝,」她說,「別看我,你喝不過我。」她就那麼不緊不慢地喝著,跟喝水似的。我勸她多吃菜,她說:「我知道學校食堂吃不飽,你吃你的,不夠了咱再要。」

    我站起來拿過酒壺,說:「嫂子,我想給你敬酒,可以嗎?」

    「幹嗎這麼認真,聽起來假惺惺的。」郭蘭把盅子朝我面前推了推,「小叔給嫂子敬酒,總該有個理由吧。」

    我把她的盅子斟滿,然後又斟自己的。「我能理解你的難處,」我說,「你一個人既要工作,又要照顧家裡,父親又是個不好說話的人,真是難為你了。」

    郭蘭看看我,端起酒盅和我碰了一下,「叮」的一聲,官瓷盅子發出悅耳的聲音。「謝謝你能理解我。」郭蘭把酒喝了,還頗有禮數地拿空酒盅對我照了一下,「你長大了,」她說,「以前總把你當半大小子看,記得第一次到你家裡,你坐著小板凳在灶坑前燒火,算起來快兩年了,時間過得真快!」我說你可是一點沒變,我還能記住你第一天來的樣子。郭蘭問什麼樣子,我說那時候覺得你像田螺姑娘。

    「你怎麼能這麼說我!」郭蘭忍不住笑了,笑得滿臉通紅,「是不是覺得我挺傻的?」

    「那時候覺得你挺神秘的,也為我哥高興,我們家從來都沒那樣快樂過。」

    「現在還覺得我神秘嗎?」

    「那是以前,現在你是我嫂子了。」

    「田螺姑娘,」郭蘭右臂支著下頦,自言自語重複說,「我都幹了些什麼啊,現在想一想真是不可思議!」

    「可是你沒有錯啊。」

    「如果我不是你嫂子,你大概就不會這麼看了,至少會覺得我挺輕率的,老實說我自己都不相信我還能做出那種事。」

    「你現在後悔嗎?」

    「談不上後悔,如果放到現在,我絕對不會再犯傻了。」

    「這麼說我該為我哥慶幸了,多虧有人犯傻,我才能有一個嫂子。」

    「還不知是誰的嫂子呢!」郭蘭笑了笑,「王天祿的事你聽說了吧。」

    「不就是那個殺驢王嗎,」我故意說,「怎麼扯到他了?」

    「你不會不知道,」郭蘭說,「其實我不應該是你嫂子,王天祿才是第一個報名的,那時候我就知道自己做了一件錯事,可是話已經說出去了,只覺得這輩子算是完蛋了。」

    「明白了,」我說,「這時候我哥來了,是他救了你。」

    「就算是吧,地獄有十八層,從十八層提到第十層,我該謝天謝地了。」

    「你謝謝我哥就行了。」我說「你不瞭解他,等他回來了,我相信你不會後悔的。」

    「這個人挺怪的,」郭蘭轉著桌上的空酒盅,「從走到現在一點消息都沒有,就算沒拿我當回事,可是家裡還有父親,他總該寫封信,也好讓家裡放心,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

    菜還是那些菜,酒又要了一回。後來郭蘭又說起來縣城的事,眼下她有一個陞遷的機會,調到縣裡當群工部主任,今天已經找她談了。我給她斟酒,祝賀她榮升。她說想聽聽我的意見,我說這還用說嗎,你當上縣長才好。她說你還是沒長大,儘管我在家裡起不了多大作用,可到底還能照顧一下,要是我走了,家裡的日子真的沒法過了。我遲疑了一下,說那我就退學吧,眼下時局這個樣子,畢業了又能怎麼樣,早晚還不是回家種地。郭蘭白了我一眼,說時局怎麼了!你念你的書就是了,這件事我會處理好的,大不了再在區上干幾年。她拿起酒壺倒酒,酒壺是空的,她問我還要不要酒,我說想喝就再要一壺吧,她猶豫了一下,說不喝了。

    從飯店出來,郭蘭給了我一點錢,說她還要趕回子午山。我以為她今天不回去了,要不說什麼也不會耽擱她這麼長時間。我知道這五十多里路是個什麼概念,每次我在下午三點下了最後一節課起身,到家的時候,一般在晚上八點左右。現在是黃昏時分,郭蘭到家差不多就得半夜了。這麼遠的路,又是在夜裡,怎麼能讓她一個人走呢,我說我送你回去。她說你明天還要上課,我一個人走夜路也慣了,沒事的。我說可你喝了那麼多酒,能行嗎?她說你看我不行嗎?能看出來郭蘭沒醉,但很興奮,那顯然是因為喝了酒,我知道燒酒能讓人膽大妄為,不知郭蘭是不是屬於這種情況。走到楊記鐵匠鋪的時候郭蘭站住了。「你回去吧,」她說,「我不會有事的,說不定還能趕上區里拉糧的馬車,對了,以後別跟人提我喝酒的事。」

    太陽已經快落了,遠處,子午山脈的暗影朦朦朧朧,日落時分的子午山顯得曖昧而幽深。郭蘭沿著東關街往西走,她的影子印在馬路上,一會兒便在街角消失了。

    我回寢室的時候,同學們還在意猶未盡地談論當天的運動會,說誰誰的百米在本縣絕對一流,誰誰的標槍真的很臭,他拿標槍的姿勢簡直就是老農在舞弄糞叉子。見我回來,有人取下掛蚊帳的竹竿,讓我當場演示標槍的正確投擲姿勢。我敷衍了一氣,就上床躺下來看書,心裡總感覺七上八下的,郭蘭轉過街角的影子在眼前揮之不去。我能感覺出來,她不管不顧地喝酒似乎是一種宣洩,堅定的笑容難以掩飾心底的淒楚。其實她是一個很不走運的女人,家對她來說是一個十分矛盾的概念,她取得了某種身份,然後便是無休止地盡著義務,沒有快樂沒有回報,甚至不惜斷送自己的前途,去陪伴一個古板得難以交流的老人,工作之餘的生活對她來說黯然無光。公道地說,是我們拖累了她,儘管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但我想她不該因為自己的俠義心腸而受到懲罰。在敞開的書頁中,我彷彿看見郭蘭轉過街角,走出縣城,越過黃昏的田野,稍顯單薄的身影孤獨地在子午山中飄移。這時候我萌生了一個念頭,迫切地要為她做點什麼,這個念頭是那麼強烈,刻不容緩,於是我告訴同寢室的夥伴們我要回家,然後就抓起衣服,在同學們錯愕的目光中走了出去。

    我走出西城門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山了,田野罩進暮靄中,村落上空的炊煙隱約可辨,狗在遠處吠叫,叫聲懶洋洋地掠過泛黃的麥田,在野地裡迴盪。初夏的薄暮一派祥和,但我知道在這祥和中潛伏的危險。就在子午山西面,是另一個政權的轄區,兩個政權動起手來都不含糊,動輒互相抓人,甚至就地處死,目標自然都不是平民百姓。他們不斷地互相指責,稱對方「×匪」,如果需要而又方便的話,身處一方的郭蘭無疑會成為目標。就在前天,八區的兩個土改積極分子就被人綁走了,天亮之後,有人在河邊發現了他們的無頭屍體。我後悔沒把郭蘭留在縣城,她一個人在夜裡獨行該冒著怎樣的危險!

    我走得很快,但過了廿里堡還是沒追上郭蘭,我想她可別出了意外。恐懼一陣一陣襲來,夜暮中的田野顯得空曠而悲涼,對一個人如此刻骨銘心的惦記,是我以前從未有過的。

    接近子午山的時候,我在水渠那裡遇到了幾個趕牲口的人,他們在水渠邊上攏了一堆火,五六頭牛串連著悠閒地站在旁邊,有人在哏嘰嘰地唱著梆子戲。我問他們看沒看見一個女人走過。其中一個戴葦笠的操河南口音問是不是個細高身材,我說是,又問是不是紮著皮帶,我說對對就是她,那人往西一指:「開門剛過去。」我走出去挺遠,還聽見那個人說:「咦——小娘們兒辣得出油!」然後是一陣放肆的浪笑。

    在子午山隘道上,我終於看見了郭蘭,遠遠地便知道是她。郭蘭步幅很大,幾乎是一躥一躥地走,看起來挺滑稽的,總感覺她身上還帶著幾分酒氣。我匆促的腳步聲驚動了她,她向後望了望,把右手叉在腰間,反而放慢了速度。我在後面喊她,她站住了:「你怎麼回來了。」

    「回來拿幾本書,」我說,「你走得可真快!」

    「是怕我醉在道上,給你們老李家丟人吧。」郭蘭等我趕上來,和我並排走著,她的頭髮有些散亂,風塵僕僕的樣子。我抑制不住欣喜,真想和她熱烈握手,或者乾脆拍拍她肩膀。

    「一個人走,真的不害怕?」

    「怎麼說呢,也許是害怕,也許是警惕,我也分不清,」她說,「這樣也好,一緊張,就不覺得累了,五十幾里地,一會兒就到了。」她慢慢走著,像在散步,薄薄的月光照著山道,子午山的夏夜靜謐溫馨。郭蘭興致很好,她講起那幾個牛販子怎麼想佔她便宜,她怎麼對付那幾個「該死的河南佬」。我一高興,就有些口無遮攔:「你像個夜行俠。」我極盡想像之能事,「你該背一把寶劍,或者就提一把朴刀,然後走進掛著酒旗的客店,拍著桌子說:『店家,兩角酒!』」

    「聽你的意思,我簡直就不是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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