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鳩 第32章 第七章 上 (1)
    我們家的新人

    動筆之前,我壓根就沒打算寫她,舊日的傷口已經癒合,倫理秩序重新得以恢復,我不想再去觸動那件事。但當我回顧以往的經歷,以及後來發生的一系列變故,我忽然發現那件事對我至關重要,它間接造成的後果不可估量,使我的命運發生了根本的逆轉,寫我個人的故事,不可能繞過去,它就橫在那裡,讓我非走進去不可,哪怕僅僅是穿堂而過。

    那是我和另一個人的故事,那個人就是我的嫂嫂郭蘭。

    在《光榮燈送給誰》那出呂劇裡面,扮演郭蘭的演員叫晉如春。晉如春早年跟東路琴書大師時殿元學戲,她素以扮相俊美著稱,在我們那一帶與後來的郎鹹芬齊名。能夠讓晉如春走紅的是古裝戲,演現代戲顯然不是她的特長,不客氣地說,郭蘭這個角色讓她演砸了。《光榮燈送給誰》套的是《王小趕腳》的唱腔,閉上眼睛聽起來很有韻味。大概是第一次演現代戲,缺了「雲裙」和「水袖」的遮擋,晉如春的手總是抓著腰間的皮帶,我認為這個姿勢非常糟糕,把郭蘭作踐得像個罵街的潑婦。我也有幸在該劇裡招搖了一下,可笑的是,扮演「小叔」(就是我)的居然是晉如春的師妹,她奶聲奶氣地唱了一句:「俺跟著嫂嫂回家轉……」我就從戲台下面跑掉了。

    其實郭蘭挺好的,至少不像晉如春演得那麼糟糕,每想到她,我的心都會軟下來。我曾經冒出過這樣的怪念頭:如果當年家裡接到李廣武的陣亡通知書,我和郭蘭會在心裡暗暗高興嗎?不過有一點似乎可以肯定,我會很自然地頂替我哥的位置。

    當年李廣武在一天之內辦成了兩件大事,他走得很匆忙,甚至沒記熟新媳婦的長相就隨部隊開拔了。那一批同時參軍的有十幾個人,李廣武使隨行的夥伴們黯然失色,彷彿所有的人都是他的陪襯。那天在區委會的院子裡,一些外村人探頭探腦地打聽誰是李老大,人們都想看看婦救會長的新婚女婿。我去給我哥送行,被一個外村婦女當成李廣武,她把我打量了好一陣子,不無挑剔地說:「郭會長怎麼找了個生瓜蛋子。」我說你認錯人了,她說沒錯,你嫩得透青。

    李廣武穿一件藍棉襖,左手插在褲兜裡(這是他一貫的姿勢,由於缺一根手指頭,他總把左手揣在衣兜裡),矜持地向熟人點頭致意。我給他提著藍布包袱,陪著他站在老棗樹下面。離我們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女人正在十分響亮地擤著鼻涕:「你個挨刀的,」那女人聳著一個男人的胳膊,「看我不順眼,你把我休了吧,你把我休了吧!」

    男人不耐煩地甩著胳膊:「你讓我清閒一會兒好不好,看你個熊樣,也不嫌寒磣,人家郭會長還剛成親哩。」

    「李老大當兵還能賺個媳婦,」女人唏噓著說,「你有家有業的,圖希什麼,你告訴我圖希什麼!」

    「這個熊女人。」李廣武忍不住笑了。

    「真該休了她。」我說。

    「你嫂子以後就在咱家住,你得多照顧她,」李廣武說,「爹好像不喜歡郭蘭。」

    我說:「爹害怕區幹部,你放心吧,他不會讓你媳婦受氣的。」

    「你看郭蘭還行嗎?」

    「挺好的,」我說,「以前怎麼從來沒聽說你要娶媳婦。」

    「我也不知道,」李廣武笑著說,「當兵賺的,那個傻婆娘算是說對了。」

    老實說,我不喜歡李廣武用這種流里流氣的態度對待自己的婚姻,我信奉愛情,即使沒有愛情,婚姻也應該是一件嚴肅的事,我哥還沒穿上黃棉襖彷彿已經沾上了「兵」的習氣。事後回憶,殺驢王曾經和李廣武有過短暫接觸,那個瘦小的傢伙躉到李廣武跟前,小聲說:「你知道嗎?我才是第一個報名的。」

    李廣武詫異地看看殺驢王:「我怎麼沒聽說。」

    「龜孫子們不讓,」殺驢王可憐巴巴的,「都生氣了,吃我的醋。」

    「我看你也不行,」李廣武從兜裡掏出一個蘋果給殺驢王,「你不該是第一個。」

    殺驢王使勁咬了一口蘋果:「又沒說醜俊的,他們憑什麼不讓我報名!」

    「你不是報上了嘛。」

    「才給我排第六,」殺驢王忿忿不平,「可我是第一,你說說,第一和第六能一樣嗎!

    「是不一樣,」李廣武說,「你該去把臉洗一洗。」

    郭蘭要做家屬們的工作,勸解那些鼻涕眼淚的女人,有幾次她就從我們跟前走過,但只是沖李廣武笑一笑,彷彿我們是一些不相干的路人。直到臨近集合的時候,郭蘭才匆匆過來給李廣武送別。老棗樹上落了一群麻雀,嘁嘁喳喳不停叫著在枝椏間躥跳。郭蘭揪著李廣武棉襖上殘留的線頭,說事情多,也沒有工夫陪伴你。李廣武顯然還沒習慣這種親密動作,他侷促不安地把手從衣兜裡拿出來,然後又揣進去。「你忙你的。」他望著棗樹,彷彿是在對那些麻雀說話。李廣武衣服袖子上有一個長長的線頭,郭蘭拽了一下沒拽斷,反而把衣袖弄得皺皺巴巴的,她索性托起李廣武的胳膊,低著頭把線頭咬斷,然後再把衣袖抻平。看他們親密的樣子,彷彿是一對生活了很久的恩愛夫妻,但這種恩愛舉動還是難以掩飾他們相互的生疏,當郭蘭抻著衣袖的時候,她突然停住了,望著李廣武的左手:「你這手指頭怎麼了?」

    「讓黃鼠狼咬掉了。」李廣武臉紅了一下,又把手揣進兜裡。

    「讓我看看,」郭蘭硬把李廣武那隻手從衣兜裡拽出來,「掉了兩截,」她仔細捏著殘留的一小塊,「這是……殘疾,他們沒檢查出來嗎?」

    「說是不耽誤放槍。」李廣武固執地把手揣起來,「他們不嫌我殘疾。」

    「還挺難說話的,我嫌你殘疾了?」郭蘭笑著拍拍李廣武胳膊,「別總把手揣在兜裡,又不是多大缺陷。」

    除了那一截手指頭,他們似乎還應該有更重要的話說,為了不妨礙他們,我知趣地躲開了。遠遠看見李廣武低著頭,用腳去蹴地上的石子,他小時候挨先生訓斥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郭蘭則完全是一副女幹部派頭,她專注地盯著李廣武,不停地說著什麼。後來便趕過來兩掛馬車,參軍的人都上了車,李廣武坐在車耳板上,懷裡抱著他的藍包袱。車跟前擠滿了送行的親屬,忽然有女人嚎啕大哭,接著便是一片哭聲,有一個女人披散著頭髮,不顧一切到車跟前拽人,區長陰沉著臉大聲吩咐道:「快把車趕走!」我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想和我哥握一握手,他畢竟不是去串親戚,車上注定有一部分人永遠不會再回來了,我哥會回來嗎?我擠在人群裡,衝著車上喊:「哥,你早點回來啊。」李廣武似乎沒看見我,他指著老棗樹對同伴說:「看那些家雀,顏色都是灰白的。」

    父親沒去給他的長子送行,他躲在家裡扠牲口套。我回家的時候院子里拉滿了細麻繩,父親佝僂著腰,像個結網的大蜘蛛一樣捋著麻繩。李廣武的事對父親是個打擊,他老人家彷彿一夜之間突然萎頓下去了。我理著線麻給父親講送行的經過,我極力讓他老人家相信,送行的場面是愉快的,那些遠行的人就像去趕集一樣。父親陰沉著臉說:「那個誰……就是那個郭會長,她也在區上嗎?」

    「你說我嫂子啊,」我糾正說,「她當然得在場了,她得給我哥送行。」

    父親冷笑了一下:「她還認得你哥?」

    「認得,」我笑著說,「別提多親密了!」

    「你懂什麼!」父親瞪了我一眼,「一個女人家,把自個當什麼了!摸著誰是誰,從古到今沒聽說過,拋綵球還興瞄個準兒,這可倒好……」

    「他們是正經舉行過婚禮的。」我說,「我看我嫂子挺好的。」

    「你嫂子你嫂子,」父親刻薄地說,「但願她能等到你哥回來的那一天。」

    郭蘭當天下午就搬過來了。除了自己的日常用品,她還帶了兩條鯉魚和給父親的兩瓶燒酒。她把東西放在地當間,大大方方對父親說:「爹,我搬過來了。」

    父親被堵在堂屋裡,一時手足無措,面對就算過了門的兒媳婦,又不能不說點什麼。「那什麼……」父親扭頭望著我,「廣舉,去把西屋收拾一下,讓郭會長住西屋。」

    「爹,」郭蘭忍不住笑了,「咱們是一家人了,今後我來照顧你,你就叫我蘭子吧。」

    父親沒說什麼,索性躲了出去。郭蘭並不在乎父親的冷淡,她從包袱裡找出一方頭巾紮在頭上,就拿著掃帚去西屋清掃。樑上有一些陳年的蛛網夠不著,她站在凳子上喊我:「喂,老二,」她說,「你大名叫什麼?」

    「李廣舉,」我說,「廣大的廣,科舉的舉。」

    「這名字文縐縐的。」她說,「廣舉,你去幫我找根長一點的木棍來。」我去院裡找來一根木棍,她把木棍綁在掃把上,說,「我要掃頂棚了,灰太大,你先出去一下。」

    我說還是我來掃吧。她說圍了頭巾,沒事的,讓我先去把那兩條魚拾掇一下,晚上做魚吃。

    郭蘭清掃完西屋,又開始忙活晚飯。她不知道日常吃的白菜土豆放在哪,找不到米缸和面袋,我想去拿她又不讓,只讓我領著她一樣一樣去找,她說這樣明天她就能自己做飯了。待把日常吃的用的都看過,她又問家裡有多少地。我告訴她有五十幾畝。為了讓我的新嫂子滿意,我特別說明,家裡那幾十畝地都在子午河灘上,是旱澇保收的好地。郭蘭想了想,說基本上能算個富裕農民吧。聽她的意思,似乎嫌家裡地多了。儘管我瞭解她信奉的東西,但還是覺得不可思議,我說咱們在子午川只是中等人家,還有上百畝的。她說要那麼多地幹什麼,那些地足夠十幾個人吃的了。幸好父親不在家,要不他準會背過氣去。

    那些地是父親的命根子,它使我們的日子穩定而從容。對於我們這樣的家庭,土地已經不僅僅是提供溫飽,它還能給人心理上的滿足,因為我們是擁有數十畝良田的正經人家,所以我們在人前能挺起腰來。要是父親知道剛進門的兒媳婦居然會有這種危險的念頭,我想他就不會允許「郭會長」在我們家裡佔據一間房了。我削著土豆皮,不由偷偷打量這個陌生的女人,她不容商量地走進了我們的生活,完全用局外人的視角看待這個家庭,她的觀念和我們格格不入,她不瞭解我們,我們對她同樣一無所知。我在縣城上中學,往後她要和父親一起生活,我的新嫂子能恪盡兒媳婦的職責嗎?但願她不僅僅是我哥領到的一個懸賞。

    即使做飯的時候,郭蘭也紮著腰帶,或許她認為這樣更爽利一些。她不像一般女幹部那樣留齊耳短髮,她的髮型在長短之間,齊齊地剛好觸到肩頭,當她俯身燒火的時候,滿頭黑髮便齊刷刷從肩頭滾落下來,遮住了那張眉眼生動的臉。她幹活很快,也有效率,但作為家庭主婦,她在灶間的動作幅度還是顯大了一些。我們的交談基本上是單向的,總是她問我答,她對家裡的事問得挺仔細,看樣子不像是敷衍,我認為這是一個挺好的苗頭,說明她要來認真研究我們了。

    「我是你嫂子,」她強調說,「我對家裡的情況不瞭解,以後你要多幫助我。」

    「行。」我痛痛快快答應下來,彷彿我是一個很有能耐的人。

    她把米淘進鍋裡,然後拉過一個小凳子,在灶坑前坐下來:「說一說你哥吧。」

    這個要求有些難度,我是跟著李廣武長大的,由於瞭解得太多,反而不知道從哪裡說起。見我為難的樣子,她說你隨便講,哪一方面的都行。「小時候的也行嗎?」我故作單純地問道。其實我一點兒也不單純,比如說吧,這時候我在想她也是怪不容易的,嫁了一個素昧平生的人,只能憑著別人的描述來瞭解自己的丈夫;我還能看出來她把我當成了不諳世事的孩子,那麼我就索性當一個傻小子吧,我懂得太多了反而會使她難為情。

    郭蘭看看我,突然笑了:「聽說你哥小時候膽兒挺大的,是嗎?」

    「他是個賊大膽兒,」我誇張地說,「可是他一點兒也不傻。」

    「是嗎?」她鼓勵地望著我。

    可憐的女人!我覺得應該讓她知道,她的選擇(如果那也叫選擇的話)是對的,儘管她是以「獻身」的姿態把自己送給一個人,但事情也許並不壞,我哥的含蓄,他的膽識和精明不會讓她失望。於是我像上國文閱讀課那樣努力地歸納,既不放過細節又要突出重點,我講李廣武怎樣和黃鼠狼打仗,怎樣摔破人家的碗,因為他一身正氣,所以能鎮得住邪祟。根據我的描述,李廣武就跟捉鬼的鍾馗差不多,當然,他比鍾馗漂亮多了。郭蘭聽得很專注,能看出她非常在意我的描述,在我偶爾停頓的時候,她便會投過來期待的目光,說:「是嗎?」我接受了鼓勵,越發起勁地把那個已經成為她丈夫的人翻來覆去地展示給她看。

    眼見天黑了父親還沒回來,郭蘭把做好的飯菜都捂在鍋裡。我找來兩根紅蠟燭點上,把屋裡照得通亮,郭蘭問為什麼點兩支蠟燭,我說今天是你第一次來家裡吃飯,應該慶祝一下。郭蘭端起一支蠟燭吹滅了。「謝謝你,」她把燭台放到櫃上,「讓你爹看見,又該生氣了。」

    父親很晚才回來,回來之後又摸黑在牲口棚裡鼓搗什麼,我去喊他吃飯,他氣哼哼說你總待在屋裡幹什麼,不會出來照望一下牲口嗎!父親的消極讓我為難,後來還是郭蘭出來把父親叫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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