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常個屁,他們才不正常呢!我不是亂說,真的……」程天佩有些結巴,「他們在車旁邊親嘴,我親眼看見的。」
「這麼說……是真的了。」
「老毛子專愛搞中國婦女,光復那年,唐河駐過蘇聯騎兵,孤城驛那邊還打死過一個。」
程天佩並非危言聳聽,那是唐河人人皆知的一段尷尬經歷。1945年秋天,蘇軍從南面派過來一支騎兵部隊,據說那些長著紅頭髮的士兵個個酒量驚人,他們抓著酒瓶在馬背上喝,喝醉了便去找中國婦女。他們隨意播撒種子,卻不在乎收穫,騎兵部隊撤走後,唐河生出了一些異樣的孩子,唐河人把這樣的孩子叫「二串子」。現在唐河經常能看見這樣的孩子,他們由唐河婦女帶領,追著唐河婦女叫媽媽。他們的年齡都在五六歲左右,同樣都是藍眼睛,翹鼻子,白裡透紅的皮膚,他們說地道的唐河方言,看上去卻是一副異樣的面孔,他們是一些不經意的闖入者,明顯的異族特徵讓唐河人無法忘記當年發生過的事。
「哈中尉和他們不一樣,」我說,「就算是真的,也不值得大驚小怪的,你最好不要管這件事。」
「能不管嗎!老蘇子心眼實在,弄不好她會跟老毛子生一個雜種!」程天佩越顯得憂心忡忡的,「我姑不在跟前,老蘇子在唐河就我一個親戚,我不管,這個人就算完蛋了!」
我得承認,程天佩著急不是沒有道理,囉囌維和蘇聯人哈達耶夫的戀情是不負責任的,如果用傳統的觀念看,他們的戀情注定不會有結果,哈達耶夫早晚得離開,而囉囌維還要在唐河生活,這段異國戀情也許是浪漫而又感動的,但最終必定會使囉囌維身敗名裂。
「也許你說得對,可是……」我說,「你姐是成年人,她有自己的處事原則,這種事咱們不好干涉,只能順其自然。」
「那也不能眼睜睜看著老蘇子吃虧,」程天佩重重在被上拍了一下,「真該殺了他!」
這天晚上程天佩想了很多主意要報復哈達耶夫,比如往他吉普車上澆大糞,趁他喝酒的時候下藥,他還想讓我幫他去「捉姦」。「這陣他們保準在一塊兒,」他說,「我把門叫開,你就往他鼻子上給一拳,讓他見血!」後來又提起和囉囌維搞對象的事,他說老蘇子要是有對象,就不會和老毛子來往了。又說下個星期天是囉囌維生日,要我給囉囌維買禮物。程天佩的主意未免有些孩子氣,幾乎沒有一件能行得通。我說朋友過生日我可以考慮送點禮物,但是其他方面我無能為力。程天佩當真生氣了,說我不夠朋友,見死不救。
這年冬天楊作恆為前線捐了一門高射炮,遼東省政府授予他「模範實業家」稱號。那幾天楊作恆心情不錯,有一個星期天他請我去家裡做客。此前我曾問過楊舸她家裡都有哪些規矩,以免我有朝一日上門的時候出醜。楊舸說正常人家的規矩,她想了想,說也有不正常的,吃魚的時候不要翻。我說這是什麼規矩,簡直是暴殄天物!楊舸說是船長的規矩。
楊舸家在正仁街北頭,一個老式的四合院。楊家原有兩個傭人,建國後迫於形勢相繼辭去,現在這個大院子只住著楊舸和她父母。楊家兩扇油漆剝落的大門自然是再熟悉不過了,我無數次把楊舸送到門口,看著楊舸吱的一聲把它關上,然後一個人悵然離去。我想我已經習慣了在門口徘徊,第一次邁進這道大門,感覺彷彿越過了一道不該越過的界線。迎門是照壁,轉過照壁,是一個整潔的四合院。楊舸從正房出來迎接我,她故意高聲說李經理您來了,一邊接過我拎的兩瓶紹酒。「您太客氣了,」她向我眨眨眼,「到同事家幹嗎還帶禮物來。」
「區區薄禮,不成敬意。」我一本正經地欠一欠身子,然後小聲問,「都在家嗎?」
「他們正嚴陣以待。」楊舸也小聲說。
正房進門左轉,西屋是一間客廳,紅漆木地板,靠北是一個鏤花長條靠背椅,左右各有一把紅梨木官帽椅,東牆坐著一個五斗櫥,上面擺著紅白兩叢巨柱珊瑚。最能引人注意的,還是西牆上掛的一大片形態各異的木鐘,聽楊舸說,那是她爸最為得意的收藏品。楊家客廳給人的印象是力求方正,但並不舒適。
楊舸安置我在官帽椅上落座後,楊作恆趿著拖鞋走進客廳,他笑著說難得李經理來我們家串門。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是他第一次在非公開場合對我以職務相稱。我說早該過來看看,還得你邀請,又對楊家的四合院表示了適度的讚譽。楊作恆說馬馬虎虎吧,他在靠背椅上坐下來,拿起煙斗,又開始捻搓茶几上放的煙葉。「這處老房子還是祖上傳下來的,」他說,「偽滿那陣時興日本房,唐河街拆了好幾處老房子,趕時尚的人蓋洋房,睡榻米,我就不敢拆老房子,一是離不開火炕,再說老宅也是風水。」
楊舸洗了一盤水果端進來,她把托盤放在茶几上,就坐在一邊削蘋果。
「楊舸,」楊作恆往煙斗裡按著煙葉,「給你李叔倒茶。」
「茶剛沏上,」楊舸說,「一會兒就好。」
這時候楊舸母親進來了。楊嬸比楊作恆還略高一點,頭髮有些花白,健壯而溫和,看起來和楊作恆性格正好相反。她對我上下打量了片刻,像是在估量我的身高。「您好……」我站起來,由於不知該怎樣稱呼,覺得有些尷尬。楊作恆劃根火柴點燃煙斗,介紹說這位就是李經理,又介紹楊舸母親,說這是內人,你嫂嫂劉佩珍女士。楊舸正在倒茶,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來,楊作恆對他女兒的失態頗為不滿,瞪了楊舸一眼。
「小李你坐,」楊嬸說,「你一個人在外面不容易,以後趕上星期天休息就過來。」
「會過來的,」我說,「只是怕給你們添麻煩。」
楊嬸笑道:「你和老楊共事,能走到一起是緣分,沒看見老楊直奔著和你稱兄道弟的。人上了年紀就害怕冷清,我們巴不得常有人走動,人多了才有過日子的氣象。」
楊作恆說:「現在不比以前了,我們家這麼大的院子只有三個人住,是太冷清了點,往後小李要是有心在唐河安家,可以搬過來住,咱們做鄰居。」
楊舸給我和她爸各端了一杯茶過來,說:「李經理像是個好鄰居。」
楊嬸問我家裡的情況,我說我還很小的時候母親就去世了,父親一個拉著我和哥哥過,我們家世代都是農民,家裡原先有幾十畝地,土改的時候分出去一部分。楊嬸說小時候沒媽的孩子,一般都能自立,人在小時候的磨難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又問我年齡,我說二十六歲(當然這是李廣武的年齡),楊嬸轉向楊作恆:「老楊你老成那樣,怎麼好意思給人家當哥。」
楊作恆說:「同事不分長幼,按船上的規矩,都是兄弟相稱,我叫小李老弟沒什麼不合適的,你說是吧李老弟。」
楊嬸說:「你愛叫什麼我們也沒有辦法,那是你們公司裡的事,反正我不好意思給小李當嫂嫂,以後小李就叫我嬸子好了。楊舸和小李也不差幾歲,他怎麼一下就奔上叔叔了呢。」
「我琢磨也是的,」楊舸笑道,「叫叔叔太便宜李經理了。」
楊嬸說:「老楊你聽見沒有,為你一個人輩分全攪亂了。」
楊作恆的防線轉瞬便土崩瓦解,他嘿嘿笑著說:「當著小李,你們也不給我留面子。」
這時候牆上那一大片木鍾突然都響起來,卡嚓卡嚓,丁丁當當,其間還夾雜著布谷鳥的叫聲,彷彿走進了鐘錶店裡。聽見鐘聲,楊舸和她媽便一起做飯去了。
我走到西牆跟前,說這些鍾挺有意思的,收藏它們不容易吧?
「說起來也容易,只要處處留心。」楊作恆跟過來,十分愜意地望著他那些寶貝,「它們都是德國黑森林出產的木鐘,那架布谷鳥掛鐘是第一個收藏品,是在海參崴街上拿一瓶燒酒換的。那時候年輕,覺得好玩,就換下了。最老的要數中間那個圓形掛鐘,1815年的產品,上面有聯軍打敗拿破侖的記錄,它現在老得走不動了,就跟我一樣。」
「它是老了,可是它也最有價值。」我厚著臉皮恭維道。
那些方形、圓形和六角形的木鍾似乎也看不出多精緻,它們甚至有些破爛不堪,但它們都來自同一個地方,我知道對於一個收藏者來說,這是很不容易的。楊作恆端著煙斗一一介紹他的收藏品,似乎每一件收藏品後面都有一段故事。楊作恆沉靜安詳地複述那些故事,像一個母親在敘說孩子的出生和成長,這讓我對他多了一些好感,我想一個有生活情趣的人內心應該是豐富的,我未來的岳父也有豐富細膩的一面。望著楊作恆端著煙斗樂呵呵的樣子,不由冒出一個近於無賴的念頭:這個曾經在我面前飛揚跋扈的人,看樣以後會是孩子們的好外公。
午飯的時候楊嬸安排我和楊舸坐在一起,她和楊作恆坐另一面。楊嬸給我夾菜,說:「今天中午這些菜都是楊舸做的。」楊舸說上了三年師範,就學了個廚子。楊嬸說廚子有什麼不好,居家過日子用處大了,現在不比以前,凡事都得自己動手,一天三頓飯,再沒有比廚藝實用的了。
楊作恆說:「我女兒做菜的手藝是越來越像樣了,小李你嘗嘗這道紅燒鯉魚,比唐河菜館還地道。」
「看顏色就挺地道的,」我夾了一塊鯉魚,裝模作樣嘗了嘗,其實也沒吃出什麼味道,感覺口味太淡,我本來就不太喜歡紅燒鯉魚,也告訴過楊舸,這道菜顯然不是為我做的。「真不錯,」我言不由衷誇獎說,「是正宗的紅燒鯉魚,以前還從未吃過這麼好的魚。」
這時候楊舸在桌子底下踩了我一下:「承蒙李經理誇獎,按你的說法,我們崇正人就是做伙夫的材料了。」
楊作恆說:「小李你大概還不知道,我們家有兩代崇正畢業生,你嫂嫂……啊你嬸子,也是崇正出來的,當年她還是學校籃球隊的中鋒呢,被我給耽誤了,她這些年也不容易,提起來就委屈得不行。」說著便給楊嬸斟酒,「我敬你一杯,算是賠罪了。」
楊嬸坐著沒動,說小李你看看,這麼多年,他一句話就把我打發了。楊舸見我不好說話,就搶著說我看這樣也不行,爸,你得請一頓唐河菜館。楊作恆說那就說定了,等結婚紀念日的時候我去訂兩桌。楊嬸說還提什麼結婚紀念日,你能記住是哪一年就不錯了。楊作恆說有你記著就行了,就算是請客,還得你給我錢。楊嬸說想一想也是的,一個女人能把孩子帶大,家裡省心也就知足了。楊舸他爸跑船那些年,整天擔著心思,趕上颳大風,我摟著楊舸,整夜不敢睡覺。光復那年在釜山遭了海難,一下死了十多個船員,家裡接到信兒簡直塌了天,碼頭上跪得一溜兩行,多少人哭背了氣,死去的人連屍首都看不見,只能埋衣冠墳。沉了兩條船,為撫恤船員家人,花光了積蓄,又賣了一條船,等事情安置完了,楊舸她爸頭髮都白了。楊舸說我媽總是念念不忘那件事,一講起來就沒完沒了的。
楊嬸說一下死了那麼多人,天大的事兒都得你爸一個人頂,自己傷筋動骨不說,欠人家的一輩子都還不清。楊舸說李經理是去過朝鮮的,給我們講講前線的事吧。我說在朝鮮也只是抬傷員運給養。楊嬸說聽說那面打得挺殘酷的。我說是挺殘酷的,路過的地方,一些山頭都削平了。楊嬸說那是美國人打的了?我說不光是美國人,也有咱們打的,每一次進攻前,都得運很多炮彈上去。楊作恆說這場戰爭說激烈也挺激烈,可是依我看,不會打太久,至少美國人不像是要擴大戰爭。楊舸說美國人是害怕了。楊作恆說也怕也不怕,美國人放著現成的新式武器不用,說明他們還留了一手。比方說兩個人打架,一個赤手空拳,另一個把刀別在腰裡,也用拳頭,這仗打得還算文明,起碼不是往死裡打,什麼時候美國人扔原子彈了,戰爭才真的不可收拾,就像太平洋戰爭後期,不過話又說回來,到那時候戰爭也該結束了。
楊作恆的話讓人聽了很不舒服,但仔細想想,他說的似乎也有道理。在我們手忙腳亂地行動的時候,楊作恆卻偏著腦袋在思考,他不遠不近地站在那裡,冷眼看著別人忙活,我想他和我們畢竟是不一樣的。
菜很豐盛,卻沒有吃多少。由於楊舸的提醒,我留意看了一下桌子上的魚,除了鯉魚,楊舸還做了一道大塊干燒比目魚,她把那道菜變通了一下,以對付「船長的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