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鳩 第30章 第六章 (3)
    楊作恆手中的最大籌碼,就是黃、渤海沿岸那些數不清的業務網絡,他用無線電遙控船隊,從營口和葫蘆島載鹽到天津,從天津裝麵粉到大連,再從大連運木材和大豆到上海,唐河船隊按照楊作恆的指令在北部中國各港口往來穿梭,為公司賺來豐厚的利潤。與楊作恆共事一段時間之後,我對自己越發沒有信心了,我想我還太嫩,一個人如果沒在海道上跑過,沒有從水手到船長的經歷,永遠也不會具有楊作恆那種對業務的敏銳感覺。他站在海圖前面的時候像個高明的棋手,而我還眨巴著眼看不懂棋局,我給他打下手都不及格,更不用說什麼取而代之了。唐河縣委那些關內來的幹部不知深淺,他們只知道要權力,如果真的不顧公司利益換掉楊作恆的話,對唐河航運業的打擊是不可想像的。

    楊作恆最大的癖好是抽煙斗,無論什麼時候,你總能看見他手裡端著煙斗。他把板煙絲和煙葉混在一起抽,在他那張大橡木寫字桌上有兩個茶葉罐,一個裝煙絲,另一個裝旱煙葉。他裝煙斗的時候非常磨嘰,先裝煙絲,再往煙絲上面按旱煙末,每抽一袋煙都要不停地忙活半天,彷彿就為了捻搓那些煙葉,而抽煙倒顯得不重要了,火柴也總是攥在手裡,一袋煙總要點上三五回才能抽完。

    有一次午休的時候我和楊作恆閒談,他問起我家裡的狀況,我如實相告。「也該成家了,」他說,「你有過女人嗎?」

    「沒有。」我不假思索地說。我知道他所謂的「有過」是什麼意思,按他的意思,我確實不能算有,但我覺得就像撒了多大謊一樣,忽然侷促不安起來。

    「你沒說實話,」楊作恆似乎看出了一點苗頭,「跟老哥說說,她漂亮嗎?」

    「真的沒有。」我再一次鄭重申明,自己也覺得鄭重得有些過分,於是又笑著說,「什麼時候有了,我會告訴你。」

    「按你的年齡,」他說,「即使不成家,也該有幾個女人。」

    話趕到這兒了,我壯著膽子問:「你年輕時候有過嗎?」

    楊作恆不以為然地笑了一下。「當然有過,」他說,「在海道上跑的人,有時候幾個月看不見女人,等船靠了碼頭,成幫結伙往窯子裡鑽,也有包相好的,整天惦著盼著,船離岸的時候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也有拔不出錨的時候,船開了老半天,數一數少了人。老民國那陣,我在釜山看好了一個白俄姑娘,是旅店老闆的女兒,長得真好……」楊作恆眼神有些朦朧,他把煙斗按了一下,劃根火柴點著,「那年我二十多歲,是船上的管輪,年輕啊!心也實惠,睡覺的時候把那姑娘的相片放在枕頭邊,什麼時候醒了都要劃根火柴看看。船長知道了,把我寶貝相片撕了扔到海裡,說那不算數,因為那白俄姑娘專愛勾引男人。那時候年輕氣盛,要和船長打架。船長認死理,找來幾個船員作證,原來都是白俄姑娘的相好,有在我之前的,也有在我之後的,湊起來有五六個。

    船長說你小子沒眼力,人家和你玩玩還當真了,你看看這一大幫,都是你一個被窩裡的。」楊作恆從嘴裡拔出煙斗,自嘲地笑笑,「丟人吶!真想一頭扎進海裡。」楊作恆說再往後就想開了,外面花天酒地,再熱鬧也不算數,過眼煙雲,把艷遇當真才叫傻氣,只有家鄉的女人才靠得住,給你生孩子,給你侍候父母,在家的時候陪伴著你,走出去幾年她也等著你。我說那也未必,有多少人在外面成家立業,也過得挺好。楊作恆不以為然地看看我,說把家安在外面,怎麼說也是沒有根基,這種人我見得多了,他們在外面一時春風得意,連根都拔出去了,到老的時候不知道家在哪裡,像山上的野蘑菇一樣自生自滅,家譜上空出來的都是這號人,他們算是走丟了。楊作恆把我說得雲裡霧裡的,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有別的用意,只是覺得心裡很不受用,這時候真想問問,我是不是該把他的女兒也領回山東去。

    楊舸非常在意我和她爸的關係,說她爸在明處,而我躲在暗處,這不公平,所以凡事得讓著點兒,得留下一個好印象。我說這話不假,我以後還有求於他。楊舸說你還算明白,當心別自找麻煩。我說你威脅我,拿你爸來嚇我,我怕什麼,我麻煩了你也不會輕鬆。楊舸說我才不在乎呢,不信咱就試試看。又問我們在一起共事是不是融洽。我說我不知道怎樣才算融洽,你去看看就知道了。有一次楊舸真的到船務公司來了,她背著那個須臾不離的帆布兜子,進門便向我使眼色,示意我不要聲張。楊作恆面前鋪著一張海圖,正在往本子上記錄什麼,這時候抬頭望了一下,說:「有事嗎?」

    「來找一位學生家長。」楊舸走到北牆跟前,一本正經地看牆上掛的表格。

    我倒了一杯水放在茶几上,說:「您坐吧。」

    「謝謝。」楊舸在椅子上坐下來,說,「李經理挺忙的。」

    「不忙。」我說,「您請喝水。」

    楊舸再次道謝,她端著杯子,若無其事地看看我,再看看她爸。楊作恆拿鉛筆在海圖上畫了一下,抬起頭來,說:「你們……認識?」

    「早就認識了,」楊舸說,「李經理還給我們作過報告。」

    「對了,」楊作恆說,「那還是在燈塔的時候。」他把面前那張海圖捲起來,又拿出一張鋪在桌子上,「找學生家長……找到了?」

    「不是說閒人不能進碼頭嗎。」

    「我這裡忙,」楊作恆說,「讓你李叔給安排一下。」

    楊舸笑著站起來:「那就有勞……李經理了。」

    出來後楊舸樂不可支地說你可是佔了大便宜了。我說你要找誰?叔叔這就安排人給你找去。楊舸說別總往上巴結,當心上去了下不來。我說輩分擺在那兒,我也沒有辦法,你爸安排的,我總不好再糾正說我是你大哥。楊舸說你就佔便宜吧,一輩子當叔叔吧你。

    一年前初到唐河的時候,我是以一個過路者的心態品評鑒賞這座小城的,如果那時候離開,唐河也許會給我留下一點印象,那點印象會因年深日久逐漸淡漠,到最後只剩下一個乾巴巴的地名,就像政區圖上的一個小黑點兒。現在不同了,我和唐河已經難解難分了,這裡既有朋友,也有我所愛的人,這時候我已經徹底放棄了離開的念頭,因有了歸宿而一身輕鬆。唐河支隊加深了我與唐河人的情感,畢竟我與他們共過患難,一起出生入死,我分享他們的快樂,也分擔他們的悲痛,他們接受了我,我也認識了他們。我從街上走過的時候,經常有人喊我「李副支隊長」,這稱呼聽起來挺受用,當然這不僅僅是職務,我更在意的是:它記錄了我的一段經歷——自來唐河後,第一次屬於我個人的經歷。這段經歷是如此可貴,它像一張門票,我可以心安理得地進入,然後找一個位子,氣氣派派落座。為了能有足夠的自信,我一反常態,把自己弄得挺張揚。我把一些榮譽記錄用玻璃鏡框鑲起來掛在牆上,計有遼東省政府授予的二等功榮譽證書,唐河縣政府為獎勵我保護燈塔授予的三等功證書,還有支前模範獎狀,它們整齊地排列在北牆上,那上面的名字自然還是李廣武,但我覺得很真實。

    從朝鮮回來後,程天佩和我住在一起,他現在在囉囌維店裡幫忙,穿一件藍布大褂,胳膊上戴著套袖,打扮成一個標準的小夥計摸樣。那件大棉袍已經被程天佩刷洗乾淨收進櫃裡,和我哥的證件獎章放在一起,小傢伙弄來一把大銅鎖把櫃鎖了,鑰匙須臾不離地掛在褲帶上,連我的工資也要歸他保管。有幾次我從外面回來,發現程天佩手忙腳亂把什麼東西塞進櫃裡,我說當心看好你的財寶,要不要把錢拿出去曬一曬,別發了霉。他訕笑著說要發霉也是你的錢,我才存了幾個!

    在孤城驛的時候,沒有人知道程天佩的真實身份,那時候他只是海灘上的一個小乞丐,現在不一樣了,儘管很少有人知道程天佩,但幾乎所有的人都知道程渭清。聽說程渭清的兒子還在唐河,便經常有人來看望,來人大都遮遮掩掩,閃爍其詞地說點閒話,然後無一例外地都要問起程渭清。在唐河,有很多關於程渭請的傳聞,有說他被送上了軍事法庭,有說他潛伏在大陸,更多的人認為他去了台灣。邊防派出所曾找程天佩作過筆錄,調查程渭清的下落,當然,他們從程天佩這裡得不到任何信息。郭震他們不會想到,程渭清的兒子曾給他們製造過多大麻煩!

    溫麗新還鄭重其事地請程天佩去家裡做客。女縣長親自下廚,為她老對手的兒子準備了豐盛的家宴,溫麗新一個人陪著程天佩吃飯,甚至連孫晉都被支走了。那天晚上程天佩顯然是喝了酒,回來的時候興沖沖的,彷彿又犯了自大的老毛病,他不提和溫麗新的談話內容,只說溫麗新做菜不好吃,滿桌的菜好像都忘了放鹽,只有一小碟醃香椿是鹹的。「老孫這個人也是的,」他說,「好好的人偏要找個縣長當老婆!」

    大概是看出了我和楊舸的關係,程天佩對楊舸愛理不理的,吝嗇得連一聲楊大姐都捨不得叫,張口閉口就是「老楊作恆的閨女」,彷彿楊舸沒有名字。小傢伙還對楊舸的長相說三道四,說楊舸眼眉太淡,這樣的女人寡情寡意,身體單薄不是福相,耳朵上有一顆痣,要一輩子聽人閒話。我不能容許他這樣詆毀楊舸,警告過幾次,才有所收斂。但是後來又弄出一些徒勞無益的小把戲,比如每到星期天,楊舸和囉囌維照例要過來聚一聚,吃飯的時候他總是搶著和楊舸坐在一起,這樣我只能和囉囌維坐一條板凳。楊舸也看出了一些苗頭,有一次她對我說:「程天佩這小孩挺有意思,他總想把咱倆拆開。」我說他是嫉妒了。楊舸說是為別人嫉妒吧。我說你不要小看他,這小子早熟,說不定他看上你了。楊舸說別掩飾了,他直奔著想讓你當姐夫,不會看不出來吧。我說咱們楊老師可不該有這種想法。「行情看漲啊老李!」楊舸笑道,「是不是感覺挺幸福呀?」

    程天佩的用意我當然不會看不出來,只是不願當著楊舸談論這件事。無論楊舸還是程天佩,他們都是局外人,他們不知道我和囉囌維還有另一種特殊關係。囉囌維早就知道我的真實身份,她一直嚴守著那個秘密,即使沒有楊舸,我和囉囌維也只能是朋友,此外不可能再有別的關係,說得難聽點,早在去朝鮮之前,我就已經把自己閹割了。以前我有勇氣把真相告訴囉囌維,是因為準備離開,現在我又回來了,並且落地生根,心安理得在唐河過日子了,比如我是一個變戲法的,楊舸在觀眾席裡,而囉囌維在後台,她洞悉這出把戲的所有內幕。從朝鮮回來後,囉囌維一直迴避不談這件事,但事情畢竟存在,有時候我能感覺到囉囌維那憂慮的目光,善意的緘默不等於讚許,在囉囌維面前,我覺得自己還不能算是一個健全的人。

    程天佩要把我和囉囌維往一起攛掇,但這時候囉囌維卻深深陷入了另一個情網中。

    有一天晚上程天佩很晚才回來,我已經睡下了,程天佩輕手輕腳開門進來,摸黑在地上鼓搗著什麼。我說鍋裡有飯,程天佩說在外面吃過了。他打開燈,把什麼東西放進櫃裡,然後鄭重其事地倒了一杯水端給我:「老李,咱們是好朋友,對不對?」

    我說有什麼話你就直說,是不是又讓人欺負了?

    「那我就直說,」程天佩在炕沿上坐下來,「你覺得老蘇子怎麼樣?想不想和老蘇子搞對像?」

    看他一本正經的,不像開玩笑,我說現在就算正式通知你,我已經「搞」到對象了,是楊舸。我說本來我和你姐是挺好的朋友,你在裡面一攪和,我們會覺得挺彆扭。程天佩說誰攪和了,你不幹就拉倒,老蘇子又不是沒有人要。我說別再囉嗦了,明天我還要早起。程天佩磨蹭了一會兒,關了燈上炕躺下,旋即又坐起來。「老毛子又來了,」程天佩說,「他總來找老蘇子,今天晚上又來了,我就知道他們沒有好事。」

    「你別一驚一乍的,」我說,「哈中尉是受過教育的人,他找囉囌維談談文學藝術,這很正常,你不要干涉囉囌維的正常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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