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旋
五月中旬,唐河支隊接到撤出的命令。
半年來,我們走遍了半島北部,一度還隨野戰部隊抵近漢城。我們在荒山野嶺中度過了最嚴酷的季節,隊員們的靰鞡磨穿了,腳後跟拖著長長的絮草,走動起來撲哧撲哧響。由於缺少飼草,加上崎嶇山路的勞累,一些牲口倒下去就再也站不起來,每次離開駐地,都要遺棄一些馬車。這支從莊稼地裡走出來的隊伍,已經露出了嚴重的疲憊相,適時地撤出,讓我們保存了最後一點顏面。
回家總是令人高興的,像順水放舟,幾天後,我們已經在鴨綠江西岸了。據縣裡來迎接的同志說,唐河會有一個歡迎儀式,於是我們在河溝裡把臉洗乾淨,重新打出「唐河支隊」的旗幟。其實勿需辦什麼儀式,前來迎接的家屬就夠熱鬧了。進入唐河境內,每到一地都有迎接的人群,本來計劃唐河支隊全體參加入城儀式,但家屬們牽住籠頭不撒手,隊員們也不願再走了。有一個車老闆正抱著鞭子與熟人寒暄,不想他的三匹牲口卻等不及了,逕自拉著馬車拐上回家的岔道。「個驢日的,」車老闆笑著罵道,「它們比我還著急。」
到孤城驛,程天佩也下了車。他頻頻朝我這面張望,想過來又有些猶豫不定的樣子。由於怕他嘻嘻哈哈影響不好,在朝鮮這半年我對他一直很嚴肅,程天佩也很知趣,與我保持一定的距離,跟隊員們一樣喊我李副支隊長。此刻大家都歡天喜地,唯有程天佩一個人情緒低落,回家對他來說是一個極其模糊的概念,父母不知在哪裡,那條水泥駁船也炸掉了,在大家都歡天喜地的時候,程天佩越發迷茫了。能看出來他想跟我走,但又不好意思說。我把他喊過來,說你上車吧。程天佩笑了笑,不聲不響撩起大棉袍坐到車上。
車隊在唐河東岸停下來。過了橋就是唐河鎮,入城儀式將從這裡開始,河對岸的管絃樂隊已經在試音。隊員們每人都有一朵紅花別在胸前,各分隊長忙著督促部屬端正姿勢,整理風紀。商會代表來通知我們說,各商家自發準備了鞭炮,預備在車隊路過門口的時候燃放,讓我們不必驚慌。縣裡迎接的幹部聽了連說不行,滿街都是歡迎群眾,一旦馬車驚了,要躲都沒地方躲。他讓商會迅速通知商家,禁止在車隊經過的時候燃放鞭炮。支隊這邊則滿不在乎地說:別說是放炮仗,你就是扔炸彈,我們的馬都不帶眨眼的,它們可都是從前線回來的牲口。
幾乎所有人都擁到大街上,鼓樂聲、鞭炮聲和人們的歡呼聲,使這座小城重新沸騰起來。在實驗小學的歡迎人群裡,我看到了楊舸。楊舸站在學生隊列旁邊,用力搖著手裡的小旗。我向她招手,結果引來孩子們的一片喊聲:「是李叔叔,李叔叔給咱們招手嘍——」我立馬正經起來,目不斜視望著前方。
教堂廣場是入城式的終點。半年前我們從這裡出發,彷彿是轉了一圈,現在又回到原地。車隊將在這裡解散,然後各自回家,再過一會兒,這個曾共過患難的集體將不復存在。在廣場入口處,卜政委跳下馬車站在路邊,向車隊揮手,漸漸地,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舉起的手臂彷彿也僵住了。我們注意到,卜政委眼裡含著淚水,他抬起衣袖擦了一下,順勢舉起手臂向他的屬下敬禮。我們幾個副職也都過去和他站成一排,面向車隊舉起手臂。我們沒受過正規訓練,也許姿勢還不規範,但我們都做得極為認真。馬車一輛跟一輛靜靜地通過,隊員們顯然還不習慣這種禮數,他們的目光游移不定,顯出唐河人特有的羞澀,似乎因所得過多而惶恐不安,儘管我們能給予的,僅僅是一點敬意。
儀式剛結束,程天佩便拉著囉囌維從人群裡擠出來。囉囌維很得體地跟我握手,說謝謝你把程天佩帶回來。我說這個人今晚上就住在我那兒,你看著別讓他再跑了。程天佩顯然不會再跑了,從孤城驛到唐河鎮,他一直寸步不離地跟著我,看樣倒是怕我跑了。囉囌維說今天晚上我還要和我老弟好好談談,明天我把他送過去。程天佩說李副支隊長一個人也沒什麼意思,我看咱們今晚上還去崇正飯莊,吃拌魚絲。
「我老弟到底是長大了,知道關心別人了,」囉囌維說,「李副支隊長今晚沒空,拌魚絲明天再吃。」
「那就……明天。」我忽然覺得自己乾巴巴的,彷彿被掛在通風處晾乾了水分。這時候忽然聽見身後有人寒暄,《唐河報》的記者吳朝暾趕斜裡插過來跟我握手:「歡迎歡迎。」老吳說的是今天使用頻率最高的那個詞,「歡迎你們凱旋歸來。」我和老吳握了一下手,便轉過身試圖走開。我對老吳心有餘悸,這個人的一片好心反而容易壞事。老吳搶前一步把我攔住,熱情得像多年不見的親戚:「省報前天有一篇唐河支隊的特寫,看了真叫人揚眉吐氣,其中還提到你在臨津救車隊的事。」老吳說,「縣報想單獨寫一篇關於你的文章,能不能安排個時間,咱們談談。」
我說:「要寫你就寫唐河支隊吧,唐河支隊的事夠你寫一陣子,我可以給你提供材料。」
「還是這麼謙遜。」老吳越加上緊,「你保護車隊的事很有份量,還有燈塔的事,這些事跡連起來,夠一個長篇通訊了,不把你寫出去,簡直是我們失職!」
老吳的話越發讓我不安,我知道這個人是認真的,他是個好記者,沒準兒他還會把我弄到省報上去。他口口聲聲要把我寫出去,所謂「寫出去」,是讓我「出欄」嗎?我想這真滑稽,彷彿他是一個飼養員,非要把我喂肥了才肯罷休。「你寫寫岳寶瑞,」我說,「你應該聽說過他的事。」
「已經見報了,昨天有我一篇通訊。」老吳轉向站在一邊的囉囌維,「《喋血雞公嶺》,昨天的報紙,你們都看過了吧。」
「看過了,」囉囌維說,「一個悲壯的故事。」
「你得配合一下,」老吳說:「這不僅是你個人的事,也是咱們唐河的榮譽。」
「那好吧,為了唐河的榮譽。」這時候我只想盡早脫身。
在萬字會大院裡,原唐河支隊籌備處的房間還保留著,我們把那兩面錦旗掛在牆上。文副支隊長說真得感謝縣裡,還給咱們留下一個盛放榮譽的地方。隊伍解散了,但還有很多後續工作要做,卜政委簡單講了一下善後工作安排,便讓大家各自回家。
我的門鑰匙臨走的時候給了楊舸,我想楊舸應該知道給我開門,於是便逕自回家。這時候已是下午三點多,正是一年中天最長的時候,太陽還掛在半空。五月是唐河最好的季節,街兩邊的槐樹青翠嫩綠,石板路面上樹影斑駁,空氣中飄著洋槐花的清香。前線不遠,趕上馬車只有兩天的路程,但唐河確實是後方。我不知道有多少唐河人在前線,他們當中有一部分今天回來了,像舀出去的一瓢水又倒回缸裡,他們立即融入唐河的各個角落。轉過街角,我看見馇子鋪的劉滿福正在院裡磨玉米,戴眼罩的毛驢拉著石磨不停地轉著,作坊裡熱氣騰騰,滿院都是酸烘烘的馇子味兒。
劉滿福腦袋紮在大瓦缸裡搗扯著,撮出一箕泡得水淋淋的玉米,他把玉米倒進石磨上面的漏斗裡,抬頭看見我,便扔了簸箕跑出來,趕著問朝鮮前線的戰事。老劉兒子在前線,是第一批參加志願軍的,那是個矮胖的小伙子,紅臉蛋肥嘟嘟的,以前總在院裡磨玉米。看老劉上緊的樣子,我實在無法回答,便支吾說現在還在和談,部隊都在休整。老劉不停地用圍裙擦手:「三個月沒來信了,心裡懸著吶。」我說沒來信是因為沒事,當兵的人都不愛往家寫信。「抬擔架的都頂上去了,還死了那麼多人,能說沒事?縣裡動員捐飛機,」老劉憂心忡忡地說,「看樣這仗是越打越大了。」這時候我看見楊舸轉過街角匆匆走來,便向老劉告辭。
看見我楊舸只是微笑了一下,然後匆匆走在前面,彷彿我是一個無關緊要的熟人。走到大門口的時候她稍稍偏過頭來說:「黑了,瘦了。」她並不正眼看我,彷彿是憑感覺便知道我的胖瘦和顏色。「臉上的黑點是怎麼搞的?」她隨手拉開院門。我說是凍瘡。楊舸邊走邊掏出鑰匙,開屋門的時候她有些慌亂,很長時間找不到鎖孔。進到屋裡,她把挎包放在櫃頂,順手拿下櫃頂上用毛毯捆紮好的行李放在炕上:「半年沒用了,」她匆匆解著行李帶,「得拿出去曬一下。」
楊舸的情緒準確無誤地傳達給我,匆忙、慌亂,事務性的語言和動作難以掩飾久別重逢的衝動。她不停地忙活著,但她確實是在等待,她能做的只有在忙亂中等待。我們是戀人,我提包裡現放有她贈送的小本子,但我們又是生疏的,唐河岸邊的那個夜晚並沒有完全使我們水乳交融。其實即使沒有楊舸的情緒傳達,我也知道自己該怎樣做,從進到屋裡那一刻起,我就知道那個任務(當了半年副支隊長,我已經習慣了「任務」這個詞)得由我來完成了,我不能指望楊舸,她還缺乏這方面的歷練,僅有的一次親密接觸還不足以使她能抹開臉面。但此刻我忽然覺得難為情了,好像一切都剛剛開始,在這方面我真不敢說比楊舸怎樣。和楊舸僅有的一次親密接觸是在晚上,如果不是我就要離開,如果不是藉著夜色的掩護,我也不敢說自己能抹下臉來。
儘管我和郭蘭把這件事重複了幾百遍,但那完全是兩回事,就像在自己住了很久的家裡,即使閉上眼睛也能進出自如,而換了一個環境,卻要小心翼翼,不敢莽撞。此刻楊舸就是一個女同志,而我卻要對該女同志「下手」,真害怕楊舸會說我下流。我想擁抱楊舸,說一些熱烈的、在心裡重複過無數遍的話,可是後來卻極其可笑地說:「曬被幹什麼,不著急曬被。」糟糕的是楊舸肯定也感到了這件事的滑稽,我的侷促不安讓她立刻便有了信心,她扭過頭來笑望著我,彷彿我是她班裡的學生:「你是說……不著急曬被?」她把解了一半的行李帶都攤在炕上,樂不可支地說,「那,幹什麼?」我從她微紅的臉上看到了某種嘲弄或者說是縱容的笑意,因被窺破心思,於是越加困窘,困窘之後,便是赤裸裸的暴露。我把行李往炕裡推了一下,拿起楊舸的手,說:「我還想出格。」楊舸愣了一下,忽然忘情地笑起來,她用一隻手按著肚子,笑得彎下腰去,如果不是我握住另一隻手,她準會癱倒在地上。我把她扶起來,說:「你覺得挺可笑嗎?」見她笑出了眼淚,我從她包裡拿出手絹給她擦臉。楊舸的眼睛細而長,前額和雙鬢長著細密的汗毛,鼻子微翹,鼻翼和睫毛都在張闔跳動,它們顯然都在躍躍欲試,像即將衝出塹壕的戰士。我給這張親切的臉拾掇乾淨,順便在上面觸碰親吻,這時候忽然冒出一個有趣的念頭:我想譬如我要吃一個梨,下嘴之前須小心翼翼地把它擦淨。楊舸閉著眼,偶爾有幾聲低微的呻吟。我發現一旦投入之後,楊舸也會很潑辣的,她已經不像第一次那樣羞澀被動,忙亂中她忽然睜開眼睛,腦袋向後仰起,彷彿怕認錯人似的直對著我注視了一會兒,然後又貼上來,可能嫌髮辮隔在中間礙事,她乾脆把它們都搭在我後背上,如果這時候後面來人,準會以為那是我的辮子。楊舸逐漸近於癱軟,兩臂交叉掛在我脖子上,我想天下的女人大概都一樣,適時地柔軟並不是郭蘭獨有的技能。
後來楊舸逐漸站直了,她從我懷裡掙出去,笑著說:「現在可以曬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