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島的冬夜異常寒冷,厚厚的積雪覆蓋了公路兩面的山巒,車輪碾在壓實了的雪地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那聲音夾著酸澀,讓人一陣一陣牙關發緊。臨走帶了一床棉被,我和孫晉把腿腳伸在棉被裡,但還是難以抵禦逼人的寒氣,腳上木木的,疼痛過後便失去了知覺。上一道大坡的時候,孫晉跳下車,跺著腳說:「這熊天真他媽冷。」我也跳下車,活動著身體驅趕寒氣,凍僵的雙腳踩在地上,感覺人像懸在半空。孫晉讓車老闆先走,在坡頂等我們,他拱起身子點了一支煙,我說給我也來一支,孫晉把手裡的煙遞給我,自己又點了一支。
「抽吧,」他說,「驅一驅寒氣。」
我問孫晉唐河冬天是不是也這麼冷。孫晉說好像沒有這邊冷,寒流來了,也就三兩天,不像這邊冷起來沒完沒了的。我說其實隔得並不遠,如果順利,明天晚上你就在家裡了。
「真想躺一躺家裡的熱炕頭,」孫晉說,「可是你們還得在冰天雪地裡挨凍。」
「挨一挨就過去了,」我說,「你回去以後,瞅空兒給菜窖再培點土,看今年這天氣,大概院裡的菜窖都凍透了。」
「除了菜窖,再沒有別的事了?」孫晉看看我。
「你得和嫂子努點力,我等著回去喝老侄的滿月酒。」
孫晉笑了笑:「說說你自己吧,不給囉囌維帶封信回去?」
「如果看見囉囌維,就告訴她這邊一切正常。」我說。看孫晉的意思,他顯然是誤會了我和囉囌維的關係。這也難怪孫晉,囉囌維和我曾給孫晉製造過一個親密場面,孫晉相信了。孫晉沒有理由不相信,當我和囉囌維挽著胳膊從他眼皮底下走出去的時候,我們已經造成了一個事實。事後我也想過,如果我順水推舟的話,也許這會是一個既成事實,只是當時我沒有心情也沒有勇氣把它變成事實。後來便是楊舸。我不能說這是陰差陽錯,囉囌維和楊舸都很好,我樂於和她們接觸,但這並不就是愛情。我認為真正的愛情是一種高尚的情感,它需要一顆健全的心去感受,而我當時並不健全。從踏上唐河鎮那天開始,我就病得不輕。現在孫晉提起這件事,我突然覺得自己似乎犯了一個錯誤,和楊舸在唐河岸邊的那個夜晚似乎過於輕率,如果愛情需要用心去感受的話,我想我和囉囌維的心似乎靠得更近一些。
「就只有一個口信?」孫晉把煙頭扔在地上踩滅,然後快走幾步趕上我,「太籠統了,你應該寫封信讓我帶上,說說戀人之間該說的話,用不用我來教你怎麼說。」
我遲疑了一下,說:「你誤會了,我們……我和囉囌維是朋友,是挺好的朋友,但不是戀人。」
「你這傢伙不說真話。為什麼要保密?保密也得分對象,我可是看著囉囌維長大的,要衝我和羅老師的關係,以後我還是你內兄,」孫晉笑道,「對大舅子保密,當心我讓你好事難成。」
「你真的誤會了,」我說,「告訴你吧,我有一個女朋友,是楊舸。」
「怎麼回事?」孫晉站住了,「我明明看見……你得給我說清楚。」
「你看見什麼了?」我轉過身望著他,「就算你看見了,」我笑著說,「那不算數。」
「你是說……挽著胳膊一起走不算數?」孫晉越發驚訝,「可你們不是三歲孩子,兩小無猜,怎麼能這麼不嚴肅!是不是你出了問題?」孫晉兩道濃黑的眉毛擰在一切,像兩個蠶在斗架,「如果你做下對不起囉囌維的事,我可要你好看。」
「怎麼會呢,」我說,「囉囌維把我當兄長看待,就像對你一樣。」
「不一樣,她把我當大哥,什麼事都和我商量,可我不會讓她挽我胳膊走路。」孫晉把雙手抄在大衣兜裡,走兩步扭頭看看我,彷彿不相信我說的話,「本來以為你和囉囌維,你們倆挺合適的。」
「你被假象迷惑了。」我說。這時候心裡竟有些酸溜溜的。
「小丫頭片子,哪都好,就是心氣太高。」孫晉說,「你這傢伙出手夠快的,是不是看上了楊作恆的萬貫家財。」
「你說的那個丫頭片子,」我問道,「是囉囌維還是楊舸?」
「當然是囉囌維,」孫晉說,「楊舸我不太瞭解,但我得提醒你,她可是楊作恆的女兒。」
「你什麼意思?」
「楊作恆知道這件事嗎?」
「估計不會知道。」
「楊作恆骨子裡看不起工農,也許他會再給你製造麻煩,就像當初成立中蘇友協的時候一樣。再說,娶資本家的女兒,搞不好會斷送你的前程。當然,如果你們感情到了那一步,我這些都是廢話,可咱們是朋友,能看到的我得告訴你。」
「我看重的是情感,至於其他方面,我從來就沒考慮過。」
「可有人替你考慮過了,你自己也應該考慮。縣裡這次讓你到朝鮮來,就是想使用你。」
「這是兩回事,我不會讓步的。」
「那就算我沒說。」孫晉在一道陡坡上滑了一趔趄,他繞到路邊,踩著車沒碾壓過的新雪走,「你也過來走吧,」他說,「路中間太滑,簡直跟溜冰場一樣。」
翻過那道陡坡,前面隱約能看到坡頂的山埡口了。雪地裡的景物灰濛濛的,偶爾能聽見牲口噴鼻的聲音,看樣子我們的車已等在坡頂。孫晉又點了一支煙給我,我說不抽了,孫晉自己深吸了一口:「出了這麼大亂子,」他說,「怎麼處理我都不過分,可縣裡那些大爺把問題看顛倒了,讓老卜一個人說了算,他們這是瞪著眼睛把唐河支隊往火坑裡推。」
「他們在國內,不瞭解這面的情況,」我說,「如果真要處分你的話,我們會為你申辯的。」
「我壓制城關區分隊,實在是迫不得已,」孫晉說,「我再沒有血性,也不至於看不到他們的功績。有一點老卜是說對了,他們確實是給唐河爭了光。」
「可是代價太大了。」我說。
「我站在平地,老卜蹲在樹梢上,以他的眼界,該去當志願軍總司令。」孫晉邊走邊嘮嘮叨叨地發著牢騷,「他不是唐河人,他不知道珍惜,你們要時刻提醒他,不要膽大妄為。」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我說,「如果可能的話,我會盡力而為的。」
「死一個人要牽動一大串人,幹了幾年民政,接觸的都是這些事,我知道什麼叫烈士,可老卜知道嗎!」孫晉又回到路中間,跺著腳上的雪,「悲哀啊!」他說,「唐河又多了一些寡婦!」
到坡頂的時候,後面有幾掛馬車趕上來,車老闆吆喝著我們熟悉的遼南鄉音,一打聽,是鄰縣東溝支隊的,也去沙裡院,孫晉便搭了他們的馬車。我把棉被扔給他,看著馬車在隘道上消失。
四週一片慘白,依稀還能聽見這樣的吆喝:「吉啊——吉啊——」
孫晉的離開讓很多人舒了一口氣,支隊長因壓制部下的功勞被「擼了」,現在那片陰影移走了,接下來似乎應該是陽光明媚了。
城關區分隊的功績終於得到認可,既然縣裡態度明確,支隊已經沒有理由再捂下去了。孫晉走後不久,支隊便對城關區分隊通令嘉獎,事跡匯總材料也報回縣裡。有關這個分隊的事跡,還散見於前線的各種簡報和戰地新聞,儘管各種文字材料對該分隊的功績大加讚譽,但比較一致的說法始終是「協助」,就是說他們沒有喧賓奪主,甘願守住「民夫」的本分——謙遜、羞澀,標準的唐河人形象。
這件事讓人們重新認識了岳寶瑞,似乎才想起了「大智若愚」的古訓。在支隊上報的材料裡,第一個提到的就是岳寶瑞。地方畢竟是地方,沒有諸多講究,材料表明:岳寶瑞不是「協助」,而是指揮了那次戰鬥。這就容易讓人聯想到,分隊長除了掄過一氣木槓子,並無其他作為,所以又在備註一欄裡,特別說明岳寶瑞提前到達陣地,與守軍接洽,並很快取得作戰經驗。似乎岳寶瑞在數分鐘內便念完了速成陸軍學堂。凡事一挨上「材料」,總有些地方讓人尷尬。不過公道地說,那一次岳寶瑞的確是超常發揮,他讓很多人記住了唐河支隊。
出名之後,岳寶瑞本人並不在意,空閒時間繼續忙於他的「戰地詩鈔」,或「踏雪」,或「觀松」,怡然地尋找可以入詩的意境。每當他在帳篷裡構思的時候,隊友們都屏息斂聲,一圈人都瞪著烏溜溜的眼睛瞅著他,絕不敢打擾。大家把他當成哲人和智者。他的詩,隊友們看不懂,但憑直覺一定是好詩;人也看不懂,所以非常時候能有非常舉動。或許是詩意有了梗阻,岳寶瑞曾找過我,想討回那件斗篷,並說他保證不穿。但考慮到處都是皚皚白雪,萬一他把持不住(根據他以前的行事方式,這極有可能),披上黑斗篷出去轉悠,極易暴露目標,所以沒有答應他,沒想到這件事卻成了一個無法彌補的遺憾。除夕前岳寶瑞帶領一個班去執行救護任務,就在當天晚上戰線後撤了二十公里,全班十三個人都沒回來。到佈防該地的志願軍某部查詢,答覆說他們也有人沒撤出來。
除夕的時候,支隊收到縣裡發來的三千雙牛皮靰鞡。由於生凍瘡,大部分隊員的腳潰爛了,冒出的血水和鞋粘在一起。我腳上也生了凍瘡,腳趾腫得跟糖葫蘆似的,奇癢難挨,有時候焦躁起來,真想把腳趾齊根剁掉。來自唐河的靰鞡非常及時,否則三千人都瘸著腿走路,至少看起來不太像樣。隨貨夾帶有孫晉的一封信,信中寫道:「臨時趕做的這批靰鞡,是全縣人民的一點心意,但願不至於到得太遲。告訴大家,鴨綠江上又修了九連城應急浮橋,不要擔心回國的事。另有兩桶獾油,可治凍傷。」信後還附有數條治凍傷的小偏方。
「孫晉還沒忘記咱們!」卜政委看信後感歎說,「他知道咱們最需要什麼。」
靰鞡剩下一些,送給鄰近的寬甸支隊了。其實孫晉應該知道,由於減員,我們已經用不了三千雙靰鞡了,可能考慮到各方面影響,抑或是一種祝願,他還是如數按原編籌集。岳寶瑞他們沒穿上靰鞡,他們帶著凍傷留在了朝鮮。
我也差一點走上不歸路。那還是在臨津的時候,我領著車隊往某炮團送彈藥,在江邊公路上遇到空襲,先有一顆照明彈掛在山腰,然後便是幾聲劇烈的爆炸。夜幕中,爆炸點的白光耀人眼目,公路右側的樹林子瞬間便燃起大火。我跑到車隊前頭,見第一輛馬車已經著火,車老闆倒在地上,可能是中了彈片。我拿起鞭子揮舞著:「駕駕駕駕……」我聲嘶力竭地喊叫,但該死的牲口紋絲不動。這時候我聽到了一絲微弱的聲音:「吉啊……吉啊……」那聲音像深秋季節蟋蟀的低鳴,倒在地上的車老闆一息尚存,他用最後一點力氣糾正了我。顯然我忘記了我駕馭的是唐河牲口,它們只習慣於唐河方言。
「吉啊——吉啊——」我大聲吆喝著。牲口們仄起耳朵,猛然拉緊繩套向前衝去。後面有幾個人跑過來,他們跟著馬車跑,看樣子想來幫我,我拿鞭子抽他們:「你們跑什麼!」我大聲斥罵,「還不快趴下!」這時候只有一個念頭,能走多遠算多遠,要不我的馬車隊準會變成一條轟轟作響的火龍。我試圖把馬車趕下左側的懸崖,我寧願和牲口們一起葬身江底,但牲口們也有生存的本能,它們對我的「唐河口令」置之不理,只顧拉緊了繩套一路狂奔。眼見馬車變成一團火球,車箱和炮彈箱燒得辟哩啪啦響,飛機也帶著哨音再次逼近,這次它不用照明彈了,燃燒的馬車就是目標。我用力抽了一鞭子,便跳下馬車就地臥倒,稍後,我聽到了連續不斷的爆炸聲……
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被「安放」在炮彈箱上,和我並排擺放的,是臨終前還給過我指點的車老闆。他們只當我是個死人,甚至沒想起給我蓋一件大衣。四周出奇地靜,聽不見任何聲音,馬車一搖一晃地走,像船行駛在海上。我動了動,感覺四肢還好用,於是直挺挺坐起來,車老闆往後看了看,突然跳下車沒命地往前跑。我說跑什麼你給我回來!但自己聽不見任何聲音,我想我是被炸彈震聾了。有幾個人圍過來,小心翼翼地接近我,後來便摸我臉,拍我後背,能看出他們極度的驚喜。
事後隊員們告訴我,馬車已經炸得沒影了,來自空中的炸彈和車上的炮彈一起把它粉碎了。失聰的耳朵幾天後才恢復過來,只是偶爾還會轟隆轟隆作響,讓我重新感受那天晚上的驚懼。按《唐河報》的說法,我曾「戰勝」過飛機,但我的體會是:如果可能,你最好不要去招惹飛機。我想人怎麼可能戰勝飛機呢?當它直對著你呼嘯而來的時候,我們馬上就變成了一條魚,一條被摔在砧板上的魚,我們臥倒,滾動,力圖不被它切割,能從它手裡溜走已經是很幸運了,至少我是從未想過要戰勝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