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鳩 第20章 第四章 下 (2)
    「這可是你在孤城驛親口對我說的,」程天佩越發認真起來,「你領著人家大姑娘從山東跑過來,後來女的想家了,把你一個人撇在孤城驛,你錢花光了,跑到海邊跟我喝糊糊。」

    「關於喝糊糊那一節,」我擎起酒杯,「真是感激不盡,李某私奔出來,多虧程老弟收容,我敬你一杯。」

    「老李也就是隨便說說,你不要當真。」囉囌維給程天佩碗裡夾了一塊排骨,「以後你和老李住在一起,白天到我店裡上班,工資給你開二十萬。」

    程天佩說:「在孤城驛住了這麼多年,總得回去安排好了再走,要不人家還以為我丟了呢。」

    「要是回去變賣家當,我看就不必了,告訴我多少錢,我賠給你。」囉囌維說,「明早七點你過來上班,上午還要進兩箱玻璃。」

    從崇正飯莊出來,囉囌維有事先走了。我問程天佩還要去哪,程天佩說想隨便走走。我們拐到正仁街,程天佩說他記得這條街上有一個點心鋪,以前總來買佛手吃。我跟著他順街找過去,一直找到南頭老魚市,打聽兩個坐在樹下閒談的老人,說是前年就關門了,程天佩便有些失意的樣子。我想唐河鎮在他的印象裡已然淡漠了,只是身臨其境的時候才能喚醒某些沉睡的記憶。從老魚市往南上一個陡坡,然後折向西北,沿上街走不多遠便是縣政府。程天佩在縣政府門前猶豫了片刻,說要進去看看。我陪著他繞過主樓,程天佩在後面一棟日式房子前站住了,房門上掛著鎖,他扒著窗往裡看了看,問我知不知道現在是誰住在裡面,我說是溫縣長,程天佩在窗前站了一會兒,自言自語說她到底住進來了。我說以後你會經常看見她。程天佩說我倒是想見一見她,我幫過她,她不會不認賬的。

    他沉默了一會兒,後來便走到門口一株老槐樹下,樹陰裡有幾個石鼓,中間是一個方形石桌。程天佩站到緊挨樹幹的一個石鼓上,湊近樹樁看了一會兒,伸手在樹洞裡掏出一個小布袋。「還在,」他說,隨之打開布袋,抓出一把玻璃彈子,「有一百多顆呢。」他慢慢鬆開手,彈子三三兩兩地落下去,布袋裡發出一陣清脆的聲音。後來他把彈子都倒在地上,仔細地數著,偶爾揀出一顆,對著太陽照一照,像一個精明的商人在估量貨物的成色。我沒去打擾他,一個人踱到木柵欄前面,沿柵欄跟前是一溜菊花,那一長溜黃色的花朵直通到窗前。園子裡有一架葡萄,葡萄架旁邊另有幾叢芍葯,幾雙新洗的襪子掛在木柵欄上,窗前放著溫麗新的自行車,車後架上晾著剛刷洗過的膠鞋。縣長官邸不乏居家氣息,但又不同於普通的民居,即使那架葡萄,似乎也僅僅是一種裝飾。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能想像出來,這房子每隔不久便會換一個新的主人,有心平氣和的喬遷,也有你死我活的驅逐,像園子裡的花,芍葯謝了,然後是菊花……

    這天下午我陪著程天佩走了很多地方,想給他買點日常用的東西,程天佩總說不著急。走到汽車站的時候,程天佩說想找廁所,讓我在候車室外面等他。我在鐘樓下面等了很久,不見程天佩出來,正想進去找他,這時候有一輛車開出來,程天佩在車上向我招手:「讓我姐雇別人吧。」他把頭探出窗外,笑嘻嘻地回頭喊,「謝謝你招待我。」

    不要仇恨

    孫晉終於做了他女上級的丈夫。國慶節前一天晚上,我幫孫晉把東西搬到溫麗新家,他們就算結婚了。孫晉可搬的東西不多,只有一個柳條箱和平時用的行李,唯一的奢侈品就是我給他買的落地罩燈,我從馇子鋪借來一輛三輪車,把孫晉的家當和他本人一股腦兒拉上。

    走在唐河街的石板路上,不斷有熟人跟孫晉打招呼:「孫科長,這是幹什麼去呀?」

    「哎哎,幫人送點東西。」孫晉馬馬虎虎應付著。

    「你這傢伙,」我說,「聽說你娶了溫縣長,唐河男人大概都想找你拚命。」

    「他媽的,」孫晉笑道,「真不知道是她娶我還是我娶她。」

    縣長官邸是兩明兩暗的房子,從門廊的台階上去,進門便是客廳。溫麗新剛洗過頭,似乎還搽了雪花膏,穿一件絳紅毛華達呢上衣,白襯衣的尖領翻在外面。我第一次發現,脫下列寧裝的溫麗新也挺嫵媚的,新婚之夜的女縣長是宜家宜室的樣子,像一個反串武生的女演員回到後台。見我們把東西搬進來,溫麗新竟有些羞澀,笑著說真是的,這麼快就搬過來了。我按規矩給新人道喜,說從今往後該叫大嫂了。溫麗新說叫嫂子好,比較親切,要不我都忘了自己還是女人。孫晉大概還沒習慣做他女上級的丈夫,他掏出煙遞一支給溫麗新,溫麗新說已經戒掉了,孫晉說當了大嫂,煙該抽還是得抽,開會的時候有支煙熏著,能提精神。溫麗新說下決心不抽了,以前抽煙,都是打游擊那時候給逼的,現在是和平時期,女同志應該當賢妻良母。

    趁溫麗新沏茶的工夫,我幫孫晉把搬過來的東西簡單歸置了一下。女縣長的住處非常儉樸,絲毫看不出新婚氣象,唯有茶几上的一大束菊花給房間裡增添了一點清新氣息。聽孫晉說,他們結婚的事不想張揚,要台車跑趟大連,回來給各部門送點喜糖,讓大家知道就行了。我想這大概也是溫麗新的意思,人們或許更習慣於縣太爺納小妾、娶姨太太,於公於私,溫麗新都得把自己的另一面掩藏起來。

    溫麗新沏好茶,說孫晉你招呼小李坐一會兒,便出去了,片刻工夫提回一籃子葡萄:「這是玫瑰香,」溫麗新拿一串葡萄給我,說,「等走的時候你帶點回去。」

    孫晉揪一粒葡萄嘗嘗,問是從哪弄來的。

    「是院子裡那架葡萄,今天下午役工老陳說葡萄都熟透了。」溫麗新在孫晉旁邊坐下來,「孫晉你幫我想著,從大連回來咱把葡萄下了,給院裡家屬們分一分。」

    「真該感謝程縣長,」孫晉說,「他給唐河留下了一架葡萄。」

    「哪個程縣長?」溫麗新看看孫晉。

    「咱們吃的葡萄就是程渭清栽的。」孫晉說,「你沒聽人說過嗎,歷任縣太爺都得在官邸前栽樹,門口那棵槐樹,還是第一任撫民同知蔣光庭栽的。什麼時候咱們溫縣長也該栽棵樹,讓後世知道唐河還有過一任女縣長。」

    溫麗新說:「我栽的是菊花,更能像征女性特點。」

    「一歲一枯榮,太謙遜了!」孫晉說,「人家追求的可是千秋萬代,如果沒有那棵老槐樹,唐河人大概早就把蔣光庭忘掉了。」

    「程渭清也沒栽樹,」溫麗新說,「他栽了棵葡萄,永遠都站不起來。」

    「你不要小看程渭清,」孫晉說,「當年他可是孤身一人來唐河辦接收的。那時候唐河群龍無首,程渭清沒用幾天就能控制局面,他不光有膽量,也有能力。」

    「他葡萄栽得不錯,」溫麗新說,「品種好,長勢也旺盛,如果他不從政的話,應該是個好莊稼把式。」

    孫晉說程渭清的失敗不在於他個人,大勢所趨,誰也沒有辦法。溫麗新顯然是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她站起來給我們倒茶。或許是由於程渭清引起的,溫麗新問起囉囌維的畫社。我說畫社剛辦起來,除了給人畫過幾幅肖像,其他的畫一幅都沒賣出去,目前畫社主要靠裝潢生意維持著。溫麗新說這是一項文化事業,應該支持,如果畫社有什麼困難,政府會幫助解決的。孫晉只顧低頭抽煙,彷彿對囉囌維的事完全失去了興趣。溫麗新又問起我在燈塔工作是不是滿意。我說感覺挺不錯的,上班二十四小時,休二十四小時,挺悠閒的,有足夠的時間供自己支配。溫麗新說太閒散了不是好事,工作還是緊張一點好。孫晉說老李倒是想緊張,可也得有人給他安排,放在青風岬那邊真是委屈他了。溫麗新說青風岬不是你安排的嗎。孫晉說就這還是我們民政科盡了最大努力。溫麗新打趣說小李現在還是獨身,你們民政科要繼續努力,工作解決了,個人生活方面也該多關心才是。孫晉說民政部門只負責結婚登記,找老婆的前期工作還要靠老李自己努力。

    我說聲明兩點:一是我對現在的工作非常滿意,這是真話,我生性閒散,現在的工作正合我意。再是我現在還沒想成家立業,因為我不知道能在唐河待多久,也許就在明天,我會打起行李繼續走下去。孫晉詫異地看看我,似乎怪我說話過於唐突,但這確實是我的心裡話,如果說我來唐河是想覬覦什麼,那麼我已經得到了,一個外鄉人憑著一點小聰明,從唐河謀取了一份開現餉的工作。開始我並沒想得太多,在我眼裡,孫晉就是個看門人,他把我放進來,讓我坐在餐桌旁,沒想到我們建立了友誼。這件事讓我動輒無地自容,對友情的褻瀆是不可饒恕的,贖救的慾望被不斷地按下去,然後又更加強烈地冒出來,擺在我面前的只有一種選擇,就是適時地離開唐河,讓這出鬧劇盡早收場。溫麗新站起來給我倒茶,說小李怎麼忽然想起要離開唐河,是不是覺得沒有歸宿感?我說來唐河結交了很多朋友,雖然自己是個外鄉人,但並不覺得孤獨,只是在一個地方待得久了,總想換一個環境。溫麗新便開玩笑說人光有友情是不夠的,孫晉也說老李需要有一個家了,有家沒家感覺是不一樣的,我說今天你最有權利說這句話。

    這時候縣委那面來了幾個人,進門便給新人道喜,溫麗新忙著招待客人,我跟孫晉說了一聲,便起身告辭了。

    程天佩回孤城驛之後,給我來過一封信,說知道我們是為他好,他會自己多加小心,如果他願意,隨時都會離開孤城驛,只是不一定來唐河。看了那封信,我就感覺小傢伙看似牛烘烘的語氣裡,可能隱含著一個很實際的念頭,他之所以長久滯留在孤城驛,大概是眼下還不知道他父母的確切下落,一旦得到消息,我想他會像牛犢奔家,毫不遲疑地離開孤城驛。

    郭震他們依然對青風岬那條破船進行警戒,時間長了,我幾乎都忘了這件事。有一天晚上,岳寶瑞下山吃飯,回來的時候拿著手電筒朝對面樹林裡亂照,突然從樹叢中衝出兩個邊防警察,他們很快控制了燈塔。後來我從頂層下來,費了很多口舌,才解除了誤會。唐河境內那些相似的海灣誤導了郭震,這對程天佩顯然是一件好事,只要燈塔這面的警戒不解除,程天佩就始終是安全的。郭震又找過我兩次,我自然不會向他提供什麼有價值的情報,我對這件事的態度十分曖昧,假模假式地和郭震周旋。或許發現我有些應付的意思,郭震給我打氣,他翻來覆去說只要咱們堅持下去,魚群遲早會來的。這傢伙簡直固執得可愛!

    孫晉結婚後偶爾回來轉轉,幫我侍弄菜地,或買些馇子讓我做。據說溫麗新不喜歡馇子,聞到那股酸烘烘的味道便要反胃。從大連回來之後,孫晉給我帶了兩包糖果,一包給我,另一包讓我轉給囉囌維。我去送糖果的時候囉囌維說:「這傢伙娶了縣長,一定很神氣吧?」我說沒看出來有什麼兩樣,孫晉不是個輕浮的人。囉囌維說輕浮的人都單純,他不單純,這傢伙有道眼,攢著勁兒向上爬。

    禮尚往來,囉囌維送給孫晉一幅風景畫做賀禮,當然還是由我轉給孫晉。我提醒囉囌維,孫晉和她情同兄妹,於情於理,她都應該親自去一趟,起碼說一句祝賀的話。囉囌維說道理她懂,但祝賀得有個氛圍,她怕裝得不像,反而掃了女領導的興致。我說溫大姐可是挺關心你的畫社,還讓我轉告你,有什麼困難她會幫忙的。囉囌維糾正說那是你的溫大姐,有困難也不會找她,躲還來不及,永遠不見才好。她說如果你當過人質,綁架者的嘴臉永遠會印在你腦子裡。

    那天囉囌維吃了很多糖果,吃完一塊就再剝一塊填進嘴裡,那些揉皺的彩色糖紙都被她重新撫平,整齊地堆疊在桌子上。如果我不問,也許囉囌維不會有興致談她和另一個女人的故事,那個女人現在畢竟是朋友的妻子。囉囌維談起往事的時候臉上顯得很平靜,但我無意中發現她剝糖紙的手在輕輕抖動。我覺得囉囌維講的不能算是故事,故事應該是客觀的,它應該游離於敘述者和聽故事人的情感之外,因而能夠被欣賞玩味,而這件事由於是囉囌維的屈辱經歷,所以絕不具有欣賞價值,它只能讓我迷惑,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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