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件在唐河被人廣為傳誦,甚至見於官方出版的小冊子上,但除了當事各方,唐河縣再沒有人知道它的具體細節,由於其中某些敏感的原因,那些細節將注定被永遠避諱下去。
囉囌維說她曾經當過人質,而綁架者就是溫麗新。當年囉囌維的舅舅程渭清回到唐河,囉囌維母女便和舅舅住在一起。程渭清是接收大員,又與唐河各方有著很深的歷史淵源,一呼百應,儼然是唐河的救星。但好景不長,八路軍很快在青風岬登陸。開始程渭清還以國民政府的名義,要求八路聽候他的節制,但由於手裡沒有武裝,他發佈的命令只是被人傳為笑柄。八路可是扛著槍來的,他們的隊伍裡也有唐河人,在當地三叔二大爺能喊出一大串。他們專走下三路,把工作做到老百姓炕頭上。他們不吃唐河菜館,不背著手走路,黃棉襖和狗皮帽子土裡土氣,親切得像鄰家大哥,唐河人很快淡漠了第一個救星,他們發現了新的救星。八路的政策和程渭清不同,漢奸就是漢奸,他們不搞一團和氣,該鎮壓的時候絕不手軟。第一批被斃掉的是偽縣長和警察署長,而他們是程渭清的座上客。在程渭清扶植的維持會長被斃掉之後,他才如夢方醒,連夜躲了出去。程渭清在縣城躲了幾天,反省了自己的失誤,然後就跑到北部山區拉武裝。
依靠從瀋陽運來的武器,他很快訓練出一支二百多人的隊伍,這支隊伍裝備精良,加上前東北軍團長的治軍經驗,短時間內便接近了正規部隊的水準,給新成立的八路政權製造了很多麻煩。他們發動攻擊前的火力準備,以及標準的散兵線運動,使對手以為遭遇了正規軍。為躲避這支部隊的鋒芒,新成立的縣民主政權曾一度放棄政府大院,搬到屏風山大莊寺辦公。後來這支部隊的真相被調查清楚了,程渭清的家眷便被控制起來。1946年初冬一個大霧瀰漫的上午,吳記鐵匠鋪的吳鐵匠拉著一頭毛驢,走進了程渭清控制的步雲山區,毛驢馱著程渭清的兒子程天佩。程天佩是一個和平信使,他進了步雲山區之後,程渭清的部隊就停止了一切軍事行動,雙方達成的協議是:程渭清的部隊不得越過步雲山前的蛤蜊河,而縣城這面則保證其家眷的安全。操辦這件事的便是縣****科長溫麗新。
據囉囌維回憶,那時候溫麗新梳兩條小短辮,就是個學生模樣,但度量遠在一般男人之上,既工於心計又下得去手,她給程渭清寫的那封信只有寥寥數語,卻能讓一個久經沙場的老行伍就範。囉囌維說那時候他們確實是被軟禁了,她們母女和舅舅的家眷被輪番帶出去接受訊問。舅媽是第一個被帶出去的,回來便失魂落魄,語無倫次地對囉囌維母親說,讓渭清回來,空著手回來,一個換五個。囉囌維第一次看見溫麗新是在民運科的平房裡,溫麗新背著手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問了一些囉囌維不知道的事。囉囌維說她真的不知道,如果知道她會說的,因為對方看似漫不經心的語氣裡,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後來溫麗新突然托起她的髮辮,盯著她看了很久:「多好的頭髮!」她說,「如果鉸掉會心痛的。」囉囌維說那時候她就是貓爪下的小鼠,對方的團弄嬉戲是輕柔的,但她明顯感覺到那輕柔背後早已預備下了尖爪利牙。在溫麗新授意下,囉囌維給舅舅寫了一封信,大意是他們現在很安全,有人照顧,舅媽受了刺激,精神狀況不好,希望舅舅能早點回來。程渭清沒回來,但做出了某種妥協。後來國民黨新編第六軍進入唐河,程渭清做了國民政府的縣長,程家重新搬進縣長官邸,而把步雲山區讓給了溫麗新。
不久之後,囉囌維又一次領教了溫麗新的威嚴。1947年冬天,溫麗新有幾個隊員被清剿隊捕獲,在解往縣城的當天晚上,有幾個人「拜訪」了縣長官邸。儘管挨了幾個耳光,但程渭清保持著前軍人的尊嚴,拒絕一切能使自己安全的條件。來人沒再難為程渭清,卻從被窩裡拖出了他的女兒和外甥女。為首那個人戴著狗皮帽子,囉囌維一眼就認出那是溫麗新。溫麗新的規勸言簡意賅,她給程渭清點了一支煙,說你是硬漢,可這兩個姑娘不是,我的隊員們也是硬漢,他們可都是沒有老婆的人。囉囌維說她不能想像一個年輕女子會用這樣的語氣說話。那時候她們兩個女孩站在地中間瑟瑟發抖,她明顯感覺到從那些人身上散發出的逼人寒氣。面對殘酷的現實,程渭清頹然坐在沙發上,又一次屈服了。
囉囌維說在後來的日子裡,她無數次在夢中被凌辱,那個戴著狗皮帽子的「假男人」追得她無處可逃,他(她)總是若即若離地跟著她跑,挽起的帽耳扇動著,像鷂鷹掠過稻田,他(她)一片片撕下她的衣服拋向空中,操著半大小子的嗓音叫著我是硬漢我是硬漢。
溫麗新大概還不知道,她當年的對敵鬥爭手段會給一個無辜者留下永遠的夢魘。也許她知道,或者說是感覺到了,所以她向囉囌維做出了和解的姿態。依我看,也許她們適當地迴避會更好一些,但兩個人同住一地,難免不會碰見。大概是十月底的一個星期天,孫晉和溫麗新過來醃鹹菜,中午我們三個人喝光了一瓶陳香酒,又開了一壺紹酒。這時候囉囌維來了,大概是看見了孫晉的自行車,她在院裡猶豫了一下,隨之攏攏頭髮,快步走進來。囉囌維拉開門的時候神采奕奕,似乎專門為參加朋友的聚會而來。「都在,」她說,「有好吃的也不通知我,別忘了我還給你們當過廚娘。」囉囌維的表情說明她面對的是所有人,當然也包括溫麗新在內。我說怕你忙,沒敢勞動大駕。溫麗新站起來,拉著囉囌維說:「你真漂亮,到底是崇正出來的,什麼時候教教我著裝,你看我都打到男人堆裡了。」
囉囌維說:「我也是出來才換一件衣服,在家的時候馬馬虎虎的,老李見過我的尊容。」
「藝術家在生活上都馬馬虎虎的,」我說,「西禪和尚如果不喝酒啃豬蹄子,大概就不會有那些靈動的墨竹。」
孫晉說:「那還不快給藝術家倒酒。」
我拿了酒杯過來,溫麗新讓孫晉和我坐在一面,然後把酒杯斟滿。囉囌維端起杯子,說了幾句為新人祝福的話。溫麗新說:「小羅啊,感謝你給我們的禮物,那幅風景畫很有品位,前幾天專署邱部長看了讚不絕口,但我們沒捨得給他。」
孫晉說:「老邱再誇獎那幅畫,咱們可以考慮賣給他,也算為唐河畫社增加一條銷售渠道。」
「別聽他瞎說,」溫麗新給囉囌維夾了一塊魚,說,「小羅你多吃菜,這是新鮮的牙鲆魚。」囉囌維說已經吃過午飯了。溫麗新說那咱們到東屋去,你看他倆滿嘴酒話,根本說不到一塊兒。說著拉起囉囌維到東屋去了。孫晉會意地看看我,端起酒杯和我碰了一下。
東屋門關著,能聽見說話的聲音,是溫麗新在說,聲音很輕柔,是女人式的竊竊私語。我覺得溫麗新能這樣說話很不容易,是在解釋?或者是在為當年的事表示歉意?其實溫麗新完全沒有必要道歉,那不是兩個人之間的事,他們都被裹在一個巨大的漩渦裡,那是一種身不由己的碰撞。溫麗新能做出和解的姿態,我想很大程度是為了孫晉。人與人的接觸會形成很多固定的小圈子,家人的,同事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我們總是從一個小圈子進入另一個小圈子,不斷地變換生活場景,溫麗新來了,囉囌維會退出,孫晉便會失去一個朋友,溫麗新顯然不想因她的加入而拆散這個小圈子,那是對她新婚丈夫的體貼,也是對這個小圈子所有成員的尊重。她做得很好,完全不計較囉囌維以前的冷漠,從囉囌維進來那一刻起,溫麗新便成功扮演了大嫂的形象。
我和孫晉喝完了一壺紹酒,東屋的交談還在繼續著,依然是溫麗新在說,偶爾夾雜著囉囌維那特殊的聲音。後來屋門打開了,囉囌維和溫麗新一前一後走出來,她們臉上都帶著笑意,是摒棄前嫌的樣子。溫麗新說:「希望你以後能常去我家,孫晉的家不也和你的家一樣嗎,我還可以跟你學學廚藝。」
「有機會會去的。」囉囌維摘下掛在椅子上的挎包,「老李你送送我。」
我推開椅子站起來,囉囌維已經出去了,她站在甬道上等我。我說幹嗎這麼著急,囉囌維眼神怔怔地望著菜地,等我走近了,她突然靠過來,一隻手挽住我的胳膊。我猶豫了一下,囉囌維小聲說:「繼續走,別回頭看。」其實不用回頭看,我也能感覺到背後有兩雙眼睛在注視著我們,從院子中間到大門口,我走得非常僵硬,有一種被挾持的感覺。
「天氣真好!」囉囌維挽住我的胳膊不撒手,和我擠著往外走。我得承認,囉囌維挽人胳膊的姿勢很體貼,挽我的那只修長手臂非常自如地斜向下纏繞著,鬆緊適度。她肩上的挎包偶爾在我腰上蹭一下,然後又盪開,她熟練的姿勢似乎在說明,我們已經這樣走了很久了。
出了院子,沿小道拐上唐河河堤,囉囌維馬上就把我「放」了。「對不起,」她笑著說,「沒嚇著你吧。」
「你得解釋一下,」我說,「為什麼要這樣。」
「怎麼了?」她有些做作地望著我,「就是借你胳膊用一下,真沒想到你這麼小氣!」
「便宜我了。」
「人要是得了便宜,一般都不會聲張,要不別人會嫉妒的。」
「你在利用我,」我說,「做給誰看,是孫晉還是溫麗新?」
「給自己看,我就願意這樣。」
「孫晉是個難得的朋友,」我說,「你不要費盡心思去傷他。」當然我並不認為孫晉和溫麗新會怎樣,即使這一切都是真的,作為朋友,我想他們也應該高興,但囉囌維營造的假象顯然是意氣用事,並且她還要把我拖進去,我成了她隨手抓起的一件道具,這是我不願看到的,也讓我從心裡感覺難堪和惱火。
「太幼稚了!」我說,「你今天的行為毫無意義!」
「你認為毫無意義?」囉囌維臉紅了一下,隨之扭頭望著河裡,「你可以回去澄清事實,告訴他們你是清白的。」
我感覺心裡沉了一下。囉囌維的表情告訴我,也許她今天的行為不僅僅是做給誰看,如果順其自然,這將會是一個既成事實,那麼,喋喋不休的責備只會讓她受到嚴重傷害。「對不起,」我說,「我只是覺得,你和溫麗新已經和解了……」
「我做不到,」囉囌維說,「以前的印象永遠都抹不掉,不光是心理上的陰影,還有生理上的。和她在一起,不知不覺就會起一身雞皮疙瘩。也許可以和解,但是我們永遠都不會是朋友,最好永遠都不見面。你看,」她說,「是不是挺糟糕的。」
「這沒有辦法,既然都發展到生理上了……」我說,「那就迴避吧。」
「孫晉這個王八蛋!都是他的主意,」囉囌維說,「溫麗新今天要給我介紹對象,就是那個什麼專署的邱部長,去年死了老婆。」
「這像是孫晉的主意。」我說,「他想讓你當貴夫人。」
「那麼,是不是還覺得我不可理喻?」囉囌維掃了我一眼,隨之把挎包背到肩上,「不說了,你家裡還有客人。」
我回家的時候孫晉和溫麗新正準備離開。孫晉在自行車後貨架上綁了幾顆白菜,溫麗新手裡提了一扎蔥,我要給找個包裝起來,溫麗新說不用,又要給他們撿幾個蘿蔔帶回去,溫麗新說家裡還有,什麼時候吃完了再讓孫晉來拿。我感覺自己有些做作,忙忙碌碌挺不自然的。儘管誰也沒提今天發生的事,但孫晉和溫麗新臉上都帶著會意的微笑,他們的意思不言而喻——原來是這樣。這樣就這樣吧,只要他們不問,這件事就算過去了,即使他們問起來,我想我也只能稀里糊塗默認了。
此後很久,一直沒看見囉囌維。有時候會想一想那天發生的事,心裡會溫暖一下,坦率說,僅僅是有些溫暖,我不會讓自己發燒。囉囌維也好,楊舸也好,我從未想過要和她們怎樣,不為別的,因為她們是唐河女子。退一步說,如果她們硬要和我怎樣(當然,這種事一般不會發生),大概會逼著我說出事實真相。人非草木,我同樣不拒絕情感,但不應該是唐河女子。比如一個餓急了的乞丐,我已經從唐河得到了餅子,拿到餅子我應該適可而止,如果再去覬覦女主人,我想未免有些下作了。何況,在離開唐河之前,我的身份始終是一個污點,我只能給唐河女子帶來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