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鳩 第18章 第四章 上 (2)
    「這麼說,是冒了挺大的風險。」楊舸站在河堤上前後看了看,「既是這樣,出於安全考慮,還是找個隱蔽的地方,去河灘裡怎麼樣?」

    「行,」我說,「有幾樣水果,順便在河裡洗一下。」

    沿河床往裡四、五十米遠,一直到了水邊,我把網兜放在河灘上,楊舸說你坐著,我來洗水果。她把點心揀出來,只留水果在網兜裡,提著浸到河水裡,來回擺動幾下:「既是野餐,也沒有多少講究,」她提起網兜控淨水,「乾淨不乾淨就這樣了。」

    我找了幾塊石頭擺在一起,讓她把網兜放在上面。「你晚上出來,」我說,「沒跟家裡請假嗎?」

    「當然得告訴一聲了。」

    「怎麼說的?」

    「告訴我爸了。」她在沙灘上坐下來,「照實說,就說你們公司那個李同志老想請我吃飯,找過好多次了。你猜我爸是怎麼說的?」

    「你爸說去吧,給家裡省點糧食。」

    「意思差不多,說你張一回嘴不容易,總得給點面子。」她拉過網兜,「你吃桃還是吃蘋果?」

    「隨便什麼都行。」

    她拿了一個桃遞給我:「男同志一般都不喜歡吃水果,還是喝酒比較斯文,沒買瓶酒嗎?」

    「有汽水,你可以把它當酒喝。」我拿起一瓶汽水。

    「你幫我把瓶蓋咬開。」

    「不介意嗎?」

    「本來沒有什麼,讓你一說反而複雜了,」楊舸打開一包點心,「你總是客客氣氣的,讓別人也放不開。」

    「是不是覺得我挺俗氣的?」我把咬開的汽水瓶遞給她。

    「沒那麼嚴重,就是覺得你這個人太拘謹。」楊舸咕嘟咕嘟灌下半瓶汽水,「怎麼樣,學校贈送的那幅畫還滿意嗎?」

    「謝謝你再一次給我畫像,以前還不知道我像列寧,在你眼裡,我有兩種截然不同的形象。」

    「真不好意思,是學校交給的任務,要突出英雄風采。那幅畫校長挺滿意的,你要是覺得不好,就撕掉算了。」她看看我,「兩種形象?另一種是什麼?」

    「落魄,潦倒,一個背運的人。」

    「你是指孤城驛那幅畫?」她笑道,「在孤城驛的時候,你給人的印象是憂傷。」

    「大概都差不多。」

    「不一樣,憂傷是一種高貴的情感,那是你真實的一面,即使現在,還能從你眼睛裡看出憂傷。」

    「這麼說,是沒救了。」

    「你不要試圖改變,生性難改,太勉強了反而不自然,就這樣,給人印象挺不錯的。」

    「那就這樣了,」我又咬開一瓶汽水,「來,為了憂傷。」

    「為了高貴的憂傷。」楊舸舉起瓶子和我碰了一下,「受過挫折嗎?」她興沖沖望著我,彷彿「挫折」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

    「你指的是哪一方面?」

    「當然是情感方面。」

    「受過,」我說,「沒閒著受點挫折。」

    「經歷這麼豐富!能不能講給咱們聽聽。」

    「當然可以,比如說秋天的時候,樹葉慢慢變黃,落到地上,大雁往南飛,草叢裡垂死的螞蚱,都能讓人感到時間和生命的挫折,於是人變得憂傷了。」

    「原來是為了樹葉,情感太豐富了!」她把一個削好的蘋果遞給我,「是不是想家了?聽說你們山東女人多情,還都有一手好針線活兒,做荷包,納鞋底兒,男人離家,包袱裡裝滿了心思,這類東西你一定攢了不少,能不能拿出來給咱們見識見識。」

    「我們山東男人小氣,那種東西一般是不會給人看的。」

    「聽出來了,你是在誇獎山東男人。」她大口吃著一塊槽子糕,看樣是真餓了。「來了這麼長時間,」她用力吞下一口槽子糕,「感覺唐河怎麼樣?」

    「是個好地方,風景和氣候都不錯,人也挺好的,厚道,好客,連大莊寺的韋馱都面帶微笑。」見她詫異的樣子,我又給她講了韋馱的區別。我說我就像一個雲遊僧人,每到一個新地方,拜佛的時候都要偷偷看看韋馱將軍的臉色,見了好臉色,便要住上一段時間,省去了托缽之苦。

    「你這個雲遊僧人可不簡單,走到哪裡都得奉為上賓,講經傳道,能影響一大片!」

    「人生在世,難免干一點自己不情願的事。」

    「開個玩笑,其實你講得挺不錯的,你經歷的戰爭很浪漫,用現在的話說,叫『革命的浪漫主義』。」

    「能不能不提這件事,」我說,「咱們談點別的吧。」

    「看起來挺不耐煩的,可我還是得麻煩你。」她說,「教育系統正在搞革命傳統教育,我剛參加工作,這方面沒有經驗,想請你幫個忙,擔任我們班級的校外輔導員。」

    「對不起,我不能答應你。」

    「知道你不情願,可是,人生在世,有時候難免干一點不情願的事。」她笑了笑,「總這麼跟你說話,可能你覺得不夠嚴肅,我是代表班級裡三十五名同學向你發出邀請,希望你不要拒絕。」她拿起放在沙灘上的汽水瓶,「來,為了我們的教育事業。」

    我們幾乎吃光了所有的東西,只剩下兩個蘋果,被楊舸裝進包裡,說留著回去吃。我送楊舸回家,路上她又給我講校外輔導員應該做哪些工作,彷彿我們已經成了合作夥伴。我得承認,和楊舸在一起我覺得輕鬆愉快,人似乎也變得單純了,但校外輔導員是一道陰影,它讓我想起了另一些不愉快的事。

    楊舸的盛情邀請是無法推辭的,我和一些小學生成了很好的朋友。校外活動的內容有很大的靈活性,好在楊舸也不是個古板的人,她並不要求我講革命故事,或作傳統教育,活動內容完全由我做主,當然,大多時候我都要和她商量,這一次活動結束的時候,順便就確定了下一次活動內容。我們去爬山,參觀燈塔,到郊區遠足,孩子們每到活動日都像過節一樣。我曾看過孩子們事後寫的小文章,無非是「和李叔叔爬屏風山」、「和李叔叔度過的星期天」,或是「聽李叔叔講《堅定的錫兵》。」此外還有一些有教育意義的活動,比如和蘇聯小朋友通信,和同學們一起制定《保護青蛙公約》等等。我發現,以前我對楊舸有很多誤解,其實她並不是一個任性的人,在學生面前,她是一個稱職敬業的女教師,對我這個校外輔導員,她又是一個能把握分寸的合作者。我們的合作很愉快,但多半是事務性的,我比較喜歡這種關係,它能讓人找到一種事業心和責任感。我也打心眼裡喜歡校外輔導員這個工作,比起給人簽名或作報告等一些不得已的應酬,校外輔導員是我來唐河後干的第一件真正有意義的事。

    網撒出去了,小魚還在歡快地游動

    「看見那條船了?」

    邊防派出所郭指導員倚在炮台石欄上,他說的那條船就在炮台下面的海灘上。那是一條廢棄的機帆船,只剩下一個空殼,舵樓上的木板支離破碎地翹著,已經分不清原來的顏色,彷彿擱置了一百年。那是一個熟視無睹的景物,每天值班的時候都能看見它,時間長了,感覺就像海灘上突出的一塊礁石。

    「不簡單啊,那條船!」郭震上半身向前探出去,彷彿要湊近了看個仔細。在燈塔巨大的光束下面,那條船影影綽綽的,只能看見一個大致輪廓。「晚上值班的時候有沒有什麼異常情況?」郭震轉過身,背靠著石欄,「比如說有規則的燈光,或者是什麼異常的聲音?」

    「沒有。」我肯定地說,「它就在我們眼皮底下,像自己的鼻子一樣熟悉,如果有光亮是會發現的。」

    「鼻子?我們好像不會注意自己的鼻子。」郭震微微一笑,「那麼白天呢?見沒見過有人接近那條船?」

    「見過幾回。」我說。

    「能不能描述一下,」郭震興奮地盯著我,「什麼樣的人?來幹什麼?有沒有認識的?」

    「你知道,我在唐河認識的人很少。」我努力回憶著,「有兩次像是撿馬蹄蛤的,我看見他們提著籃子。還有一次是個碰海人,戴著水鏡和腳蹼。那傢伙像個大青蛙一樣,水淋淋從海裡鑽出來,在船旁邊的沙灘上坐了很久。另一次是兩個青年男女,大概是搞對象的吧,他們從山上下來,男的後來爬到破船舵樓頂上朗誦了幾首詩,記得有萊蒙托夫的《天使》和高爾基的《海燕》……」

    「能不能詳細講講那個碰海人,」郭震打斷我,「你能想起來的,關於那個人的所有細節。」

    「大概是七月份。」我說,「那個人挺特別的,他從水裡冒出來,慢慢退著上岸,然後在沙灘上坐下來,摘下腳蹼和水鏡,撿起兩塊石片放在耳朵上敲,看樣是耳朵裡進水了。」

    「你確信他是退著上岸的?」

    「要不說他特別嘛。」

    「敲擊的聲音,能聽見嗎?」

    「能,那天海潮不大。」

    「你是在燈塔上?」

    「在燈塔上,我正在觀察海面。」

    「那麼,」郭震往燈塔上望著,「岳寶瑞在幹什麼?」

    「他在二層機房裡,」我想了想,「也許在一層。」

    「就是說,岳寶瑞也能聽見那個碰海人發出的聲音?」

    「正常的話,會聽見的。」我說,「這重要嗎?怎麼扯到岳寶瑞身上去了。」

    郭震說有情報顯示:從北滿到遼東半島,有一條貫穿東北的秘密通道,近幾年一直在偷運人口。他們組織嚴密,分工明確,據不完全統計,從這條通道出逃的至少有上百人。限於條件,情報沒弄清具體地點,只說是在唐河縣境內,緊傍河口有一個海灣,海灣裡有一條廢棄的破船,偷渡者在那裡集結,然後轉道南朝鮮的釜山或濟州島去台灣。

    隨著郭震的描述,我的思路也逐漸清晰起來:孤城驛河口,程天佩棲身的水泥駁船,海灘上的人影以及那條黑夜裡匆匆來去的船——程天佩的勾當一覽無餘。孤城驛那個海灣和炮台下面的海灣太相似了,這種相似的景象經常讓我迷惑。相似的景象同樣迷惑了郭震,注定他在這裡的守候一無所獲。我毫不懷疑自己的判斷,我想知道的是程天佩從事的危險勾當屬於什麼性質,一旦敗露了他會受到什麼樣的懲處。

    郭震給我的解釋大概是這樣:偷渡者成份複雜,他們多是逃亡地主或舊政權的官吏,屬於鎮壓對象,在國民黨撤退時沒來得及逃走。另一部分是已逃往海外的軍人或政府官員的家眷,海外的人通過某種渠道接他們出去團聚。至於接應的人,據判斷是利用原有的走私通道,因為他們收取佣金,價碼是每個人二百萬東北幣,當然,他們也接受金銀細軟。郭震說儘管他們以盈利為目的,但不排除其中的政治背景。他們操作起來既謹慎又有效率,任何一個從事非法買賣的團伙都沒有這麼大的能量,很可能有海外情報機關操縱。

    「這幫傢伙幹得挺順手,魚都放跑了!」郭震神情嚴肅地望著山下,「該把閘門關上了。」

    「別關錯了閘門。」我覺得有必要提醒郭震,儘管我並不希望程天佩敗露,「你確信有人從這裡逃走?」我說,「這可是在我們眼皮底下。」

    「如果燈塔上有人接應的話,我看青風岬倒是一個挺安全的中轉站。」郭震說,「設想一下,如果有一條船駛向河口,誰也不會在意,可他們在河口掉頭往西,泊到青風岬前面,你在燈塔上是看不到的,不用多長時間,有半個小時就夠了。」

    「你的聯想太出格了,青風岬是不是有個中轉站先不說,可岳寶瑞我敢擔保,用我的人格擔保。」

    「不要感情用事嘛,」郭震說,「這件事沒弄清之前,我們要對附近所有的人進行調查,剛才我在燈塔上,明顯能感覺岳寶瑞表情不正常。」

    「他正在醞釀一首八百行長詩,」我說,「這首詩沒出來之前,他是不會正常的。」

    「他經濟狀況怎麼樣?好像挺富裕的,剛才看見他抽飛馬。」

    「我們是開現餉的,每月有五十萬,」我說,「他老婆在家種菜,也有收入。」

    「你們關係不錯啊,」郭震在黑暗中摸索著捲了一支煙,背靠石欄點著,「你並不瞭解他,這個人參加過三青團,」他把手裡燃著的火柴吹滅,「會寫幾首小詩,不甘平凡,愛冒險,做事不計後果,我說得不錯吧?當然,問題沒查清之前,我們先不忙下結論,可你不要感情用事,配合一下總可以吧。」

    「讓我監視他?」

    「看樣是接受不了,那就換個說法,留點心,尤其是大潮的時候。」郭震說,「別忘了,你手裡有一條綱繩,咱們一起用力,不怕網不著大魚。」黑暗中,能看見郭震目光熠熠注視著山下,「看吧,」他說,「魚群會游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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