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範學校嘛,提倡好為人師。」她拍拍背兜,「書都在這裡,有兩本讓同學借去了,收回來再還你,這裡是十七本,你用不用查一下。」
「估計錯不了,書錢先退還給你,你記住還欠我幾本書。」我說,「應該感謝你,讓我的書又回來了,這是真話。」
我找錢的時候,她把背兜放在地上逕自走了。走上石階的時候她回過頭來說:「錢就不必還了,等我畢業了,你得請一頓唐河菜館。」
囉囌維一直想去唐河北部山區當教員,實習的時候她選定了步雲山一所小學,回來便感歎說條件實在是太差了,教學設備落後,教師素質也不高。她去的那所學校竟還請了一個和尚給學生上課,她去聽的第一堂課便是和尚老師上的語文課,和尚朗讀課文的聲調很不對頭,哼哼唧唧的,用鼻子發音,聽起來像在誦經,就差沒敲木魚了。孫晉更傾向囉囌維留在縣城,他告訴囉囌維如果真要去農村,就不要穿什麼布拉吉,農村人見不得這個。囉囌維說農村要去,布拉吉也要穿,要改造農村就不能把自己等同於農民。
臨到畢業的時候,囉囌維卻沒有被她填報的那所學校錄用。來崇正女師挑選教員的區幹部們只屬意那些相對樸實的畢業生,他們選擇的首要條件就是看起來能吃苦耐勞,而色彩艷麗又頗具動感的布拉吉顯然和農村小學格格不入。這件事對囉囌維的打擊很大,說上了三年師範還不如一個和尚。孫晉要給聯繫城裡的學校,說既然艱苦的地方不要,咱就去那不艱苦的地方,還沒聽說有不會享福的。囉囌維說都知道她被步雲山峪裡小學刷下來,再往城裡擠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因暑假清校,孫晉搬到西屋和我一起住,把東屋讓給囉囌維。
囉囌維搬過來之後,我們的伙食標準忽然一下子提高了。按囉囌維的說法,她是「來做飯的」。一個學過烹飪的人如果刻意做起飯來,那吃飯的人簡直是奢侈。院子裡各種蔬菜儘夠吃的了,肉類和水產品需要到街裡去買,這時候我學徒期已滿,可以拿到五十萬了,除留一點零用,其餘都交給囉囌維用來調劑伙食。孫晉是折實工資,米面和油則由他負責。囉囌維像溫習功課一樣,幾天時間把她學過的菜都做遍了。開飯的時候,孫晉動輒搓著手說:「豐盛,太豐盛了!」囉囌維受到鼓勵,做起來越加賣力,沒「豐盛」幾天,便把伙食費花光了,我只好去向岳寶瑞借錢。
楊舸分在實驗小學,囉囌維搬家那天,行李便是她幫著送過來的。我把帆布兜還給她,順便問起那兩本書的下落。楊舸說山東人怎麼都這樣,太小氣了,一大摞都還給你了,還能昧你兩本書不成!我說把那兩本找回來,我好給你結賬。楊舸說不是說好了嗎,書錢不要了,你得請我吃一頓唐河菜館。我回答說最近「手頭比較緊」。楊舸說真掃興,當著兩位女士,這種話也說得出口!囉囌維說老李實惠,一是一,二是二,不裝。
「本質決定的,」楊舸說,「什麼時候『手頭』不『緊』了,那兩本書再還你。」
囉囌維突然搬過來,讓我覺得很不方便,以前在家都是隨隨便便的,現在必須處處留心,即使大熱天也要衣帽整齊。囉囌維喜歡整潔,動輒過來收床單收衣服,搞得我很緊張,唯恐被她看出什麼不當之處。跟前的話都聊過了,什麼學校啦工作啦乃至程天佩的事,之後便覺得無話可說,有時候突然在灶間碰上了,我會不自覺愣怔一下,彷彿不說話悶著便是失禮。有時候囉囌維會笑著說:「你放鬆一點好不好,總這麼神經兮兮的,讓我覺得影響了別人。」可是影響是很明顯的,即使關上門待在自己屋裡,也要時時注意,提防她突然闖進來。背地裡人總有自己的一些固定習慣,比如多年養成的一些姿式。
我在學校的時候,同寢室的一個傢伙便總愛像河豚那樣張著嘴做深呼吸,而這樣的姿式是不能拿到人跟前的。因為總能感覺到囉囌維在對面屋裡,這件事還挺累人的,沒事的時候我便出去放鬆一下。唐河河堤上有很多護堤的石壘,順水斜著伸向河中,我去南台戲院買來全套魚具,休班的時候便去南頭老魚市石壘上釣魚。唐河有一種魚叫秋生子,青脊銀鱗,梭子形,非常漂亮,拉出水面時,一道白光倏然閃過,感覺很不錯,一天下來,總能釣到三五斤,交給囉囌維,或清燉,或醬燜,吃不完便晾曬成魚乾。一次趕上魚汛,秋生魚接二連三搶著咬鉤,帶的魚餌用光了,又在河堤上挖了一些蚯蚓,直到晚上七點多鐘才回來,十五斤的殼牌煤油桶快裝滿了,還釣到一條二斤多重的鱸魚。
溫麗新依然是經常來找孫晉,在院子裡坐一會兒,搖著扇子閒聊,然後一起到河堤上散步。溫麗新每次過來,囉囌維總是藉故走開,在我印象裡,她們似乎從未正經說過話。在囉囌維那裡,溫麗新有一個挺愣的稱呼,叫「大姑娘」,有時候我回來晚了,偶爾問起孫晉,囉囌維總是說:「跟大姑娘溜躂去了」,或是「讓大姑娘領走了」,聽起來挺酸的。一天晚上孫晉「溜躂」回來,興沖沖告訴囉囌維工作的事解決了,去縣政府辦公室當機要員。囉囌維沉默了一會兒,說:「晚上吃飯的時候你怎麼不告訴我。」
孫晉說:「這不才知道嘛,原來的機要員小譚隨軍了,政府辦公室正在物色人選。」
「原來是這樣,」囉囌維冷冷地說,「我不去。」
孫晉像是被噎了一下,他看看我,說:「這個工作很適合女同志,那邊還空著,要行的話,下星期就可以上班。」
囉囌維說:「我學的是師範,上政府去幹什麼。」
「明天我領你過去找邢主任,」孫晉說,「還不知道能不能通過呢,可能有一個簡單的考核,你正常發揮就行了。」
「我真的不去。」囉囌維說,「縣政府的機要員,稱呼聽起來不錯,他們不愁找不到人選。」
孫晉從凳子上站起來,把手伸進衣兜,像是要抽煙,但什麼也沒掏出來,又坐在凳子上。「無理取鬧!」孫晉大聲說,「簡直是無理取鬧!」
孫晉的衝動我早已見識過,但沒料到會這麼突然。好脾氣的人一旦發起火來,按說應該有效果了,但囉囌維像沒聽到似的,顧自倚在門框上修指甲。
「我看你應該去,」我說,「就當是一份臨時工作,以後有機會了,還可以再去當教員。」
「問題不在這裡,」孫晉說,「實驗和東風都可以進,可她嫌擠了,進機關當職員,又想起來她是學師範的了!這不故意的嗎!當你是多大人物,到哪都得有人鳴鑼開道啊!你倒是說話,究竟想幹什麼!」
囉囌維把手伸出去,瞇著眼看看剛修剪的指甲:「我想當縣長,讓人圍著我轉。」
「那我就無能為力了。」孫晉脫了鞋上炕,「你再想想,明天早上答覆我,這個要不行的話……」他把襪子揪下來塞到鞋裡,「以後別再跟我提工作的事。」
這天晚上熄燈後,有很長時間孫晉一聲不吭地躺著,我知道他沒睡,隔著蚊帳,能聽見好多蚊子在飛動,偶爾有一聲淒厲的叫聲直扎進耳朵,忽然近了,又倏忽飛遠了。後來孫晉「啪」地在身上拍了一下,過一會兒他摸索著拉亮了電燈,坐起來在蚊帳裡搜尋。我蚊帳裡也飛進了蚊子,看樣是剛溜進來,還沒來得及叮咬,坐起來給拍掉了。
「天太熱了!」孫晉推開窗,「你找著了沒有?」
「打死了,」我說,「只有它的血,沒有我的血。」
「把蚊帳捂嚴實點,唐河蚊子可厲害了,無孔不入。」孫晉把燈拉滅,又重新躺下,「你說我今晚上過分嗎?」
「火氣挺大,可是效果不明顯,」我說,「囉囌維根本就沒在乎。」
「小丫頭片子,拗起來能活活把人擠兌死。多好的機會!」孫晉說,「你看她明明白白的,就是不往道上走。」
「問題不在這裡,」我說,「她和你拗,好像另有原因。」
「我明白你的意思,」孫晉說,「她是沖溫麗新去的,但不是嫉妒。」
我說:「她一直依賴你,可能在她心裡,不只是把你當成家長,現在忽然有一個人插進來,一下子接受不了。」
孫晉說:「我是看著她長大的,在我眼裡她就是個小丫頭片子,她對我也沒有那麼複雜,複雜的是溫麗新,你可能還不知道,她對溫麗新有一種仇恨情緒。」
「不是因為嫉妒?」
「我想不是。」孫晉沉默了一會兒,「你聽說過程渭清這個人嗎?」
「程渭清是誰?」我隱約覺得這個人和程天佩有關。
「囉囌維的舅舅,國民黨時期的唐河縣長。」孫晉說,「那時候溫麗新是八區區長,共產黨的區長。戰爭時期,這你知道,難免你死我活的,程渭清在溫麗新手裡栽過,囉囌維家也被捎帶上了,那時候羅老師還沒有定論,囉囌維家是反革命親屬,按說囉囌維不該牽連進去,可她和舅舅住在一起。」
程渭清顯然就是程天佩的父親,我很想知道程天佩家都發生過什麼事,問孫晉,孫晉似乎也不願多說。此前,只是聽囉囌維說她和程天佩都是沒有家的人,每問到程天佩的家庭,囉囌維總是含糊其辭,像在躲避什麼,只說程家人逃到那邊(我想是台灣)去了。孫晉似乎不知道,程渭清的兒子如今在孤城驛海灘上折騰得正歡。至於孫晉和溫麗新,以前也能看出來他們不僅僅是上下級關係,如果孫晉不說,我是不會問的,我必須讓自己嚴守本分。孫晉說這件事暫時不想讓人知道,這也是溫麗新的意思,又問我對溫麗新的看法。作為朋友,我覺得應該坦率一點,我說似乎忘了她還是個女人。話說出去又覺得不妥當,像在罵誰,於是又補充說也許是因為職務的關係,溫大姐至少在外面要表現得強大一點,要是處處讓人感覺她是個女人,恐怕很難服眾。我說你老兄能耐大了,竟敢娶縣長當老婆。孫晉打著哈欠說真不知道是我娶她還是她娶我。
大概是不想再看見溫麗新,囉囌維不久便搬出去了,她在教堂廣場西側租了一間房,對外承攬裝潢生意。有時候我去給她送點蔬菜,碰到她攬下的活多了,偶爾還能幫點忙。她給店家畫看板,為木匠鋪畫傢俱,忙忙碌碌的,人彷彿也現實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