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孫晉的「敲打」,楊作恆再沒有給我製造麻煩,協會的工作還算順利。其實也沒有多少工作可做,「友好」的另一方畢竟遠在數千里之外,夠不著摸不著,只能通過圖片,讓會員們對北方那個陌生的地方有一個大致的瞭解,知道我們有一個偉大的鄰居,並且那邊也很在意「中國兄弟」。更多的還是做一些表面文章,每有船隊回來,我便要和岳寶瑞一起前去頒發徽章(岳寶瑞是分會組織委員,會員的發展工作由他具體負責)。那些船員們長期漂泊在海上,等船靠上碼頭,便心急火燎地要回家,早沒了多少耐性。我們也很知趣,每人發一份油印的「章程」,把徽章別到船員胸前,工作就算完成了。
就這點工作,如果沒有楊作恆配合,還不知會弄成什麼樣子。鐵殼船「大唐號」靠港的時候,我們曾遇到過麻煩。那艘船的二副看過「章程」,便順手把胸前的徽章扯下來,連同章程一起丟在甲板上。「不是說自願嗎!」二副朝河裡吐了一口濃痰,「大爺不願意伺候!」
在二副的鼓動下,又有幾個船員把徽章扔了。楊作恆背著手站在左舷,這時候厲聲說:「許得勝你過來!」
二副正在絞盤後面放纜繩,像狗聽到了口令,分開喧鬧的人群走到楊作恆面前:「船長……」二副轉眼便像貓一樣乖順。
楊作恆也不說話,盯著二副看了一會兒。
「船長,我惹你老生氣了?」二副說,「你老是想扇我,我能看出來,你老可是有好多年沒扇我了。」
「我不扇你,」楊作恆把手抄進褲兜裡,「新社會了,你是『工人階級』,怎麼還犯糊塗!」
二副梗著脖子:「我忘不了釜山外海那兩條船,十二條冤魂……」
「驢熊!這麼多年還沒長進!」楊作恆把手從褲兜裡拿出來,旋即又抄起來,「你給我記住,以後不許再提這件事!」楊作恆緩和了語氣,「明白人要學會審時度勢,現在什麼形勢,還說這種糊塗話,你當是在海上啊,由著性子胡唚,照這樣下去,不是等著挨耳根子嗎!」
「我聽你的,」二副說,「你老的意思……」
「又糊塗了,入不入會是個人自願,我不想給誰做主,去,把徽章撿起來。」楊作恆小聲跟我說:「許得勝是愣了點,可人還不錯,你看是不是讓他也當個小組長。」
「行,」我說,「就當小組長吧。」
「以後記著點,別毛毛愣愣的。」楊作恆拍拍許得勝肩膀,「你小子現在和我平級,咱們都是……小組長。」
我得承認,這樣的場面往往很尷尬,楊作恆不經意地便顯示出他的權威,而我算什麼,如果沒有岳寶瑞介紹,會員們甚至不知道會長的名字。那些船員壓根兒就沒有什麼階級的概念,他們只相信權威,那種在風浪裡抱成團兒,能讓人得以活命的權威觀念簡直是浸入骨髓。我想我還沒法跟楊作恆比,楊作恆是主人,而我只是個過路者,蒙主人款待,幫忙做點事,僅此而已,只要楊作恆不給我找麻煩,就算萬幸了。
後來又有一件事,讓我進一步改變了看法,居然覺得那老傢伙挺親切的。有一回閒聊,岳寶瑞說楊作恆的女兒楊舸認識我,我搜遍記憶,也想不起誰是楊舸。問岳寶瑞,說是在崇正上學:「不會不認識吧?她說你有一些書在她手裡。」
「想起來了,」我說,「原來是她。」
再次見到楊女生是在青風岬燈塔。大概是六月底的一天,我正在燈塔下面的炮台上做例行保養,岳寶瑞在上面喊我,抬頭望去,沿石階走下來的正是楊女生。她依然背著那個大帆布兜,玄色半袖衫,裙子似乎有點長,下台階的時候她輕輕提著裙裾。這個動作有些滑稽,讓我聯想起了維多利亞時代的公爵夫人。等她走下台階,我故作漫不經心地跟她打招呼。
「來看看你。」她大大方方地說,然後把背兜放在霧炮基座上,「聽囉囌維說你還在唐河,早就想過來。」
「你看連個座位也沒有,只好讓你站著了。」我擦完炮塔,又拿圓頭墩布在炮膛裡蹭著。再次見面,照禮該說幾句感謝的話,為她在孤城驛的解囊相助,但我警告自己,這畢竟是楊作恆的女兒,我不能留下套近乎的嫌疑。
「看你挺忙活的,像個士兵。」她笑了笑,把手搭在炮塔上,「這傢伙能放多遠?」
「三百碼,高度是一百五,從這裡算起來,正好是燈塔的高度。」我說。
「也沒有多遠,要是真的炮彈,大概會炸到自己人。」
「再遠些就該把航道上的船炸沉了。」
「有那麼大威力?」
「如果是真炮彈的話。」
「為什麼炮筒上系一塊紅布?」
「我來的時候就有,大概是為了避一避晦氣。它炸死過人,還正經是件凶器。」
「我知道這件事。」她轉到炮塔另一面,俯下身來,順著炮塔的方向往前瞄著,「如果射程能夠得著的話,你的攻擊方向正好是海貓島。你去過海貓島嗎?」
「沒去過,」我說,「可是再熟悉不過了。」
「是說知道方位和大致輪廓?」
「毫髮畢現。」
「你說島上都有什麼。」
「這麼說你去過了。」
「去過多次,就看你說不說真話了。」
「島的西北角有一個石頭砌的窩棚,我說得對吧。」
她看看我,然後又瞇起眼睛往海貓島的方向瞭望。
「你不用看,有四十多里地,窩棚是看不見的。」我說,「東面懸崖上,有很多鷗鳥的巢穴,大概有幾萬隻鳥吧,今年第一批小鳥已經飛起來了。還有,這個島上一共只有兩棵樹,窩棚後面有一棵,是柞樹,也許是山杏樹,我說不準,但東面懸崖下那棵肯定是油松。」
「錯了,南坡還有一個小樹林,大概有上百棵油松。」
「那我管不著,我提供的是這個島的側面圖,只能從燈塔上看,不過這正說明我沒去過海貓島。」
「我相信,你說的像是真話。可是你怎麼能看清?」
「用心看,」我說,「功夫能拉近距離。」
「真不明白你,」她詫異地望著我,「總這麼神神道道的。把秘密捂著不讓人知道,是不是覺得挺得意的?」
「秘密像錢財一樣,擁有秘密能讓人自信。大部分人沉不住氣,把秘密老早散發出去,也許他們覺得散發秘密就像花錢一樣痛快,可是秘密一旦披露出去,就像過期的紙幣一樣分文不值。」
「你一定是個守財奴。」
「一般來說,我不揮霍。」
「你指的是秘密還是錢財?」
「是性格。」
「太自信了,」她笑道,「可你也有失算的時候,我就掌握著你一大堆秘密。」
我覺得心往下沉了一下。和她聊了半天,自我感覺一直很好,沒料到竟是這樣不堪一擊。她掌握了什麼?她知道多少?看她笑盈盈的樣子,似乎不像有多險惡,恐怕真正險惡的還是我自己。我努力保持鎮定,心不在焉地把工具歸置到一起,然後給霧炮上干油。
「怎麼不說話,是不是要護住你的『錢財』?」她樂不可支地望著我,「我看你挺富有,什麼都不往外說,這些年一定攢下了不少秘密,散發幾條,讓我們也分享一下好不好。」
「那就先散發一條,以證明我不是守財奴。其實我和你視力都差不多,不同的是燈塔上有一個八十倍望遠鏡。」
「原來是這樣,」她會心一笑,「四十里是兩萬米,兩萬米除以八十,就是說海貓島離你只有二百五十米。」
「明察秋毫,」我說,「像在讀一本書。」
「你們燈塔工每天就這麼打發時間?」
「觀察海上的情況,這也是工作的一部分。」我上完干油,把炮口用油布包上,「幫個忙,把繩子遞給我。」
「是這個嗎?」她揀起地上的麻繩遞過來。我把油布紮緊,然後從炮塔上跳下來,用抹布擦著沾在手上的干油。我等待著,憑感覺她還有話要說。
她走到石欄前,往懸崖下望了望:「我在這裡,你不會覺得麻煩吧。」
「正好相反,一個外鄉人,總喜歡與人交談。」
「就是說,還沒有不耐煩。」她回過頭來,「能不能談談你個人的事,我很想知道。」
「你不是都知道了?」
「我知道你的思想,」她不加掩飾地望著我,「可是對你個人的經歷知道得不多。聽囉囌維說過幾次,她知道得好像也不是很多,只說你當過兵,還立過功,有一大堆榮譽,其他方面就一無所知了。你把自己捂得挺嚴實。」
「還挺可怕的,」我說,「連思想都被你掌握了。」
「這倒是真的,我知道一個人的思想觀點,看過他寫的文字,但對他的生平卻一無所知,問一問不算過分吧。」她打開帆布兜,從裡面拿出一本《懺悔錄》,「要我給你念一段嗎?」
「你不會以為《懺悔錄》是我寫的吧。」
「可這是你的書。」她翻開一頁,停了片刻,說,「為尊重起見,還是不念吧。」
我知道她要念什麼,孤城驛賣出去的那些書,每一章節後面幾乎都寫著批語,這是我在學校時養成的習慣,從我們國文教員那裡學來的。一般情況下我不作讀書筆記,讀後感一類的小玩藝兒都直接寫在書上,她說的「思想」大概就是指這些東西。按說這些書是不能賣的,裡面有些東西對我很重要,記錄著往年的一些切實感受,以後再看看,能找回很多東西。但它們卻被出賣了,彷彿連同靈魂一道轉讓給了別人,儘管它們的新主人看起來也許並不壞。
「這些書該歸還給你了。」她把書又裝進帆布兜裡,「那天在孤城驛匆匆忙忙的,沒有細看,回來看了才知道,我不該買你的書。」
「畫得亂七八糟的,不成樣子,」我故作輕鬆地說,「買了一些破書,是不是又後悔了?」
「是後悔了,」她笑望著我,「可是嘴上還挺硬的。」
「真要退貨了?那好,咱們『買賣不成仁義在』。」
「真不愧是買賣人,滿嘴生意經。」她說,「能看出來你讀書挺用心的,也有見解,但是觀點偏激,說明你思想還不夠成熟。也許那是你以前寫的,現在看起來,你人還挺老練的。」
「承蒙關注,這是表揚還是批評?」
「是討論,客觀公正地討論問題,崇正的一貫學風。」
「你們崇正的人真厲害,專找人的弱處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