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有不願意的嗎?那還唸書幹什麼?她說想法不一樣,崇正是教會學校,重視修行培養,是個出淑女的地方,學校還有家政課,居家過日子用得著,有的人出來直接當太太了。我說那應該是個不錯的學校,即使當不上太太,能做個淑女也挺好的。她說那是以前,現在沒有淑女了,四六年畢業的是最後一批淑女,現在提倡革命化教育。我說那也不錯,當淑女畢竟累人。她看看我,笑著說你這個人挺圓滑,是不是做生意養成的習慣,說起話來一點是非觀念都沒有。我說是厚道,順其自然,只要你們自己願意,怎麼說都有道理。我栽上最後一棵辣椒,看看桶裡的水用完了,便又去提了一桶來,問她最近見過程天佩沒有。她沉默了一會兒,問我是怎麼認識程天佩的。「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說,「他的年齡和閱歷不相稱,好像經歷過很多事。」
「有過一些經歷,我和程天佩……我們都是沒有家的人。」她遲疑了一下,說,「孫晉不知道程天佩的事,我從來沒跟他說過。」
「那麼,我也不能跟孫晉提這件事了?」
「我不想讓太多的人知道。」她在地邊蹲下來,伸手在壟上按了按,說,「該培土了。」
快到中午的時候,孫晉回來了,他買了一些菜,還領來一個蘇聯軍人,孫晉介紹說這是哈達耶夫同志,旅順基地駐唐河辦事處的翻譯。哈達耶夫熱情地和我們握手,並輔以中國式的點頭問候,說:「我很高興,我很高興。」這位哈達耶夫同志魁梧英俊,一米八幾的個頭,留有短短的修剪整齊的唇髭,一雙藍眼睛既有職業軍人的矜持,也有俄羅斯草原的曠遠深邃。他穿一身軍便裝,腳上是一雙高腰靴子,沒戴帽子,黑頭髮有幾分俏皮地由左向右,齊齊蓋住前額,很隨意的樣子。
孫晉把買來的東西放在灶間,讓我和囉囌維做飯,然後他和哈達耶夫進了東屋,關上門在商量什麼。午飯是囉囌維做的,我只是給她打下手。囉囌維很會做菜,紅燒黃魚,干煸青豆,七八個菜一會兒便停當了。孫晉買了兩種貽貝,一種是黑色的,一種是黃色的,另有幾個巨大的梭子蟹,每個足有一斤重,高高摞在盤子裡,看起來挺壯觀的。等菜齊了,我去喊他們吃飯,哈達耶夫見了那一桌子菜,便誇張地說真是太豐盛了!真是太精緻了!孫晉和哈達耶夫坐東面,我和囉囌維坐西面,三個男人喝燒酒,給囉囌維開了一瓶葡萄酒。孫晉端起酒杯,說為了友誼,然後我們都喝了一口。接著是哈達耶夫給囉囌維敬酒,說為了美麗,逼得囉囌維一氣喝乾了一杯葡萄酒。
可能是初次到中國人家裡做客,哈達耶夫心情愉快,他不住地誇獎菜的精緻,誇獎囉囌維的美麗,把囉囌維說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我說今天這一桌菜都是小羅的手藝,夠專業水平了。
「很專業,很和諧,很……」哈達耶夫正在剝一個貽貝,他極力搜索著讚美的詞彙,「羅小姐是……是廚娘嗎?」
「是學生。」囉囌維正色道。
孫晉說:「小羅在崇正上學,她們有烹飪課,學校還有飯莊,學生輪流到飯莊服務,是經過專業培訓的。」
哈達耶夫有些窘迫的樣子,顯然他也感覺到了囉囌維的不快:「對不起,」他站起來,笨拙地給囉囌維鞠躬,「冒犯您了,向您道歉。」
「您別這樣,」囉囌維也站起來,「您並沒有冒犯我,只是稱呼不一樣,我們管做飯的叫廚師,或者叫大師傅,叫廚娘也行,既然是女同志……」她笑著說,「畢業後我倒真想當個廚娘。」
「不能原諒,」孫晉說,「哈達耶夫同志應該受到懲罰,咱們羅老師怎麼就變成廚娘了!」
「能被美麗的羅小姐懲罰,我十分榮幸。」哈達耶夫做出畢恭畢敬的樣子。
孫晉把哈達耶夫的杯子倒滿,說:「要一口喝乾。」
「這就是懲罰?」哈達耶夫疑惑地看著孫晉。
「這是我們的規矩,做了錯事要受罰,受罰就是喝酒。」孫晉說。
「幸福的懲罰!」哈達耶夫痛痛快快把酒喝了,「懲罰應該是剝奪喝酒的權利,你們的懲罰很有趣。」
孫晉和哈達耶夫是主要交談對象,我和囉囌維更多是聽他們說話。孫晉歷數唐河的各種貝類,哈達耶夫談裡海的鱘魚和魚子醬,等喝到第二瓶燒酒,彼此都有了幾分酒氣,又講各自的社會弊端。孫晉說中國沿襲千餘年的都是小腳文化,小腳母親的心態影響兒子,隨遇而安,缺乏遠見卓識,千餘年不斷被外族攻掠,細想起來就是吃了腳的虧。哈達耶夫說我們正好相反,留裡克王公的後代好高騖遠,大而無當,我們能打敗拿破侖和希特勒,卻把小事弄得一團糟。他說我們俄羅斯人沒有中國人精明,我們喝甜菜湯的時候連蟑螂一起喝下去,比如說路上有一處積水,中國人會繞過去,而俄羅斯人一定是照直蹚進去,絕不吝惜自己的新靴子。囉囌維談到俄羅斯文學,以及她喜歡的一些作家。哈達耶夫說陀思妥耶夫斯基已經被人忘記了,現在蘇聯很少有人看他的書,屠格涅夫也好不了多少,他們為俄羅斯贏得了世界聲譽,卻被自己人忽視了。這時候我發現,哈達耶夫極其笨拙地用筷子夾起一個蘿蔔花,放到嘴裡喀嚓喀嚓吃了,那是囉囌維刻的蘿蔔花,染成粉紅色,用來點綴紅燒黃魚的,沒想到被哈達耶夫當菜給吃了。孫晉和囉囌維似乎也發現了,或許是出於禮貌,誰也沒提這件事。
飯後,孫晉和哈達耶夫又談了一會兒中蘇友好協會的籌備工作,然後哈達耶夫便告辭了。孫晉送走哈達耶夫,回來便問囉囌維是不是看見哈達耶夫吃蘿蔔花,囉囌維說她發現的時候哈達耶夫已經吃進嘴裡,又不好讓他吐出來。
「但願不會有什麼問題。」孫晉說。
「就是有一點色素,不會有問題的,」囉囌維說,「俄羅斯人胃口好,你沒聽他說嗎,他的同胞還吃蟑螂。」
「那是酒話,不要再傳播了。」孫晉說。
囉囌維常來找孫晉,因此她也成了我的朋友。後來我發現,孫晉還是囉囌維的「家長」,我曾看見囉囌維從學校帶回一張表格,說:「請家長同志簽字。」孫晉接過表格看了看,然後鄭重其事地在「家長」一欄簽上自己的名字,這一切看起來十分自然。其實孫晉一直都在扮演家長的角色,囉囌維上學的費用除了政府補助一部分,其餘的都由孫晉負責。像這一時期大多數幹部一樣,孫晉個人很儉樸,但他對囉囌維卻近乎奢侈。他們的關係像兄妹,像戀人,又什麼都不像。可能是由於政府幹部的身份,孫晉平日出言謹慎,後來在一個雨夜裡,就著花生米和鹹菜,我和孫晉喝光了一瓶燒酒,酒後孫晉說了很多實話。
囉囌維的父親羅北辰是唐河中學的教務主任,因參加抗日救國會死在安東,光復後,囉囌維的母親也離開了唐河,我想大概是改嫁了。囉囌維平時住校,逢星期天學生回家,囉囌維便要到孫晉這裡來。孫晉是羅北辰的學生,他和羅北辰不僅是師生,還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同志,當年羅北辰被抓到安東,因熬不過酷刑咬舌自盡,至死沒有出賣任何人,而孫晉正是羅北辰領導的那個抗日地下組織的會員。孫晉說他們那一撥有十幾個人,只要羅老師一鬆口,後果是不可想像的。羅北辰近兩年才被追認為烈士,而以前他的身份一直有些曖昧。在確定羅北辰身份的時候,有人曾提出異議,一是他死得不光彩,再是他的組織有國民黨背景。據孫晉說,他們那個組織完全是自發的,入會者都發了血誓,除了鬥爭經驗,會員們還要掌握各種自我解決的技巧,在必要的時候不留活口,比如背對前方從疾駛的警車上跳下,以最短的助跑觸碰堅硬的牆壁,也有羅老師選擇的咬舌自盡。
孫晉對各種自殺方式的津津樂道令人咋舌,他掌握的數據也令人信服,據他說,如果車速是六十邁的話,一個人背對前方從車上跳下去,後腦觸地的一剎那,會產生一千五百公斤的作用力,一千五百公斤作用力足以使人顱腦破裂,當然,還需要參考另一些條件,如人的體重和地面硬度。「如果是唐河街道的石板路面,」他說,「效果會更好!」或許發現我難以理解,孫晉解釋說會員們掌握種種自我解決的技巧,不能簡單地認為是怯懦,既然日本憲兵研究的刑具是針對活人的,我們就給他留下一具屍體,這沒有什麼可指責的,因為真正能挺住科學酷刑的人畢竟不多。提起那個組織的性質,孫晉說縣上那些人簡直就是不懂歷史,尤其是那些關裡過來的幹部,他們認定,既是抗日組織,必定得有共產黨參與,他們多方調查,要找出我黨參與的痕跡,結果發現,偌大的唐河竟找不出一個共產黨,即使唐河北部山區的抗日武裝,也多是由蠶民、獵戶甚至是鬍子挑頭拉起來的。倒是羅北辰一份油印的小冊子《論蘇俄的集體農莊》讓人們興奮了一陣子,於是便認定他是唐河「共運發起人」、「地下黨」,當然,那份材料便「填補了唐河共運史的空白」,只是作者「隱蔽」得好,至今不知道他隸屬哪個支部或小組。
「淨扯****蛋!」孫晉說,「羅老師嚮往蘇聯,可我敢斷定他不是共產黨。」
我同意孫晉的看法,我說羅老師要真是共產黨的話,他該注意隱蔽,絕不會給女兒取一個有政治傾向的名字。
「都是他們硬給加上去的,」孫晉說,「我瞭解羅老師,他稱呼八路軍是『閻錫山的部屬』、『****的軍隊』,你聽聽,共產黨有這樣說話的嗎!」
另一個常來的客人是女縣長溫麗新。溫麗新住在政府院裡,晚飯後她習慣沿唐河河堤散步,經常到孫晉這裡坐坐。有時候她會要點醃香椿帶回去,她還喜歡青蔥,趕上我們拔了蔥放在地邊,她就蹲下來,一根一根擇乾淨,然後整整齊齊地碼放在一起。大概是因為生蔥濃烈的氣味吧,女縣長從來不吃生蔥,只是莫名其妙地喜愛,就像不抽煙的人喜歡煙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