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鳩 第10章 第三章 上 (1)
    孫晉的朋友

    在招待所等了一星期左右,民政科那邊給我安排了一份守燈塔的工作。燈塔在城南青風岬,距唐河鎮五里左右,緊挨著唐河河口。這裡沿河是一帶高崗子,地面上裸露著赭紅色碎石,稍低處叢生著青岡樹和油松,在高崗前端,突兀的山頭上便是白色的燈塔。沿小道登上山頂,眼前豁然開朗,水天相接一片蔚藍,極遠處,隱約能看見一些島嶼。山頭正面是懸崖峭壁,東面是唐河河口,河口的沖積扇上生長著大片蘆葦。燈塔內部分三層。一層是值班室,二層是機械室,靠發條拉動燈體,每次上足發條,可以旋轉四個小時。燈體在最上面一層,無數條弧形玻璃反光板拼成直徑一米多的巨大球體,中間的光源是一盞瓦斯汽燈,如果天氣晴好,照距可達十五海里。在燈塔右下方,沿台階下去是一個小炮台,炮台上安放著兩門粗短的霧炮,逢霧天,每隔半小時要放一次霧炮。

    我能來燈塔,是因為不久前的一次傷亡事故,一個守燈塔的人在燃放霧炮的時候發生了意外。據說那人把曳光彈塞進炮口,等了很久沒有動靜,以為是顆臭子兒,就把腦袋湊近炮口向裡面張望,這時候曳光彈突然飛出來,在他腦袋上炸響了。我來的時候,那尊肇事的霧炮上還繫著紅布,和我同組的岳寶瑞師傅讓我從炮筒上邁過去三次,說是為了避邪。

    我有三個月學徒期,學徒期間薪酬減半,學徒期滿可以拿到五十萬東北幣。當地大多實行折實工資,員工薪餉直接折合糧食和日用品,船務公司要好一些,可以拿到現餉。看守燈塔有四個人,兩人一組,每次上崗二十四小時,休息二十四小時。白天熄燈後,主要工作是維護和保養,此外還要定時觀察海面。燈塔上有個八十倍軍用望遠鏡,專門用來觀察往來船隻,閒暇的時候我總愛跑到頂層,端著望遠鏡呆呆看上半天。我曾試圖從海面上尋找山東半島。從理論上說,天氣晴好的時候,在望遠鏡裡應該能看見山東半島,但遠方只是灰濛濛的一片,說不上是水還是天。更多的時候還是看對面的海貓島。我發現這個島上只有兩棵樹,近水的地方,散落著一些巨大的石塊,在懸崖上面,棲息著數不清的鷗鳥,它們排泄的糞便把懸崖染成了一片白色,尤其在黃昏時候,所有外出覓食的鷗鳥都飛回來了,它們在懸崖邊緣盤旋,尋找可以降落的地方,這時候我甚至能聽見它們發出海浪一樣的喧囂。

    夜幕降臨後,燈塔巨大的光束緩緩掃過夜空,光束的倒影在海面上移動,遠處有幾點燈光似動非動地漂著,唐河河口的浮標忽隱忽現,進港的小火輪鳴響了汽笛。在燈光照耀下,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很美好。畢竟安頓下來了,可以鬆一口氣了,但另一個聲音提醒我,你只是走累了,靠在人家門沿上小憩一會兒,討口水喝,然後繼續趕路,去哪裡不知道,只是覺得路還很遠。

    招待所還沒有趕我走的意思,但我知道不能再住下去了,畢竟我還有點工資,再賴著不走是說不過去的。我開始找住處,唐河的好房子租金不菲,如果除掉房租,我那點工資只能讓我喝糊糊了。期間也曾打算降低標準與人合租,有幾個在碼頭上扛小槓的外地人租了屏風山下的一處房子,或許是我的舊軍裝引起了他們的好感,他們要拉我入伙。看過他們的住處,我倒寧肯去住程天佩的破船了,我實在無法忍受滿屋的臭腳丫子味兒,而他們就在這臭氣熏天的屋裡做飯。領我去看房的那個人(看樣是這幫人的頭兒),居然坐在米袋子上十分愜意地放了個響屁,隔不一會兒便站起來盛米做飯,還誇耀說要我嘗嘗他的「手藝」。

    上班之後,一直想找個機會答謝孫科長,比如請他去街裡喝酒,憑感覺我們應該有很多共同話題,這個人的樸實周全讓我覺得挺親切,是他幫助我擺脫窘境,他給我的印象更像是朋友或兄長。但由於那個不便提及的原因,我覺得不宜和孫科長弄得太近乎,怎麼說呢,我們之間就像失主和小偷,過分的私人關係只能讓我歉疚不安。有時候我想還是不見的好,落得心裡清淨,但唐河畢竟太小,我們後來居然成了很好的朋友。

    和孫科長的進一步交往是因為房子。有一天休班,在招待所院裡碰見孫科長,我們站在楊樹下聊了一會兒,他問我拿徒工薪水夠不夠開銷。這是一個比較尷尬的話題,我現在吃住都在招待所,根本用不著個人開銷,第一個月的薪水,除掉請師傅岳寶瑞吃了一頓館子,剩下的十幾萬都還揣在兜裡。我如實說現在還看不出來,住招待所也沒有什麼開銷,正在找房子,看了幾個地方都不合適。孫科長說你那點工資哪夠找房子,你先搬到我那裡住,我有閒房子。我說不能再給你添麻煩了。孫科長說是不是覺得寄人籬下了?你可能覺得不方便,其實也沒有什麼,我就一個人,住三間房,勻一間給你還有富餘,趕上你休班,我就不用自己做飯了。話說到這裡,已經不好再推辭,我說你對我算是負責到底了,不過我得說明,算是租你的,只是房租不能定得太高。「行啊,」孫科長說,「你做飯,捎帶幹點家務活,我再付你工錢,咱倆誰也不欠誰的。」

    孫晉家在唐河邊,門牌是正仁街602號,緊挨河堤,很普通的三間房,花崗岩牆面,青瓦屋頂,門前有兩棵香椿樹,院牆是一人高的青岡條夾的木障子。屋子裡還算整潔,聞不到多少煙火味,是獨身男人的那種清冷和簡練。孫晉住東屋,東屋沒有幾件傢俱,顯得空蕩蕩的,靠東牆一張木質單人床,南面窗前放一張書桌,書桌旁有個大箱子,上面放了一些書和各種印刷品。看室內的陳設,更像是一個單身宿舍。我住的西屋倒是有幾件老式傢俱,靠北牆是米櫃,米櫃前是一張長條春凳,火炕上放一個雕花炕琴。

    孫晉很忙,工作沒有一定時間,經常是下班之後,還有人找上門來。找他的人大都是鄉下來的,要救濟,申請困難補助,他得不停地面對人們愁眉苦臉的傾訴。孫晉就像一個面對各種傷口的外科大夫,他總是顯得很疲憊。

    我們在一起搭伙,一般都是我做飯。我的廚藝有限,煮粥下麵條還可以,做菜就差遠了,好在孫晉不挑食,什麼都能對付。他吃飯很快,狼吞虎嚥的,三五分鐘一頓飯就結束了。一般情況下他會自己把碗洗了,然後心滿意足地說:「吃得很好!」彷彿完成了一項什麼任務。大概是獨身生活不得已養成的習慣,孫晉特別愛吃鹹菜。灶間門後有一口瓷缸,辣椒茄子芹菜豆角一股腦兒醃在一起,據他說,每年秋天都要醃滿滿的一缸鹹菜。

    此外他還愛吃馇子,那是唐河特有的一種玉米麵條,短短的圓麵條,三五寸不等,類似於北方的河漏,可以下在湯裡,叫「湯馇子」,也可以干炒,配以蒜苗、蛤肉,叫「扒拉馇子」。初到唐河的時候,在一家飯鋪裡看見很多人都在吃這種東西,覺得挺稀罕,也要了一盤扒拉馇子,吃了兩口便覺得酸烘烘的,不是期待的那種味道,問店夥計是不是餿了,店夥計笑著說吃的就是這個味兒,不酸還不好吃呢。孫晉家西頭是一個馇子鋪,下班路過的時候他動輒買一些回來,挽起袖子親自上灶,或煮或炒,弄得滿屋子都酸烘烘的,臨吃的時候桌上再放一盤鹹菜,一副別無所求的樣子。勉強跟他吃過幾回,我逐漸也習慣了。其實馇子還是不錯的,爽滑開胃,做起來也簡便,即使吃不完,也不會粘成坨,下頓熱熱,還和現做的一樣。

    孫晉的院子約有半畝地,就那麼閒著,彷彿從來沒種過,這在我們子午山是不可想像的。種地我是內行,趁休班時候便把地翻了。這裡原是唐河河床,土質很好,黑油油的。我在院子兩邊種了好多蔬菜,只有中間留出一米寬的甬道。孫晉有空也幫我收拾,叉著腰往地裡澆水,他說自己懶,以前從沒想過在院子裡種菜,說是讓你這麼一收拾,真像個居家過日子的樣兒。他還去弄了幾株芍葯回來,栽在甬道兩邊。晚飯後,孫晉動輒踱到院子裡,繞著地邊巡看,或做擴胸動作,挺愜意的樣子。

    一個星期天上午,我正在院裡栽辣椒,程天佩的表姐——那個叫囉囌維的師範生來了。看見我她挺意外的,說:「原來是你!」我也沒想到會在這裡碰見她,我說你找孫科長嗎?他早晨出去了。她像沒聽見似的,摘下挎包送到東屋,片刻出來了:「知道孫晉有個房客,沒想到是你。」她笑望著我,「怎麼,現在不做買賣了?」

    我說沒想到你和孫科長是熟人。她撿起地邊的鐵鍬拍著土坷垃,說我和孫晉是朋友,老朋友了,我常來,只是沒看見你,其實我還吃過你烙的餅。我說手藝還可以吧?她說不敢恭維,硬得能打死人,水加少了,面餳得也不到時候。我說那是我們山東人吃的,有地方特色。她說地方特色就是咬不動,不讓人吃。又問要不要幫忙。我說門口有水桶,你幫我打點水來。她把鐵鍬插在地裡,提著桶進屋去了。坦率說,我不願再看見她,尤其是現在,在孫晉家裡。當然,她不會知道我的背景,但是孤城驛那一段已經夠糟糕的了,我不想讓孫晉知道我曾有過流浪的經歷,而這個女學生和孫晉的關係似乎很密切,看樣子是躲不過去的。她提了一桶水出來,左手還拿著水瓢。我說你把水桶放在地邊,別弄髒了衣服。她放下水桶,把褲腳綰了兩道,然後把水桶拎到地裡,拿起水瓢幫我澆水。一棵辣椒苗栽下去,我隨手在壟上旋出一個小坑,她就把水澆在坑裡,可能澆得急了,有兩棵辣椒苗漂起來,她重新給栽下去,弄得滿手爛泥。「你栽得太淺了,」她伸出雙手,「來,幫忙給沖一下。」我舀了一瓢水給她沖洗,說以前沒幹過這麼髒的活吧?她說她們學校有一片菜地,都是學生自己種,在學校她是主要勞動力,什麼髒活累活都幹過。她洗完手,接過水瓢,說你栽的是兩個品種。我說一種是尖椒,辣的,你跟前是綠袍子,甜椒。問她上幾年級了,她說上三年級,再有兩個月就畢業了。我說你們崇正師範挺出名的,畢業後找工作不會有問題吧?她說只要願意,基本上都能找到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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