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柳的事好像辦得很順利,從裡屋出來的時候他挺得意的樣子,枴杖在地板上頓得很有勁兒。他把飛馬煙掏出來挨個撒過去,連外來辦事的人都有份兒,輪到我的時候他沒給我煙,只是向裡屋使了個眼色。
裡屋挨窗放了兩張辦公桌,除了孫科長,還有一個中年幹部。我直接說明來意,孫科長問是哪個區的,我說不是本地人,他說能看看你的證件嗎?我打開提包取出那個大信封,索性都遞給孫科長。
孫科長比我大不了幾歲,國字形臉上架著一副近視眼鏡,兩鬢和下頦刮得黢青,短髮直扎扎地豎起來,穿一身洗得發白的灰制服。他一一看過那些東西,然後收起來用信封托著遞給對面那個人,說老劉你看看。老劉邊看邊像是自言自語地說:「挺好,嗯,挺好的。」孫科長起身給我倒了一杯水,說:「怎麼想起到唐河來了。」我說走過很多地方,都沒什麼印象,到唐河感覺不一樣,就不想再走了。孫科長顯然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他興沖沖望著我,說:「能談談對唐河的印象嗎?」我說有山有水,又靠著海,總的感覺挺好。「你很浪漫,說走就能走出去,這需要勇氣,得放棄一些東西。」孫科長說,「像你這種情況在原籍能得到很好的安置,這一點你應該是清楚的,在我安置的退伍軍人裡面,沒有比你條件再好的了。」
老劉把我的東西都裝進信封裡,說岫巖縣有個王友山,也是一級戰鬥英雄,縣政府給送了一塊匾。我說其實也沒什麼,現在戰爭結束了,就是想找個好地方平平淡淡地生活。我從未這麼自信過,有成就的人勿須自己多說,我想李廣武就該這麼說。興之所至,我甚至還談到南方,那裡氣溫高,夏季裡熱得受不了,當然了,那邊人們都拿著扇子。孫科長和老劉都笑起來,說夏天我們也扇扇子,到了晚上蚊子也不少,還有小咬,叮在身上趕都不走。孫科長說他也走過一些地方,到頭來還是覺得唐河好,說這裡是海洋性氣候,冬天不太冷,夏天也不太熱,沒有東北內地那樣嚴寒的冬季。
能看出來孫科長是鄉土觀念很重的人,他不無自豪地說起唐河的物產,尤其是海產品,多得數不清的各種貝類,唐河人到了外地很難服得下,因為沒有貝類,唐河人就不知道怎麼吃飯了。後來孫科長又談到正題上。「你讓我為難了,」他說,「像你這種情況我不能安置,只能協助你找一份工作,至於能不能讓你滿意還不好說,不過我們會盡力幫助你。」我立刻適度地表示了謝意,我說這件事你別為難,我沒有太高的要求,憑勞動生活,當工人,做店員都行。孫科長說要都像你這樣,我們的工作就好做了。老劉把那個大信封還給我,他提到不久前報紙上的一篇文章,說是有一個團長脫了軍裝回鄉務農,人各有志,這是不能強求的。孫科長讓老劉給我開一張條子,先去招待所住下。「你先安頓下來,」他說,「悶了就出去散散心,工作的事我會盡量想辦法。」
招待所就在政府對門,是一個四合院,我被安排在東廂房。我拉開門,發現老柳也住在這裡。除他之外,房間裡還有一個戴氈帽的老頭和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
老柳坐在椅子上,正在用抹布擦拭他的假腿。「表情不錯,」他打量著我,「看樣事兒挺順。」
「謝謝你幫忙,」我說,「孫科長已經答應給辦了。」
「孫晉這個人好說話,他答應的事你儘管放心,」老柳說,「有吃有住的,你就消消停停地等著。」
老頭說:「孫民政可是個好人,年輕輕的一副菩薩心腸,要不怎麼說能當上科長。」
我的床緊靠窗戶,小男孩就坐在我床上。那孩子正在玩一隻紙折的小風車,可能嫌屋裡沒風,他推開窗戶,把風車探出窗外,小風車在他手裡沙沙地轉動。老頭讓小男孩下來,說:「快給你叔騰個地方。」我說不礙事的,讓他玩吧。小男孩一愣怔,把風車蹭掉了,手裡只剩下一段秫秸桿兒,那孩子呆呆望著外面,說:「掉了,掉了。」我趴到窗上,想給他夠上來,一望外面是兩三丈深的赭紅色陡壁,陡壁下面便是唐河,原來招待所就在河岸的高地上。我把窗關上,告訴小傢伙再不許趴窗,然後又給他折了一個小風車。
老頭姓孟,是烈屬。聽他和老柳談話的意思,兒媳婦要改嫁,並且想帶上孩子,事情鬧到區裡,區裡解決不了,老孟頭就帶著孫子上縣來了。他翻來覆去說萬義就這一條根,我不能讓他隨別人的姓。
晚上老柳讓我去打了一盆熱水,然後用熱毛巾擦拭他的殘腿。截斷的創面有碗口粗細,已然癒合的傷口被鐵杵磨出了血痂。老柳把熱毛巾敷到創面上,和老孟頭繼續中斷了的話題——
「我說到哪了?」老孟頭眼望著房梁。
「命令下來了。」老柳說。
「啊,命令下來了,」老孟頭說,「萬義他們第一撥過河,一百多號人吶,蹚著水就下去了。孟萬義和俺屯史文恭走在一塊兒,走到河當間,對面就遞上槍了,槍一響,人都炸了營,有往前跑的,也有往後跑的。文恭聽見萬義在後面喊他,回頭一看,萬義倒在水裡,只露出半個腦袋,文恭就回來攙他,閻連長不讓了……」
「這是衝鋒,往後跑是要槍斃的。」老柳說。
「……閻連長不讓了。他給了文恭一個耳根子,還拿匣子比劃文恭,說不準是真想斃,你說閻連長能下得去手?」
「那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文恭無奈呀,這就又往前跑,眼睜睜看著萬義叫水拉走了。文恭和萬義自小在一塊兒,不是閻連長,萬義說什麼也不能丟。」
「部隊上可不興這個,」老柳說,「親爹也不行,要都在原地打磨磨,還不都得死在河裡!」
「閻連長也沒遭好,」老孟頭擤擤鼻子,順手用衣袖擦了一下,「閻連長和文恭一起跑,一廂跑一廂直了聲地喊,跑著跑著就倒了。文恭把閻連長拽起來背上,文恭說衝你頭先那會兒,就該讓水把你也拉走。閻連長在文恭背上還喊,硬是把一撥人都壓到岸上。趕上了岸,閻連長就不行了,文恭那個哭啊!」
老柳說:「這事怨不得閻連長,換了我也會這麼做。」
「文恭小子不含糊,轉過年就升上班長,管十二號人吶!可惜了萬義,要不在河裡,興許能活過來。」老孟頭翻過身去,背對著燈,「官家給了五百斤苞米,還有山前張廣開、周玉璽,都是……五百斤苞米……」老孟頭聲音漸漸遲緩,隨之響起不連貫的鼾聲。爺孫倆睡一張床,小男孩也睡熟了,從我這面望過去,被頭上面露出的兩個腦袋,一個是黑的,一個是白的。
「還不值一頭騾子錢,」老柳把敷腿的毛巾揭下來扔到臉盆裡,「就是一頭毛驢價,老李你說說,這不就一頭毛驢價嗎!一條命五百斤苞米,像我這一條腿不當一百斤苞米!」
「政府也有難處,」我說,「死了那麼多人……」
「死了倒痛快,像我弄得殘缺不全的,真不如當初給個痛快,讓我老娘也得五百斤苞米。」
「聽說大城市裡能安假肢,」我說,「你能和正常人一樣。」
「褲腳放下來,再弄雙皮鞋一穿,可裡面還是假的。」老柳冷笑,「剛回來那陣,我也展揚,區裡縣裡開慰問會,大姑娘給我戴花,我老娘樂得什麼似的,以為她兒子這回混出名堂了,張羅找人給我提媒。可誰跟我呀,缺一條腿不說,還破了相。」他重重往床上一躺,那截斷腿禿尾巴似的向上翹了一下,「他奶奶的,這輩子算沒咒念了!」
我睡在床上,總忘不了自己是在懸崖邊緣,感覺唐河水就在身底下流過,一股潮潤的涼氣沁透全身。船碼頭的燈光斜照進來,房間裡影影綽綽的,老孟頭和他孫子的鼾聲此伏彼起,夢囈中的老柳在發狠磨牙。我想李廣武要走得快的話,這時候他該在海上,也許他穿著我的藍制服,正在甲板上抽煙,或者在艙裡與人閒聊。他匆匆越海過來,似乎就為了把他的身份塞給我,也許從家裡出來的時候他已經預見了事情的結果,因為他實在沒有必要帶來身份和榮譽的全部記錄。看著我按他的設置一步步走進去,我想他會自鳴得意的。
半夜的時候,碼頭上喧鬧起來,嘈雜的喊叫聲、鐵器撞擊聲和嘩嘩的水聲交織在一起。進港的小火輪鳴響了汽笛,潮水從河口湧進來,洶湧著向北面腹地湧去,靠岸的船上晃動著馬燈,有人正在裝卸貨物。從窗口望出去,唐河河面頃刻寬闊了許多。大概是碼頭上的噪聲驚醒了老柳,他爬起來,卡噠卡噠拄著枴杖出去了,回來的時候他發現我坐在窗口,說你一直沒睡嗎?我說看看河,唐河潮水真大!
「看吧,」他說,「往後你就是唐河人了。」
閒來無事,我幾乎走遍了唐河鎮。小城給人的印象不錯,街道是石板路面,房子也多是花崗岩砌成的,走在街上,滿眼是花崗岩的青色,感覺整潔、悅目。城裡只有兩條街,依河取西北東南走向,東面一條街緊傍唐河,叫正仁街,當地人也叫下街。商家店舖多在下街,據說唐河開埠最初只有這一條街,那時候河岸上的客店、雜貨鋪和飯館子做的都是商船生意,西面那條街地勢要高一些,就叫上街,縣府、學校和一些新興辦的小工廠都在上街。上街中端有一個小教堂,教堂前的廣場也是菜市場。城西是一片平甸子,阡陌縱橫,多是菜地和水稻田,再往西,靠山的地方另有一條熱水河。城北是屏風山,山不高,不過百米的樣子。天氣晴好的時候我上過屏風山,從山上往北望能看見綽約的長白山餘脈,再近些,一些丘陵逶迤而下,像章魚的觸手一樣伸展開,其中一條的盡頭便是屏風山。從屏風山看下去,城裡一片黑瓦屋頂,由北向南狹長地散佈在兩河中間,再往南五六里,便是灰藍色的海,在海邊突兀的山頭上,有一座白色燈塔。唐河東岸是一片更大的平甸子,那應該是唐河沖積的小平原了,平原上散佈著一些村莊。小城給我的印象是陳舊但不破敗,寧靜又蘊含生機,我不止一次對自己說:就是這地方了。
心情好了,便渴望與人交流,我與每一個可能有機會的人搭話,只要對方有興趣交談,我總是顯出很謙遜的樣子,不住地點頭,或傾聽,或發問。我跟人們探討糧食和蔬菜,談氣候以及當地的出產。我傻呵呵的樣子招致了一些人詫異的目光,我想他們或許把我當成新到任的縣長了。但我顯然是對自己估計過高,有一次我在教堂廣場閒逛,被警察帶到上街派出所盤問。看過我的證件之後,警察們馬上道了歉,派出所指導員笑著說你看真是的,群眾反映說發現了一個可疑的外鄉人,我們也是例行公事。我表示理解,順便對群眾的警惕性表示了讚許。指導員說這裡是海防前哨,情況挺複雜,前不久還破獲了一起潛伏特務案件,還請李同志多諒解。臨走的時候指導員說有什麼困難你再來找我,我叫郭震。
老孟頭得到了有關方面的同情,縣裡裁定的結果是:兒媳婦可以改嫁,老孟頭無權干涉,但孩子不能帶走。兒媳婦被召到縣上聽候裁決,她找到招待所,一把拉過小男孩摟在懷裡,哭著說:「爹,咱回去吧,我不走了,這輩子就守著孩子過了。」
老孟頭眨巴著眼,一時不知怎麼辦才好。老柳拄著枴杖站起來,說:「縣上這些熊幹部沒水平,這事叫我說再簡單不過,你把男方招進來,或者把大爺帶過去,不是都解決了嗎,幹嗎非得東一片西一片,把好事弄得淒淒慘慘!」
女人正在抹眼淚,聽了老柳的話立刻不哭了。老柳一鼓作氣問老孟頭:「你看我的辦法行還是不行?」
老孟頭看看兒媳婦,說:「人老了不中用了,誰願意侍候一個棺材瓤子。」
老柳轉向兒媳婦:「我和老李都是當過兵的,辦事就圖個痛快,你也不用去縣裡五的,你公公就在這兒,要覺得這個辦法還行,你就答應一聲,要是不同意,就權當我放……」他使勁嚥了口唾沫,「你看還行嗎?」
女人說我什麼時候也沒嫌棄過老人,叫俺爹說說,俺爹要覺得行,我再去跟那邊說。老柳說這個辦法再不行,我看就是存心要拆散人家母子。老孟頭說除非是倒插門,我哪也不去,我不能扔了三間大瓦房。老柳對女人說那就倒插門,你回去商量吧,男方沒個不同意的。女人擦了眼淚,一家三口相跟著走了。
第二天,老柳的事也辦完了,臨走的時候他詳細詢問關於安裝假肢的事。我知道得有限,也是聽人說的,一是南方某城市能裝,那個城市好像是上海,再是那種假肢從顏色上分辨跟真的差不多,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老柳跟我較真兒,說再好也是假的,不過有一樣倒是真的,能上下梯子了,再就是踢人的時候他疼我不疼,考慮到這一點,他說下次上縣就辦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