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洗了腳,剛回來發電機就停了,一下子顯得寂靜無聲,彷彿是缺了點什麼。李廣武已經睡下了,他的衣服搭在椅子上,我摸黑放被脫衣服,也躺下了。走廊裡響起雜亂的腳步聲,一迭聲地嚷著找蠟燭,彷彿是下鄉的區幹部們剛剛回來。官道上不斷有馬車走過,車老闆操細嗓浪聲浪氣地唱著地蹦子小調,偶爾甩響了鞭子,吆喝著:「吉啊——吉啊——」
「哥,」我說,「你睡了嗎?」
「沒。」李廣武動了一下。
「你明天非得走嗎?」
「爹在家急得不行,還等著聽你信兒。」
「我想說說那件事,」我說,「你完全誤會了,嫂子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
「別說了,我不想再提,咱們還是兄弟,這就夠了。」
「你必須聽我說完,」我掀開被子坐起來,「我怎麼樣都無所謂,你不能冤枉她。」
「冤枉!」李廣武翻過身去,「她可是一點都沒想掩飾。」
「嫂子等了你四年,她好不好爹能告訴你。事情到了這一步,誰也沒想到。你就沒有錯嗎?這些年一點消息都沒有,為什麼不往家寫封信,哪怕是托人捎個口信也行,都以為你不在了。」我說,「你以為我們的關係說不清楚,可是你並不知道實情。」我有些激動,索性下了床,趿著鞋走來走去。我說不錯,嫂子是要嫁給小叔子來著,如果我哥真的不在了,我看不出嫂子有什麼不妥,可是第二天你就回來了,嫂子不能裝出沒事的樣子,她實在是因為處境太尷尬才不得不離開。我說你要是還有點男人的寬容大度的話,就該去把她找回來,她這些年真的很不容易。
李廣武坐起來,他摸黑窸窸窣窣鼓搗了一會兒,劃火點燃了一支煙:「如果我沒回來,你真的能娶她?」
「……」
「如果我現在離開家,你還會娶她嗎?」
「可現在她是我嫂子了。」
「也許我就不該回來,」他說,「我也沒想到還能回來。剛走的時候,惦著家裡還有個媳婦,覺得自個兒挺金貴的,可是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倒下了,」忽明忽暗的煙火中,李廣武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打孟良崮的時候,死的人成堆,機槍就架在死人堆上,那時候人就是個麻袋包。平時一起上操,一個鍋裡盛飯,洗澡互相搓背,轉眼就成了活人的掩體。後來就不把自個兒當回事了,說不定哪天攤上槍子兒,一了百了。」
「所以你就不給家裡寫信?」
「腦袋掛在褲腰帶上,寫信說什麼,告訴家裡我還沒死?」煙火又閃了一下,他把煙頭扔在地上,「後來真攤上了,沒想到我還能活過來,本來可以就地轉業,那邊正需要人。也許我該留在南方。」
「哥,」我說,「去把嫂子接回來吧,就算給她一個台階,自己的媳婦,對錯的不算什麼。」
「我知道該怎麼辦,還是說說你吧,我回去怎麼跟爹說,說你在這學生意?」
「你看著說吧,只要能叫爹放心。」
「那就只好學生意了。」
「你帶了多少錢?」
「不多。」
「除了回去的路費,剩下的給我。」
「錢花光了呢?」
「會找到工作的。」
「出門在外的,誰也幫不了你,什麼時候在外面不如意了,就回子午山,哥也好有個伴兒,彆拗得一條路走到底。」他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你這個樣子,怎麼能叫人放心!」
這天晚上我淨做一些稀奇古怪的夢。彷彿是誰娶親了,一大群人簇擁著一個綠褲紅襖的女子從外面走進來,那女子自己揪下蓋頭,原地跳起來,用力拋到房頂上,她拍拍手,得意地說:「看扔得有多高!」李廣武穿一套黃軍裝,戴著呢禮帽,他走到我跟前,突然摘下禮帽扣在我頭上。我想把帽子還給他,他用力按著我腦袋,說我槍傷還沒好,你替我一會兒。然後就躲到人群裡,看我和那女子拜堂。那女子像郭蘭又不是郭蘭,磕頭的時候她斜著白眼珠瞅我,說你這叫磕頭嗎,你糊弄誰呀!我說又不是我娶親,我是替我哥的。她從我頭上摘下禮帽,把我仔細辨認了一會兒,說你哥呢,幹嗎不叫你哥過來?後來鼓樂大作,太陽升出來,晃得睜不開眼,我費了挺大勁兒,終於把眼睛睜開了。
區委會院子裡的發電機突突響著,電燈就在我頭頂上。李廣武的床空著,被子見稜見角疊放在床上,想起他說今天要回去,他該不是走了?我爬起來,發現自己的衣服不見了,李廣武的衣服還原封不動放在椅子上。他大概是摸黑穿錯了衣服,再說我也該送送他,於是我穿上李廣武的衣服。扣扣子的時候我愣住了,原來裝在我兜裡的東西都放在三屜桌上:一支鋼筆,一個筆記本,還有郭蘭的信和賣書的錢,在這些東西旁邊,放著一個揉皺了的大信封。我把信封裡的東西倒在桌子上,竟是李廣武的證件——那個仿羊皮小本子,另有一些獎章和紀念章。我把所有的東西都收起來,拎著提包就走。
這時候天已濛濛亮了,官道東面有一掛馬車,西面空蕩蕩的,一個人影兒也沒有,也許此刻李廣武已經坐上了開往大連的長途汽車。
我想我已經領會了李廣武的意圖,他能整整齊齊疊好被子,整理好床鋪,可見他走得很從容,絕不會把衣服穿錯,更不會把重要的證件遺失在房間裡。他沒給我留錢,卻給了我一種身份,一種能得到熱情款待而不致凍餒的身份。也許是怕我拒絕,或是他自己也難以出口,我哥的贈與隱含禪機,參悟那個禪機不難,飢餓的乞丐把揀到的餅子塞進嘴裡,似乎不需要多少悟性,設下機關的人知道我需要什麼。如果能換一種理解,把李廣武留下的東西郵寄回去,或者坐上稍後由安東開過來的客車去大連找他,事情完全會是另一種樣子,要命的是我什麼也沒幹,只是去理了發,並在當天上午坐上去唐河鎮的客車。
張望唐河鎮
官道懶洋洋地由東北向西南延伸,在春天裡顯出幾分倦怠。道南是一馬平川,越過稀疏的蘆葦叢,能看見灰藍色的海。北面是一帶起伏的丘陵,大片針闊葉混交林灰綠相間,未及耕種的坡地白晃晃傾斜著。再往北,視力所及的地方,山勢陡然高峻起來,此時也是一片灰藍,如海一樣的顏色。
從安東開往唐河的客車兩天一個往返,這是一輛由卡車改裝的客運車,引擎轟轟隆隆發出巨大的聲響,顯出很有力氣的樣子。我在當地看到的客車幾乎都是這樣,帆布繃起的車篷鑲幾塊玻璃,就算窗戶了,車裡光線很暗,車門開在後面,後箱板上掛著鐵條做的梯子,每到一站,乘客們就順著鐵梯子爬上爬下。我坐在靠右的窗戶下面,透過窗玻璃,能看見兩面的景色。我很在意路過的地方,儘管我買了唐河的車票,但也許會在半路下車。我想我就是一粒花絮包裹的種子,借助風力漫無邊際地漂游,風停了,種子會飄落下來,在適宜的地方生根發芽。這是我走出家門以來心情最好的時候,我可以不必為吃住勞神了,那份證件就揣在兜裡,它能保證我隨便去哪裡都會受到優待,剩下的就是盡快找一份工作,結束漂泊無著的生活。
坐在我左側的是一位拄枴杖的人,看樣子是個殘廢的退伍兵。他的右腿齊膝截掉了,褲管下面露出半截磨得發亮的鐵杵,鐵杵前端是一個圓頭,汽車晃動的時候,鐵杵便在車廂板上蹭出吱吱嘎嘎的聲音,那種聲音聽起來很不舒服。一路上那人都用帽子遮住半張臉,靠在椅子上昏睡。汽車開始轟鳴著爬坡,換了好幾種聲音吼叫著,終於爬上坡頂,然後喘息著向下滑行。這時候那人醒了,他把帽子戴好,用雙手拄著在椅子上坐正,那條殘腿隨之也被收起來,與車廂板成垂直角度。謝天謝地,吱吱嘎嘎的聲音沒有了,車上有好幾個聲音同時鬆了一口氣。隱約覺得那人有些異樣,側臉望去,發現他左眉中間有一道疤痕,把左邊眼眉齊齊地截開,猛一看像長了三道眉毛。那人也在看我,心不在焉的樣子,我衝他笑一笑,似乎為看了他而道歉,不料他掏出一張紙幣塞給我,「拿著,」他說,「一會兒車到青堆,你給我買包煙,飛馬牌的。」我問他去哪買,他毫無顧忌地用指甲剔著牙縫,隨之把一片菜葉之類的東西彈出去。「到地方會告訴你。」他說。
車到青堆,立刻有小販圍住後車門叫賣。我去給那人買了煙,他打開煙盒,一下抽出兩支,遞一支給我,我說不會,他就把煙夾在耳朵上,點燃一支抽起來:「讓我猜猜你在部隊是幹什麼的,」他打量著我,「是文書,弄好了興許是個幹事。」
我說你眼力不錯。我想這個老兵的判斷對我很有益處,只要他不說我是將軍就行,以後有人問起來,我可以拿他的判斷作為參考,既然他認為我是文職,那就當幹事吧,一個退伍的前部隊幹事。
「你衣服小了點兒,」他轉眼就抽完了一支煙,又從耳朵上摸下另一支點燃,「去唐河幹什麼?」
「想找個工作。」我說。
「不是本地人吧?找工作你得回原籍。」
「老家沒有機會,想出來看看。」
「像你這樣的,找工作挺難。難就難在自己身上,高不成低不就,說不定在哪就給卡住了。」他伸手比劃著,彷彿我已經被塞在什麼狹窄的地方。
「也沒有太高的要求,」我說,「就是掙錢吃飯,聽說唐河城裡容易找到工作。」
「說容易也容易,」他說,「上船出海,去碼頭扛小槓,進纊絲坊繅絲,這些你不是幹不了,是不能幹。」
「我可是農民出身,不怕吃苦。」
「農民和農民不一樣,地主少爺也是農民。」他說,「你得找政府,讓地方政府幫助。你是外地人,地方上不能安排,只能協助。」
「依你看我該找誰?」
「這事歸縣民政科管。等會兒到了唐河,你跟我走,到了縣裡不用跟他們客氣,你一客氣他們就來勁了,困難一大堆,又是哄又是勸的,把你糊弄走完事,他奶奶的!」那人氣咻咻地說,「驢打江山馬坐殿!」
汽車轉過山頭,迎面是一條河,一片房子隱在河堤後面,只能看見青灰色的屋脊,問那人,果然是唐河。遠遠向下游望去,有幾條木質棧橋伸向河心,一些船泊在河面上,彷彿在裝卸貨物。河面寬約二三百米,河水有些混濁,水勢平緩,不辨深淺。過了橋便是唐河城。下車的時候我和那人留在後面,他讓我先下,然後把枴杖遞給我,由於鐵杵無法蹬踏車梯,他把身體掛在後廂板上,用兩手倒著往下退,像吊掛在樹上的大猩猩一樣降落到地面上。我伸手扶住他,說你下車真利索。他接過枴杖,說這人一殘廢了就得出點洋相,剛開始我還不好意思,拖著一條狗腿討人嫌,惹得小崽子們朝我扔西瓜皮,後來就不在乎了,你理直氣壯吧反而沒人覺得你怪。他走得很快,鐵杵在石板路面上敲出響亮的金屬聲音。「好好的人,弄成現在這樣,」他說,「我為了誰啊!」
唐河縣政府在汽車站南面,大院裡主建築是一座二層的洋樓,方形門廊上爬滿了常春籐,門口兩棵巨大的銀杏樹,花壇上有幾簇迎春,細長的枝條綴滿黃色的小花,讓人明顯感覺到春天的氣息。老兵把我領到大門右側一排平房前:「這是民政科,你找孫晉,他是科長。」老兵說,「我自己也有事,幫不了你,行不行全靠你自己。」
民政科的人跟老兵很熟,他們叫他老柳,七嘴八舌說老柳這次上縣有何公幹?老柳闊多了抽起飛馬了,便有人過來搶老柳的煙。老柳躬下身子,死死按住衣兜,說要飯筐裡奪餅子,不給不給,快拿救濟款來。這時候裡屋門開了,一個戴眼鏡的青年出來送客,有人管他叫孫科長,顯然這就是老柳說的孫晉了。返回的時候孫科長一下看見老柳,說:「你的事已經安排區上馬助理了,他沒給辦嗎?」老柳說已經辦了,這次是另一件事,說著便拄著枴杖站起來。孫科長說你坐下,坐下說。老柳嬉皮笑臉推著孫科長往裡屋走,說這事保密,不能讓他們聽見。「你這個老柳啊!」孫科長無奈地說。
我坐在外屋長凳上,旁邊另有幾個人,看樣子都是鄉下來的,他們正和民政科的人談烈軍屬代耕的事。我對自己的身份已經很明確了,我身經百戰,曾獲得中央軍事委員會頒發的一級戰鬥英雄獎章,另立有二、三等功若干次,我在廣西剿匪時負傷,中央政府政務院給我鑒定為六級傷殘。憑我的功勳和經歷,足以得到人們的敬重,如果我願意,就該得到最為優厚的安置,這樣的身份勿須乞求,我獲取的方式只能是接受,雍容大度地接受。我甚至還把自己「感動」了,以我的身份,卻要回家務農,現在我出來了,僅僅是為了餬口,找一份哪怕是收入微薄的工作,憑勞動所得維持生活,如此淡泊名利,需要怎樣一顆平常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