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看樣子楊女生是有選擇的,聽了程天佩的話就說這些書我都要了。程天佩也不白給,趕緊張羅著算賬,合計價格出來,也不知程天佩怎麼算的,那些書居然賣了二百多東北幣。楊女生拿出幾張紙幣,猶豫了一下,好像不知道該給誰。程天佩把錢接過去,數了數,說:「該找你兩塊半。」楊女生把書一本一本裝進包裡,說不用找了。我說都是些舊書,不值這麼多錢。
「你賣我買,這不挺公平嘛,」楊女生背上背包,笑著說,「你還給當了一回免費模特。」
眼見她們走遠了,程天佩氣呼呼把錢杵給我:「你是賣書還是賣我!」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我說,「這麼大個人,腆著臉讓人施捨。」
「裝什麼窮酸,有能耐你說一句不賣!」程天佩越發來勁了,「嫌我在大姑娘面前丟你人了,人家知道你是誰!」小傢伙伶牙俐齒,專揀我的要害說,說得我直上火,真想給他一巴掌。可能他也知道有些過分,又換了語氣:「她才不在乎那點錢,半條唐河街都是她家的。」
潘多拉盒子已經打開
山頂上有一個人,那人站在一株油松旁邊,手裡拿著帽子,正在注視我們這條破船。
我出來收衣服的時候看見了那個人,我把曬乾的衣服收回去,見程天佩正躲在船艙裡向外面窺望,他也發現了那個人。「你看……」程天佩指著山上,挺緊張的樣子,由於某種原因,程天佩一向對周圍出現的人存有戒心。
「一個過路的人,」我說,「走累了,歇一歇。」
「沒那麼簡單,」程天佩說,「他在看我們。」
「那是你心虛。」我說。
「他來了!」程天佩越發緊張了。
那人轉過油松林,敏捷地從一塊岩石上跳下來,在柞樹叢旁邊,他找到了通往山下的小路,小路的終點便是我們這條破船,那人確實是朝我們來了。從我們這裡往山道上望過去,少說也有一里地,山道上的人只能看個大概,但我確信那人就是李廣武。不僅是走路的姿勢,還有一些說不清的原因,如果說是看出來的,倒不如說感覺出來的更確切,就像他看見我一樣,顯然他在山頂上就已經發現了我。
「我得避一避,」程天佩說,「要是他問你,就說你一直住在這裡。」小傢伙貓一樣跳出船艙,我跟出去,他已經轉到船艙後面,李廣武那一身黃衣服嚇著他了。
李廣武斜背著挎包,一隻手插在褲兜裡,不緊不慢地沿沙灘走過來。他一會兒往山上望望,然後又往海裡望望,彷彿是在村口散步。我哥在向我傳達一種輕鬆悠閒的信息,是安撫,還是漠視?我懷了十二分的決心走出子午山,到頭來彷彿還徘徊在家人的視線裡,即使我沒想就此消失,但起碼不該這麼快就被「找著了」。午後的太陽讓李廣武微瞇著眼,他衝我笑了笑,「這地方挺好的,」他說,「有山有水,閒來看看海,能讓人心情舒暢。」
「你……去過來亨貨棧了?」
「楊掌櫃也不知道你住哪,他只說在河口見過你。」李廣武摘下挎包放在沙灘上,掏出煙絲,很快捲了一支煙,「秉義叔怎麼搞的,聽說是投機倒把?」
「已經判下來了,」我說,「他栽得不輕,貨都讓公家沒收了。」
「本來以為你在秉義叔這裡學生意,爹讓我來看看,跟人家交待一下。」
「我來晚了。」
「這些日子,就住這條破船?」他看看我,「錢花光了吧?要不你該住旅館。一會兒咱們去鎮上,找個地方先理理髮,明天回去。頭遍麥子還沒鋤完,我和爹兩個人也忙不過來。」
「現在還不想回去,」我笑了笑,讓他知道我不是在使性子,「既然出來了,總得試一試。」
「有什麼打算,看看我能不能幫你出出主意。」
「先找點事兒做,等穩定下來再說。」
「出來這麼長時間,找著事了嗎?你該知道一個人瞎闖的難處了,要說找工作,在家不是更便利嗎,就算一時半會兒出不去,咱倆就先在家種地。」
「早晚是要走的,我不能總待在家裡,你也不能就在家種地吧。」
「不種地我回來幹什麼,這些年在外面走了那麼多地方,就覺得咱子午山好,我就是個種地的材料。你和我不一樣,念了那麼多書總該有點用處,可我不贊成你一個人出來亂跑。」
李廣武努力避開那個敏感的話題,彷彿我只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兄弟,一不高興,使性子跑出來,而出走的真正原因似乎已經被忘記了。可是我知道,那種傷害的印記不是輕易能抹掉的,尤其是傷害來自最親近的人。即使由於血緣關係我可以不受懲罰,但負罪的感覺比嚴厲的懲罰更難忍受。事情發生後,我一直在等待著李廣武憤怒的爆發,我不止一次地想像著我哥嚴厲的責罵,似乎還應該有幾個很有力度的耳光,但這些都成為一種奢求,李廣武根本就沒跟我說話,一直到我走的時候,他就像沒看見我這個人。
「看看你住的地方。」李廣武從沙灘上拎起挎包,「這個大傢伙像是給你預備的,風吹不著雨淋不著。」他敲敲艙壁,彎腰走進船艙。
我洗好的衣服放在草墊子上,那是我準備在路上穿的。即使李廣武不來,明天我也得離開孤城驛,至於去哪裡,似乎並不重要,一切都得看路上的情況再定。按程天佩的意思,我應該先去唐河鎮,如果沒有機會,往南可以去大連,或者往西去蓋平,由蓋平乘火車去東北內地。據他說,如果在「北滿」,事情會好辦一些,遇到什麼困難給他寫封信,他會給我「安排」。既然李廣武來了,我想還是應該先去大連,這樣明天我們可以同路。
「這就是你的床鋪?」李廣武站在葦墊子前面四處看了看。
「草墊子挺暖和。」我說。
「不錯,」他毫不掩飾嘲弄的表情,「是挺舒坦,要趕上行軍打仗,有這麼個地方一拱,還真解乏。」他伸手在草墊子上按了按,「晚上睡覺不能脫衣服,一翻身嘩啦嘩啦響,不小心還扎一下。」
我把衣服疊好,裝進提包:「今天晚上你將就一下,這上面足夠睡兩個人了。」
「今天晚上不住這兒,咱們去鎮上。」他看看表,「時間不早了,走吧。」
「你等一會兒,」我說,「還有個小朋友,我得去把他找回來。」
程天佩可憐巴巴躲在岬角的礁石後面,他像抱窩的野雞受了驚嚇,遠遠望著他的破船。我喊他出來,他卻像海灘上的小蟹子一樣頻頻向我招手,我只好過去把他提溜出來。「老李你別……」他掙著,「你給我說說那個人。」
「公安部隊的,查偷渡來了。」我說,「放心吧,那是我哥。」
「你哥?你哥是幹什麼的?」
「這重要嗎?」我拽著他往回走,「我哥遠在千里之外,他能把你怎麼了,看你,嚇得臉都白了。」
程天佩訕笑,笑得小臉抽抽巴巴的:「老蘇子這毛衣就是不行,透風。」
我把程天佩介紹給李廣武,並特別說明這條船是他的,這些日子他給過我很多幫助。畢竟要分別了,我想讓程天佩高興一下。
李廣武坐在草墊子上,不經意地伸出手去,說:「謝謝你收留我兄弟。」程天佩喏喏連聲地應著,從鋪上拉過大棉袍套在身上,彷彿立刻又找回了自信,說話口氣也大了起來,「老李有難處我不能不管,誰出門也不能背著屋頂。」他說,「你也看見了,我這裡吃住都方便,只要你兄弟願意,愛住多久隨他。」
程天佩的努力似乎沒得到應有的重視,李廣武掏出點錢放在鋪上:「天暖和了,你該換一套衣服。」
程天佩正在興頭上,一下子受到了打擊,臉上有些掛不住:「你這是什麼意思,看我穿不起衣服?」
「時候不早了,」李廣武站起來,「咱們走吧。」
「這就要走?」程天佩拉住我,「不是說明天嗎?」
「早晚都得走。」我拎起提包,鄭重地和程天佩握手告別,「謝謝你的關照。」
「如果到了北滿……」
「不管到哪我都會給你寫信,讓華太乙轉過來。」
走上山頂,我看見程天佩還孤伶伶站在艙口,我向他揮揮手,他看見了,也向我揮揮手。
我們沒有住店,七拐八繞的,在城北找到孤城驛區委會。李廣武在區裡出示了一份證件——直到這時候我才知道,原來我哥還有些「來頭」。給他帶來榮耀的證件裝在挎包裡,那是一個暗紅色小本子,燙金羊皮封面。李廣武出示小本子的時候矜持得像個將軍:「請給安排一下。」他以事務性的語氣說,然後,我們就得到了很好的款待。區裡甚至還安排了一個小伙子聽候吩咐,小伙子管李廣武叫「首長」。
區委會西廂房是個二層木結構小樓,我們的房間在二樓,屋裡有兩張床,兩把扶手椅,一張三屜桌。樓前是一排楊樹,從窗口望出去,但見樹枝已經泛青,枝條上垂掛著一串串褐色的花穗。安頓好以後,李廣武就催我去理髮,我說不著急,我又不走,有的是時間。李廣武說你有多長時間沒照鏡子了,看看你都成什麼樣子了。我說那麼長時間都過來了,也不差那一天兩天。我走到掛在三屜桌上方的鏡子前面,前幾天住店的時候我洗了頭,但在草墊子上滾過幾宿,頭髮又弄得亂糟糟的,頭頂左側有一綹頭髮翹翹起來,很滑稽的樣子。「真該拾掇拾掇了。」我說。
李廣武坐在椅子上喝茶,他把帽子摘下來,和挎包一起掛在牆上。可能是由於長年戴帽子的緣故,他前額上有一道隱約可見的凹痕,在經歷了一系列變故之後,此刻我和他更像是一母所生,不僅是長相,我們在氣質上都出奇地相同,我想最明顯的區別就是我比他多了一根手指頭。
「明天早晨孤城驛有車去大連,要是順利,能趕上煙台的船。」李廣武說,「你去剪剪頭,明早咱們一起走。」
「不是說過了嘛,我不回去。」
「你這樣亂跑能行嗎?」他把桌子上沏好的茶推給我。
「我能養活自己。」
「怎麼跟爹說,爹可是要你回去。」
「就說沒找到我。」
「下落不明瞭?」他看看我,「你想一想,爹為你擔了多大心思,你一句話就給打發了?」
「那就直說吧,我再寫封信你帶回去,這樣爹總該放心了。」
李廣武走到窗前,一動不動地望著窗外,窗外楊樹上有兩隻喜鵲掀動尾巴躥跳,似乎在不安分地向屋內張望。「我還給你帶了一封信,」李廣武說,「既然你打定主意不回去了,我也不想再說什麼,你是成年人了,主意自己拿。」他走到牆跟前,從挎包裡拿出一封信。
「是誰的信?」我接過那封信,一看就是郭蘭的筆跡。
「她的,」李廣武皺了皺眉頭,他甚至不願提到那個名字,「我出來的時候,爹去找過她,可能是問問你的下落吧。」李廣武冷笑了一下,「既然是給我兄弟的信,我總得給捎到啊。」
我拿著那封信,一時手足無措。此時此刻,我不知道該怎樣處理郭蘭的信。李廣武從挎包裡拿出手巾和肥皂,端著臉盆出去了。他及時地迴避了。
郭蘭現在住在一個同學家裡,她說因為她和李廣武的婚姻在當地影響太大,估計區上不會輕易讓她離婚,她也不指望誰同意,得看我的情況再採取相對應的措施。接著她又大肆攻擊我的怯懦,對我出走這件事表示「不可理喻」,她說逃避是不行的,我們得面對現實。她甚至還以她一貫的作風為我做出「表率」,說知道這件事公開的後果,但她不在乎,必要的話,她要和我「男耕女織」。
真是越怕什麼她就來什麼,她固執地一條路越走越遠。看了信我不由暗暗叫苦,心裡說嫂子啊嫂子,你可千萬別把事弄大了!我的態度也許會使事情出現轉機,起碼要讓郭蘭知道,她不惜一切追求的那件事注定不會有結果。仔細斟酌,我給郭蘭寫了一封回信,當然開頭我得叫她嫂子了,我說如果以前渾渾噩噩把你看作一個女人,那麼現在你只能是我的嫂子了。我珍惜我們的友情,同樣也看重手足之情,我哥是一個內涵豐富而又意志堅定的人,長久相處,你會發現他的長處,相信他也會對得起你。我說兩年以前我就該走,如今我哥在家,再也沒有牽掛了,我該有自己的生活,是子午山不能給我的另一種生活。在這封信裡,使用頻率最高的就是「嫂子」兩個字,我想喚回她對以往身份的記憶,她需要時間,情緒漸漸平復以後,我想她會找到自己的位置。
晚飯後,我把寫好的信交給李廣武,他剛看了一眼就又放在桌子上,說給她的信幹嗎讓我看。我說小叔給嫂子的信,我哥當然可以看了,還得麻煩你帶回去。「自己上郵局寄去,我沒有義務給你們當郵差。」他看看表,「快八點了,八點以後停發電機,你收拾一下,該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