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鳩 第4章 第一章 (4)
    太陽出來了,從海灣東面的岬角透出微紅的光亮,轉過岬角的礁叢,便看見海面上冒出的半個太陽。這裡是一個河口,在河口的沼地上,生長著大片蘆葦,收割後的蘆葦一簇一簇纏在河岸稍高的地方。聽楊掌櫃說過,當地盛產葦席,大概就是因為河口地帶有取之不盡的蘆葦。我走到就近的一個葦垛跟前,放倒兩捆蘆葦,一直坐到太陽高高地升起來。回來的時候我扛了兩捆蘆葦,在船艙裡給自己弄了個窩。頭疼得像要炸開一樣,身上一陣一陣發顫,大概是傷風。我把自己埋在蘆葦裡面,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朦朧中,聽見有人走動,腳步聲在船艙下面咚咚響著,像牲口刨槽的聲音。「把牲口牽出去遛一遛,」是父親的聲音,「個鱉羔子,明天就給我相親去!」轟的一聲,五顏六色的花競相開放。那些叫不出名字的花釋放出一股辛辣的氣味,嗆得我鼻涕眼淚一起下來了。「真髒!」郭蘭皺著眉頭用毛巾給我擦臉,「你把頭抬起來讓我看看。」郭蘭退後兩步打量著我,「真好看!」她說,「鼻涕擦乾淨了真好看!女人都會被你迷住。」「怪冷的。」我傻笑著,想找個地方躲起來。「給我捆上!」郭蘭忽然發作起來,「西南步兵學校,我們早就知道你不是個東西!」有兩個人把我就地摁倒,一根繩子捆了,後來我就被扔進一個黑屋子裡。我大聲喊叫,用腦袋撞門,耳朵裡轟隆隆響著,像掉進了無底深淵……

    再次醒來的時候,我發現那個小傢伙居高臨下俯視著我,他的影子在我面前晃來晃去,一會兒是兩個人,一會兒又變成三個。舷梯口有一束陽光斜照進來,在我腳下洇出一片金黃,我依然枕著提包,身下鋪著蘆葦,身上卻蓋著小傢伙的棉被。我試著要爬起來,可是頭重腳輕,眼前一陣眩暈。

    「你還是躺著吧。」小傢伙扶著我躺下,「你不大好,燒得挺厲害。」

    「什麼時候去鎮上,你給我買點藥。」我把鋼筆掏給他,「這是南洋銥金筆,看看能不能把它賣了,買點治傷風的藥。」

    「一支破鋼筆,」他拿著鋼筆看了看,不屑地說,「你自己留著用吧,我這裡有藥。」他撩開大棉袍,掏出幾個蠟封的藥丸子,連同鋼筆一起放在我身邊,「我給你燒點水去。」

    吃過藥,又喝了很多開水,感覺身上暖和多了。看舷梯口透下來的陽光,這時候應該是下午,「真該謝謝你。要不是你,我今天可就糟糕了。」

    「謝什麼,」他大模大樣地說,「出門在外,誰都有個不方便的時候,聽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吧。」

    「山東人。」我說,「自我介紹一下,我姓李,你呢?」

    「姓程,程天培。」

    我說名字挺大氣,取天地培育的意思,日後必能成就參天拔地之才。他糾正說不是培育,是佩帶。「明白了,是佩服。」我比劃著,進一步恭維說,「我,佩服你。」他看看我,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大棉袍直抖動。我的恭維恰到好處,他接受了。此刻,他倒真像有十八歲的樣子,我得承認,活到現在,我還從未看見誰這麼放肆地笑過。

    這天下午,程天佩做了兩個人的飯,他先出去生火,然後又回來和我商量,要拿幾個土豆。我說土豆就算我們兩個人的,以後不必問我,拿就是了。小傢伙熬了滿滿一洋鐵桶麵糊糊,我們倆蹲在沙灘上,你一碗我一碗,喝得熱熱鬧鬧的。麵糊糊裡面摻上白菜土豆,喝起來非常順口,此前我從未吃過這麼好的麵糊糊。

    太陽已經偏西了,岬角那邊有幾隻白色的鷗鳥在戲著海浪翻飛,潮水退得很遠,露出一大片平整的海灘。程天佩往火堆裡架了一些樹枝,然後就在沙灘上畫出一個棋盤,拉我跟他下「五虎」。小傢伙「五虎」下得挺好,動輒給我布下陷阱,即使我全神貫注,也只能和他下個平手。每下完一局,他就把模糊的棋盤重新畫好,嘴裡不住地說:「你還挺難對付的!」後來我說不玩了,小傢伙意猶未盡,挑釁地看著我,說:「怕輸嗎?」我說怕贏,在你的地盤上,贏了不好意思,輸了又不甘心,我撅了幾根樹枝架在火堆上:「說說你吧,看樣你在這住了挺長時間。」

    「三年,」他說,「在我前頭有一個老花子,後來老花子死了,這條船就歸我了。」他看看我,忽然問,「郭蘭是誰?」

    「一個朋友,」我說,「你還聽到了什麼?」

    他疑惑不解地望著我,說你這個人挺怪的,你提包裡裝的淨是書,可你還扛了一麻袋土豆。我說這很簡單,我念了幾天書,所以要看書,至於土豆,那是我幫人卸船掙的,我想它還有點用,就和書一起搬過來了。他想了想,說你上這裡來,不是光為了看書吧?我說來找一個人,投奔一個人,那個人不在了,後來又等一封信,那封信來了我才能走。他固執地盯著我,說我看你是領了別人家的女人跑出來的。他偏著小腦袋想了想,說你是私奔,你是領了人家的姑娘媳婦私奔。我說私奔得兩個人,還沒聽說有一個人私奔的,我自己奔個什麼勁!他說出來的時候是兩個人,後來女的想家了,把你一個人撇在這裡。我說算你猜對了,剛跑出來是兩個人,跑著跑著就剩下我自己了,所以我就跑到你這兒來了。

    「我這裡可不是你待的地方。」他急不可待地聲明。

    「你放心,我不會住多久的。」

    「吃完這些土豆你才肯走嗎?」

    「也許用不了那麼長時間,」我說,「那封信來了我就走。」

    賊船

    從家裡出來之前,我一直過著相對穩定而優裕的生活。子午山是個富裕地方,子午河川的土地從來不會讓人失望,即使在戰亂年頭,除掉捐稅和臨時徵調,櫥櫃裡總是有多餘的煎餅。除非萬不得已,我們很少去當兵。每逢荒年,人們總愛去我們那一帶乞討,我見過別人的苦難生活,而我自己從未親身經歷過苦難的磨練,我缺乏面對現實生活的能力。儘管我念到初中畢業,在子午川也算個文化人,但我發現我對數字不敏感,這個缺陷使我的第一次遠行很快便陷入窘境。如果從開始就好好計劃,起碼現在我不至於住在這條破船裡。住旅店的時候,我還可以從古人的情懷裡得到慰藉,吃過燒餅躺在床上,不時便會冒出什麼「旅人」或「遊子」的念頭,坦率說,某些時候我挺愜意的。可現在,當我真的流落街頭,我發現原先那些浪漫的念頭竟如此脆弱,兩頓飯餓過來,再沒什麼「詩意」了。

    在等待回信的日子裡,我帶來的那些書幫了我,使我不至於太無聊。經程天佩同意,我的舖位已經搬到北面,和他緊挨著。這裡光線要好一些,舷梯口的陽光上午照在西面的艙壁上,下午又照在東面的艙壁上,充足的光線給了我閱讀的好心情,那些日子我頻頻光顧伯爵的莊園或是貴夫人的沙龍,在啃著燒土豆的時候,我參加了數不清的宴會和舞會。為了感謝程天佩的關照,我把整本的《聊齋誌異》譯成白話講給他聽,我和我的同鄉蒲老先生串通起來,很快把這個驕傲的小傢伙蠱惑了。有一回我散步(這是我在學生時代養成的好習慣)回來,發現他竟拿著我的《聊齋》在看。我說你上過學嗎?「上過兩年,」他合上書說,「這本書看不懂。」

    「其他的書能看懂嗎?」我把李青崖先生譯的莫泊桑小說選集遞給他。

    他翻了一下,說:「勉強能看,就是覺得沒什麼意思。」他望望鋪上的《聊齋》,「你學問真大,什麼時候我能看懂這本書就好了。」

    我說:「你真該上學,為什麼不唸書了?」

    「我都這麼大歲數了,」他笑嘻嘻說,「唸書的時候早過去了,教書還差不多。」

    「對不起,」我說,「忘了你都十八了。」

    「『捫虱』是什麼意思?」他看看我,再看看《聊齋》。

    我說就是在身上摸虱子,是古時候文人的一個癖好,邊談學問邊從身上摸幾個虱子出來掐了,被認為是一件挺體面的事。他把手伸到衣服裡面,在腋下鼓搗著,一會兒便捏了一個虱子出來。他把虱子放到掌心,看著它爬,那是個又黑又大的虱子,烏油油的,一看便知道在身上養了很久。我見不得他玩虱子,說快把它扔了!他說你沒有嗎?我說小時候有,長大了沒有。他說我跟你正好相反,我小時候沒有,長大了才有。我逼著他把內衣脫了,然後燒了一桶開水,把衣服扔到開水裡煮,估計有成百上千的虱子被煮熟了。

    小傢伙白天除了睡覺,再就是纏著我下五虎或者給他講《聊齋》。他通常在晚上出去,天亮之後才匆匆地回來,我想像不出他在這個年齡有什麼夜不歸宿的理由,問過一回,小傢伙對我很不客氣,扳著臉把我訓斥了一通,說是我再不「安分守己」的話,他就要讓我「另謀高就」。但很快他就捨不得讓我走了,因為接下來發生的一件事,至少讓他看到了我還不是一個廢物。

    那天早上我正在沙灘上生火做飯,程天佩狼狽不堪地跑回來。他在返回海邊的山路上讓人搶了,兩個外鄉來的叫花子看中了他的大棉袍。據程天佩說他也反抗了,終因力氣有限,被人扒了大棉袍,又給了兩個耳光。他可憐巴巴地說:「老李,咱們算不算是朋友?」

    「當然是朋友了,」我說,「找那兩個傢伙去,簡直無法無天了!」

    據程天佩描述,那是兩個瘦小的叫花子,他們埋伏在樹叢裡對他進行突然襲擊,得手後立即逃走,如果不是那兩個傢伙跑得快,他一定會把大棉袍搶回來。

    顯然是為了讓我有足夠的信心,小傢伙沒說實話。其實那兩個傢伙一點也不瘦小,並且也不像是乞丐,看樣子是兩個放蕩不羈的流浪漢,其中有一個傢伙比我還高出半個腦袋,程天佩的大棉袍套在他身上,像穿了一件半截子棉襖。我們是在山東側的一處樹林邊上找到那兩個傢伙的。他們攏了一堆火,火堆上烤著麵餅,那兩個人坐在火堆旁,正為一件事笑得前仰後合。見我們來了,其中一個戴氈帽的矮個子笑嘻嘻說:「看吶,小公雞跟上來了。」

    「還領了一個大公雞。」大個子陰陽怪氣望著我。

    「這是我哥,」程天佩氣派地介紹說,「他給程天佩當過侍衛官,你們最好不要惹他生氣,乖乖把棉袍還給我,咱們各走各的路。」

    「原來是你哥,」大個子乜了我一眼,對小個子說,「禿子,傳我的話,問問這位侍衛官,他有什麼要求。」

    小個子摘下氈帽捂在胸口,行了個十分標準的鞠躬禮:「公雞先生,我們老大問您話了。」

    「出門在外都不容易,」我盡量平和地對大個子說,「把棉袍還給我兄弟行不行?」

    「要是我不還呢?」大個子虎視眈眈朝我走過來。他手裡還擎著一個烤得焦黃的麵餅,麵餅串在樹棍上。大個子搖著手裡的麵餅,像在搖一個撥浪鼓。「大襖真暖和!」他咬了一口麵餅,絲絲地吸著氣,「有本事你就給我扒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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