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東海落西山,愁也一天,喜也一天。遇事不鑽牛角尖,人也舒坦,心也舒坦。每天領取謀生錢,多也喜歡,少也喜歡。少葷多素日三餐,粗也香甜,細也香甜。新舊衣裳不挑眼,好也御寒,賴也御寒。常與知己聊聊天,古也談談,今也談談。全家老少互慰勉,貧也相安,富也相安。早晚操勞勤鍛煉,忙也樂觀,閒也樂觀。心寬體健養天年,不是神仙,勝似神仙……」
老頭漸漸走遠了。
胡同裡迴盪著他蒼老悠遠的聲音……
「這個老頭真是奇怪,懂的還真不少,他這是在宣揚知足者長樂、能忍者自安啊!」南露思忖著。
這老頭實在奇怪。
胡同裡已空無他人,老頭不見了蹤影。
林鶯曉從女廁所鑽了出來。
她真的就像一個幽靈。
南露剛才略一走神,沒想到林鶯曉不知什麼時候已飄到她的面前。
她穿著一種灰色布裙,連衣裙的胸部貼著一個小布貼,是只可愛的小老鼠。
「同志,幾點了?」她用一種渾厚的女中音問南露。
南露感覺她美麗憂鬱的大眼睛透出一股殺氣。
這冰涼的氣息使她不禁打了一個寒噤。
南露看了看手錶,回答:「八點一刻。」
「謝謝。」林鶯曉的臉上蕩起一絲笑意,但一閃即無。
灰裙子閃進了朝內大街甲六十三號大院。
這個照面讓南露終生難忘,在這個悶熱得令人窒息的胡同裡,慘淡的路燈泛出昏黃的無精打采的色彩;偶爾飄來污濁之氣的公廁就像一座黑黝黝的古堡,那些鱗次櫛比的灰色屋頂,參差不齊,房上的茅草多有一尺多高,在晚風中掙扎著,因為這風的捲動,熱浪襲人,令人喘不過氣來。
東鄰的小教堂依舊沉寂無聲,那些廟會遺棄物就像被男人拋棄的玩物,躲藏在被舊日的慾火冷卻的一隅,不敢高聲啜泣。
南露想調整一下思路,她倚靠在教堂的院牆上。纖細的右手無意間觸碰到一個毛乎乎的小動物;轉過臉一瞧,是一隻圓圓的黑黑的土鱉。
她甩掉這小玩藝。
忽然,胡同西口急匆匆地走來一個小老頭,這個老頭禿頂,月光下禿頂泛亮,個子矮小,疾步如風,與那個討錢的老頭相比,判若兩人。
南露認出這老頭是胡同西口老頭店的售貨員。
老頭火急火燎地拐進了甲六十三號大院,一會兒引著林鶯曉出來,大步如風,急奔老頭店。
南露感到奇怪。
這老頭找林鶯曉幹什麼?
林鶯曉面色驚惶,如臨大敵。
南露跟了過去。
林鶯曉隨老頭走進老頭店。
林鶯曉在接電話,她畢竟老謀深算,諳於世故;她只是聽對方說話,自己只是「嗯,嗯」地應聲。
「以後不要再來電話了。」說完,她掛斷了電話,匆匆走出店房。就在她走出店房的時候,她機警地朝四周看了一眼。
幸虧南露閃到一個門洞裡,林鶯曉沒有發現她。
林鶯曉疾步走進甲六十三號大院。
南露迅速與有關電話部門取得聯繫,來電話的人是一個年輕的女子,有點港音。她說話的內容是「媽媽,我好想你。我太想你了。你考慮一下我的意見,到海市蜃樓,去過神仙一般的生活。可憐天下女兒心!……」
這個年輕女人是誰?
她為什麼稱林鶯曉媽媽?
難道林鶯曉還有女兒?
「海市蜃樓」是什麼意思?
這是不是特務用語?究竟是指哪裡?
…………
公安部門目前有兩種意見,一種意見認為,為了保證李正人先生的安全,立即拘留林鶯曉。拘留的理由是:她涉嫌殺人,涉嫌特務活動。目前掌握的確鑿證據是:在她的居室發現有夾壁窗,直通教堂。二是在老孫頭被害的前一天中午,有人發現老孫頭曾進入她在學校的宿舍。
但是另一種意見則認為,拘留林鶯曉的證據還不夠紮實,應該放線釣魚,把敵特一網打盡,而不要打草驚蛇。
林鶯曉可以佯作不知居室夾壁窗的存在,而且即使通過這扇秘密之窗進入教堂,又有什麼證據證明在搞特務活動,也可以說是好奇。老孫頭在遇害前進入林鶯曉的房間,一是林鶯曉可以否認,二是老孫頭即使進入林的房間,林可以謊稱另有它事,或者可以謊稱老孫頭一直垂涎她的美貌,一直追求、引誘她,遭到她的拒絕;老孫頭在這前後還可能進過別人的房間,這不能說是林鶯曉直接殺害老孫頭的唯一理由,不能形成為因果關係的結論。
持後一種意見的是龍飛,他得到了李副部長的支持。
林鶯曉的神秘電話所揭示的內涵,使專案組完全打消了第一種方案的念頭,龍飛的意見得到了全盤肯定。
引蛇出洞。
放長線,釣大魚。
這兩天林鶯曉似乎沒有什麼動靜,但是李宅卻發生了險情。
這天下午,李正人夫婦正在午睡,小芳幹完活兒,來到肖克的住房;肖克正在看書,看到小芳進來,急忙招呼道:「小芳,來,歇會兒,喝點茶吧。」
小芳笑著舉起肖克的大茶缸,說:「又是一大茶缸,茉莉花茶。」
肖克拿過一個茶杯,用暖壺裡的水涮了涮,把大茶缸裡的茶水倒進這個茶杯,放在小芳面前的桌上。
小芳坐在凳上,拿起肖克放在床上的書,問:「又在看什麼書?」
「老北京的歌謠和諺語。」
小芳打開書,念道:「姐妹二人到城東,一道城東去逛青,捎帶放風箏。大姐放的花蝴蝶,二姐放的活蜈蚣。飄飄起在空,好似一條龍。」
肖克漆黑的眉毛一揚,說:「小芳,你念得真好聽。」
小芳一聽,臉色飛紅,說:「見笑了,我只上過四年小學。」
「那就不賴了。」
「家裡窮唄,北京數門頭溝最窮。」小芳說完,又念下一段:「平則門,拉大馬,過去就是朝天宮。朝天宮,寫大字,過去就是白塔寺。白塔寺,掛紅袍,過去就是馬市橋。馬市橋,跳三跳,過去就是帝王廟。帝王廟,搖葫蘆,過去就是四牌樓。」小芳喝了一口茶,又念下去:「四牌樓東,四牌樓西,四牌樓底下賣估衣。打個火,抽袋煙,過去就是毛家灣。」
肖克說:「這些歌謠都土得掉渣兒了,但是蠻有味道。」
小芳問:「肖克哥,早晨我煮的杏仁茶好喝不?」
肖克笑道:「當然好喝,杏仁芬芳,清香爽口,解酒消渴。詩曰:清晨市肆鬧喧嘩,潤肺生津味亦佳。一碗瓊漿真適口,香甜莫比杏仁茶。」
小芳說:「晚上我給你們蒸小窩頭吃,用細玉米面、黃豆面、白糖、桂花加溫水和面。」
肖克說:「庚子事變,慈禧太后倉惶逃往西安。據說途中有人向飢腸漉漉的慈禧進獻了窩頭;慈禧覺得非常好吃,回到北京以後,便讓御膳房為她制做窩窩頭。御膳房的廚師仿照民間窩窩頭的樣子,精心製成小甜窩窩頭,隨後傳到民間,就成為北京的風味小吃。」
小芳說:「你懂的還真不少。晚上我還給你們熬八寶蓮子粥,你猜,這八寶都指什麼?」
肖克歪著腦袋,想了一下,說:「有蓮子、江米、白糖、果料……」
「果料都有什麼?」
「有瓜條、杏仁、核桃仁、瓜籽、百合、葡萄乾……別的想不起來了。」肖克憨笑著,又喝了一口茶。
小芳說:「還有金糕。」
她莞爾一笑,「今晚我還要給你們做肉末燒餅。燒餅要空心,餅底周圍有一道像馬蹄一樣的邊兒,正面沿有芝麻,燒餅裡夾有豬肉末,吃起來清香鬆軟可口。」
肖克說:「相傳清朝慈禧太后有一次做夢吃燒餅。可巧,次晨早點就有肉末燒餅,她以為這是給她圓了夢,非常高興,便賞給做燒餅的廚師尾翎和銀子,肉末燒餅由此身價倍增。後來傳到民間,成為北京有名的小吃。」
小芳笑道:「肖克哥,你肚子裡的故事還真不少,小芳給你敬茶了!」說著,拿起茶缸,站起身來,深深地鞠了一躬。
肖克站起來,也不客氣,接過茶缸,「咕嘟嘟」猛喝了幾口,嗆得直咳嗽。小芳為他捶背,說:「小心,小心,別嗆著。」
肖克放下茶缸,笑著打量了一下小芳,說:「娶你這樣的老婆不賴,知道心疼人。」
小芳一聽,羞紅了臉,說:「你做夢吧,美死你了。」
肖克擺出一副大丈夫的氣概,說:「你若嫁了我,我天天給你講故事。」
小芳說:「光講故事不行,還得吃飯呀!」
肖克說:「我是神槍手,這是一門技藝,實在不行,可以當射擊教練。」
小芳紅著臉,小聲說:「我家裡窮,在門頭溝龍門澗,數我家最窮,爸爸偏癱在床。只有媽媽一個勞力,她還得照顧爸爸。」
「你是獨苗?」
小芳點點頭,「我是抱養的,現在連親生父母是死是活都不知道。這家人家對我挺好的,我兩歲時過來的。」
肖克說:「我家裡更窮,我是山東榮成人,在海邊長大的,就住在天盡頭。」
「什麼叫天盡頭?」
「就是天的盡頭的意思。」
小芳一聽,驚得睜大了眼睛。「怎麼?天也有盡頭?」
「當然,反正皇帝是不能到這個地方來的;一來這裡,江山就坐不穩了,就會夭折。幾個皇帝到這裡都應驗了,你說神不神?」
小芳說:「那改個名不就得了,加個字。」
「什麼字?」
「天無盡頭。」
肖克驚喜地說:「你好聰明!」
小芳的臉像蓋了一條紅綢子,心裡跳得像藏了一隻兔子。
肖克又說:「我的父親一次出海,翻船了,杳無音信,連屍首也沒留下。母親急瘋了,跳了海。以後,我在叔叔家長大,後來考入公安學校,分到了北京。」說到這裡,肖克的眼圈紅了,眼眶裡湧動著淚水,他盡力忍著不讓淚水淌下來。
小芳憐惜地說:「你也是個苦出身。」
肖克說:「我們山東人,直性子,直腸子,不藏著,不掖著。你要對我好,我把心都可以掏出來給你!」
小芳說:「我們北京人也不差,能容天下人,海納百川,寬厚仁義。」
肖克說:「北京人裡頭有不少是山東人。」
小芳說:「肖克哥,你再給我講講老北京的故事。」
肖克說:「北京名人薈萃,名人故居也是一大景觀。譚嗣同故居在宣武門外北半截胡同瀏陽會館莽蒼齋。這個譚嗣同非常厲害,是戊戌六君子之一,力主變法,變法失敗,被慈禧太后殺害於菜市口刑場。他有『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的詩句,非常悲壯,是條漢子。當然,如果變法成功,中國又是另一種樣子,至少經濟水平會高出一大塊。當時日本明治維新就成功了,日本很快躋身於世界列強。」
「譚嗣同的變法為什麼會失敗呢?」
「因為中國的封建勢力太強大了,慈禧太后代表的是保守腐朽的勢力,光緒皇帝沒有實權,他天生又太軟弱,所以變法必然失敗。光緒皇帝在臨危之時,也想通過譚嗣同求助於袁世凱的新軍,搞政變囚禁慈禧太后,但是在關鍵時刻,袁世凱背叛了光緒皇帝,告訴了慈禧太后,慈禧拘禁了光緒皇帝,譚嗣同等變法六君子成為刀下之鬼。這就是政治,你死我活!」
小芳聽得入了神,說:「我明白了,蔣介石為什麼派特務暗殺李先生,就是因為李先生以前是和他們在一起的,現在李先生背離了他們,投向光明,回到了祖國大陸。」
肖克點點頭,「你說對了一半,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正義戰勝了邪惡,李先生終於認識到,只有社會主義才能救中國!」
小芳的眼睛泛出光彩,「我看你不但是一個歷史老師,還是一個政治老師呢!」
肖克說:「因為你小學只讀到四年級,還沒有學習中國歷史,我上公安學校時學習了艾思奇寫的著作《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
小芳說:「這和你平時愛讀書分不開,不像我平時柴米油鹽醬醋蒜,一天圍著灶台轉。」
肖克說:「這是革命的分工不同嘛。你的工作也很重要,為李先生服務,本身也是為黨的統戰工作做貢獻。」
小芳扭捏地問:「肖大哥,你有女朋友嗎?」
肖克一聽,頹然地坐在椅子上,他想起自己曾經熱戀的那個生氣勃勃的女孩,可惜她已長眠地下,一朵美麗的花朵過早地凋謝,被梅花黨特務殘酷地殺害了。
那是幾年前的事情,一段美麗的憧憬,一段痛苦的回憶,使這個年輕的漢子曾經痛不欲生,無法面對現實。
肖克起初在大連市公安局工作,因為大連市是沿海著名港口城市,又是海軍新式武器和裝備的研究重地,一直成為敵特垂涎之地。兩年前為了加強全國的反間諜工作,他又被調到公安部專案組工作。在浙江辦案時,他邂逅了一個姑娘,姑娘長得像一根水蔥,天生麗質,而且純潔得一捏就碎。那是個細雨濛濛的日子,富有詩情畫意,在煙霧濛濛的錢塘江畔,她穿著藕荷色的裙子,撐著一個淡藍色的雨傘,飄飄悠悠而來,一雙大眼睛,水盈盈的。第一次相遇,他們就有說不完的話,沒想到她從小就喜歡看偵探小說、反特電影,特別喜歡看《福爾摩斯探案集》,她想做個女偵探,想學開車、發報、打槍、格鬥,這真是一次奇遇。他來到她的家裡,這是江邊一個小鎮,人煙稀少,她家是一座普通的小木樓,她和奶奶在一起生活。她的家佈置得像個小鴿子窩,牆上掛著許多小布娃娃,櫃子裡是個小瓷娃娃,床頭擺著幾支各式的玩具手槍。吃過晚飯,他們一起到江邊散步。天已經很晚了,他們依依難捨,在那麼美麗的月光下,她輕輕踮起腳尖,吻了他,他感到臉上火辣辣的。她依偎到他的懷裡,他覺得心跳加快了,就像抱著一隻溫暖的小動物。
姑娘仰起臉,說:「大駱駝,我真的很喜歡你……你喜歡我嗎?」
肖克點點頭。
姑娘說;「我有時感到很寂寞……」說著,嗚嗚哭起來。
肖克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她說:「你把我抱得緊一些。」
肖克使勁摟著她,渾身像火燒一樣。
她還嫌不夠,說:「抱得更緊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