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克見一輛小貨車從西北方向衝來,急忙把李正人先生推到一邊。
眾人見狀大驚失色,這時從停車場疾駛一輛黑色的轎車,直接撞向那輛小貨車,兩輛車撞在一起,「砰」的一聲。
小轎車上的駕駛員是一名保衛人員,他受了輕傷。
小貨車司機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醉得不省人事,他的頭部受了重傷,滿臉是血,血水淌到身上、座位上。
這個重傷者說了一句:「這個……女人……好狠毒啊!……」說完,斷氣了。
一會兒,他變成了一具綠色的屍體。
經檢查,他的腰部有一個小小的針孔。
在他駕駛的小貨車上有新鮮泥土的痕跡。
林鶯曉此時正站在香山東南側頂峰上用望遠鏡向這邊眺望,當她看到這驚人的一幕時,心裡陡地一喜,然而當她看到一輛黑色的轎車撞向那輛小貨車時,心裡又是一驚。
他手拿的望遠鏡無力地滑落下來……
林鶯曉就像一頭迷路的野獸在山裡亂竄。未值深秋,黃櫨樹林還是一片蒼翠之色,天氣炎熱,熱風吹得樹葉打了卷兒。
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山上走著,慌不擇路。
這裡已沒有人跡了,越過了香山的斷牆,沒有山路,只有灌木叢和頹壁。
忽然,她聞到一股熟悉的氣味。轉過一個山巖,正見兩個一絲不掛的異性青春胴體緊緊貼在一起,一動不動,山石上散落著衣物。
簡直是一幅雪白的雕塑。
林鶯曉此時沒有心情欣賞這風景,她說了一句:「晦氣!」匆匆逃往密林深處。
正走間,她忽然聽到一聲親切的呼喚:「媽媽!」
她驚異地轉過身來,正見女兒黃妃笑吟吟出現在一棵黃櫨樹下。
林鶯曉見到女兒,先是一喜,後是一驚,說道:「你看你,冒著生命危險相會,你不要命了。」
「我要見媽媽,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而且我想在這裡親眼目睹國民黨的叛臣的悲慘下場!黃妃撲到林鶯曉的懷裡,就像抱緊了一棵溫暖茂密的大樹。
「唉,又失敗了。」林鶯曉歎了一口氣。
「百折不撓。共產黨不是吃閒飯的,我們就是要前赴後繼!」
林鶯曉問:「這裡安全嗎?」
黃妃點點頭,「安全,我早已把附近的地形摸了一個底兒朝天。再翻過幾道山梁,就到八大處了。龍飛就是插上翅膀也找不到這裡。」
「媽媽,我太想你了,我經常失眠……」黃妃說著,眼淚奪眶而出。
「是啊,媽媽也想你……」林鶯曉說完這句話,喉頭似被堵住了,她的胸脯急促地起伏著。
「媽媽,我很擔心你,你那裡接連出現情況,你下手太狠,死了那麼多人。」
「我還是沒有辦法,為了保存自己,只有無毒不丈夫了。」
「你現在處境危險,我建議你暫時停止行動,由我來安排。」
「是啊,今天為了見你,我費了不少勁兒才甩掉尾巴,有兩個女****輪流監視我。」
黃妃抬起臉來,「媽媽,你不要再到曾家去了,這很容易暴露。地鼠行動暫時由他單獨實施,實在不行我再派幫手。」
林鶯曉柔媚地撫弄著女兒的頭髮,說:「你不知道,他需要我,如果沒有我,他簡直一天也活不下去,這個呆子,他是學歷史的。」
黃妃說:「我知道,如果到台灣,我也不會告訴爸爸,我理解你。」
林鶯曉歎了口氣,「人都有七情六慾,男人或女人,如果沒有知已,將會窒息而死。我太悶了,就像生活在一個活棺材裡,喘不過氣來。」
「媽媽,我理解你,我知道你深深地愛著爸爸,但是現實條件的限制,你們不可能在一起,但是你們的靈魂是在一起的;靈魂在天地之間相會相融、互相撞擊,這就足夠了。誠然,爸爸也深深地愛著你,他特意留下一個房間,裝載著你、回味著你、欣賞著你,你已深深地烙在他的心裡。」
林鶯曉的淚珠滑在女兒的鼻樑上,「是啊,甚至我與曾樸做愛時,我都把他當成是你的爸爸,我給予曾樸的是一具驅殼,是一堆白花花、濕乎乎的肉體,可我的靈魂卻早已高高飄蕩,飄到台灣島上,與你的父親相會,寄寓在那間神聖的小房間裡。這一點,曾樸當然明白,為此他也很痛苦。他太愛我了,他不僅想佔有我的肉體,還想佔有我的靈魂!可我這一生,只有一個靈魂,只能屬於你爸爸。每當我與曾樸做愛時,我都叫著:『飛虎,飛虎!』曾樸一聽立刻就癱軟如泥了。有一次竟歇斯底里地用腦袋撞牆,撞得頭破血流。」
黃妃道:「你這個人也夠癡情的。媽媽,現在看來白家的人也聞著味兒來了,咱們要先下手。」
林鶯曉望了一要蒼茫的天空,「他們白家人哪裡有我們輕車熟路?那個白家三小姐依靠北極熊,鬧不出什麼名堂來,弄不好賠了夫人又折兵。」
黃妃猶豫地望著林鶯曉,欲言又止。
「小妃,你有什麼話要說嗎?」
「媽媽,有一句話,我也不知道該不該說?」
「說吧,孩子。」
「我想,完成這次任務後,我想和你一起到澳州,咱們洗手不幹了,真正過一種安寧幸福的生活。我在國外有大筆存款……」
林鶯曉一聽,臉上變了顏色,氣呼呼地說:「女兒,這話兒不應該出自你的嘴。你爸爸那麼愛我,可是卻在中共攻佔大陸前,忍痛把我留在了大陸,我含辛茹苦忍辱負重又是為了什麼?這是一種信仰,你明白嗎?!人的一生,如果只追求一種安逸自私的生活,又有什麼意義?!我不要再聽到你說這句話,也不許你有這種念頭,否則我會傷心的,你爸爸如果知道也會傷心的!我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如果哪一天我死了,你給我掃墓,只獻上一叢白梅花就可以了,你在墓前說:『媽媽,你安息吧,你是為愛情而獻身的,你一路走好!』我聽了,就會永遠地閉上眼睛……」
黃妃這時已哭得成為一個淚人,她的雙肩劇烈地顫抖著,把林鶯曉擁得更緊了。
林鶯曉感到一陣心悸,也嚶嚶地哭泣起來。
夢蝶跟蹤林鶯曉上了十二路無軌電車,她看到林鶯曉在沙灘下了車,走進路旁的北大紅樓,於是也跟了進去。
林鶯曉上了二樓,她也跟到二樓,可是不見了林鶯曉的蹤跡。
她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尋找,可是哪裡有她的蹤影。
夢蝶走進女衛生間,只見一個蹲坑旁的紙簍裡放著女人的衣物。
她拉起那些衣物,正是林鶯曉剛才穿的那些衣裙。
夢蝶忽地想起剛才進女衛生間時,有一個男性老人從男衛生間出來,那個人形跡有些可疑,戴著一個墨鏡,駝著背,咳嗽著,還看了她一眼。
她想起今天是星期日,難怪北大紅樓裡沒有什麼人。
她又走進男衛生間,只見洗手池前有散落著男人的碎鬍鬚。
她終於明白了:剛才那個老頭就是林鶯曉裝扮的。她一定是先進了女衛生間,又進入男衛生間,化了妝。怪不得她手裡提著一個編織袋,裡面鼓鼓囊囊的。
林鶯曉甩掉夢蝶以後,從容地登上了開往動物園的三路無軌電車;在動物園她又坐上開往香山公園的公共汽車。
夢蝶因為追丟了目標,只得又回到朝內大街。她把這一情況匯報給了龍飛,龍飛讓她沉住氣,還特別叮囑:毒蛇還會露頭的。並讓她在與南露交接班時,互通情況,商討對策。
下午三時許,林鶯曉風塵僕僕地回來了,眼睛似乎紅腫一些,步子依然較快,她徑直走進了院門。
晚上七時整,在劉大媽家,南露準時和夢蝶交接班。劉大媽藉故出去了,兩個女公安並排坐在床頭。
南露比以前更加成熟了,油黑的面龐,閃動著一雙活潑開朗的大眼睛。她從小受堂姐南雲的影響渴望當一名優秀的女公安人員,高中畢業後考入北京公安學校,剛畢業就接受了一項非常重要的破案任務,去年在粉碎梅花黨刺殺毛澤東的未遂案件中立了功,受到嘉獎。如今她又接受這一任務,與堂姐夫龍飛一起作戰。
夢蝶從心裡佩服和喜歡南露,她喜歡南露的爽直和機智,南露也喜歡夢蝶的文雅和內向的性格,遇事冷靜沉著,特別佩服她的神槍技藝和以靜制動的風格。平時南露總喜歡和夢蝶開玩笑。
「夢蝶,莊生夢蝶一場會。世界上哪裡有姓夢的,你是不是姓孟呀?」
夢蝶聽了,嫣然一笑,說:「南露,世界上姓什麼的沒有呢?戰國時期的孟子最早也可能姓夢呢,就像你姓南,南姓的人也很少,可能姓南的人最早姓難,李白有一首詩叫『行路難』,反過來念,叫難行路呢!」
南露聽了,瞪了她一眼,說:「什麼難行路?還夢中游呢!」
平時訓練中南露拿槍的手總是顫抖,打靶容易脫靶,夢蝶就耐心地教她,讓她沉住氣,屏住呼吸,找好感覺。
練習攀巖時,夢蝶身輕如蝶,很快爬了上去;南露身體豐腴,動作略微慢一些,爬了一會兒便氣喘吁吁,汗如雨下。夢蝶就鼓勵她,示意她找好下一步攀巖的手攀位置。
如今月明星稀,兩個好朋友又在劉大媽家裡交接班。
夢蝶歎口氣說:「我可真笨,跟著林鶯曉到了沙灘,沒想到讓這隻老狐狸溜了。她鑽進北大紅樓,把我甩掉了。」
南露說:「吃一塹長一智。凡事要從大局著眼,綱舉目張,你想,敵特的目標是李正人先生,林鶯曉在今天早晨忽然出門,肯定是往香山方向。那麼她在沙灘下車,估計是要倒車前往香山,如果你通盤考慮,就會穩操勝券了。」
夢蝶聽了,拉住南露的一隻手說:「南露姐,還是你聰明。」
南露說:「林鶯曉畢竟是諜場老手,她是不會輕易出手的,狗急了才會跳牆,她不會輕易出現在刺殺現場,她這麼匆匆去香山,肯定有重要原因。現在開車撞向李正人先生的那個小貨車司機的身份已經查清,他叫葉松,是林鶯曉的丈夫葉青的遠房弟弟,北京平谷人。」
「李先生沒有事吧?」夢蝶焦急地問。
南露撩了一下頭髮,說:「沒有,我們的一個警衛人員駕車衝向那輛小貨車,只受了點輕傷,葉松當場死亡。」
「敵特好歹毒,什麼招兒都使得出來。」
「梅花黨比當年的軍統還要厲害,當年軍統的手段就已經非常狠毒,他們暗殺了著名詩人聞一多、李公樸先生、愛國人士楊杏佛先生;在北平市長何思源先生住宅的屋頂上安炸彈,無所不用其極。」
南露說到這裡,拾起地上的一柄大蒲扇,用力地扇著,說:「這天真熱,北京的三伏天,能熱得人脫一層皮。」
夢蝶說:「劉大媽家裡的舊電扇壞了,老伴死了以後,她家裡的生活更困難了,她是家庭婦女,本身沒有生活來源,兒子在護城河裡游泳淹死了,目前就靠老伴的一點積蓄過日子。」
南露說:「下次我給她帶一個電扇過來。」
夢蝶望了望屋裡的陳設,感歎地說:「我們的國家,我們的人民,這些年都不容易。前幾年蘇聯又卡我們的脖子,撤走了專家、撕毀了協定,很多科研項目下馬了。以後又鬧三年自然災害,國家處於非常困難的境地。但是我們的人民在毛主席和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自力更生,奮發圖強,搞出了原子彈,度過了饑荒,經濟復甦,人民生活水平迅速提高,不顧帝修反的經濟封鎖,自立於世界民族之林。」
南露笑著說:「我看你像在作政治報告,應該到黨校當教員。」
夢蝶仍然沉浸在一種意境裡,「我們的人民是多麼偉大的人民!毛主席說:『大風大浪並不可怕,人類社會就是從大風大浪中發展起來的!』我們的一個公安人員在犧牲前說的一段話,使我終生難忘。他說:『我死之後,你們把我的骨灰撒在太行山,那是我的故鄉,是那裡的山水和人民養育了我。每當國慶之夜,你們在人民英雄紀念碑前給我許個願,說:你安息吧。我就寬慰了。』」
南露激動地說:「是啊,我們有那麼多的同志都英勇地犧牲了,特別是公安戰線的同志們,包括前不久犧牲的小宋同志;我們只有努力工作,才能對得起他們,他們的靈魂才會安息。」
夢蝶的眼淚在眼眶裡閃爍著,滾動著。
南露說:「從葉松的小貨車上發現許多新土的痕跡,可是當地人說,最近他一直空閒在家,以前曾經幫大同煤礦拉過煤。村民還反映,他近日行動詭秘,好像有了點錢,經常買雞大腿、驢肉,喝酒。」
夢蝶說:「你們的動作好快,上午出的事,這麼短的時間就把情況摸了一多半。」
南露說:「兵貴神速嘛。」
這時,昏暗光線的燈泡忽然閃了幾下,然後一片漆黑。
院子裡有人喊:「停電了!停電了!」
南露說:「夏天天熱,用電量大,經常停電。我得趕忙過去看看,你盡早回宿舍休息吧。」
南露剛走出這條死胡同的南口,遠遠地看到林鶯曉穿著灰布裙子,慢慢地往東走去。
她緊緊跟了上去。
林鶯曉不像往日那樣東張西望,顯得很從容的樣子,手裡不知攥著什麼。
南露跟在後面,望著她的背影。
她就像一個幽靈,拐進了女廁所。
南露忽覺背後有人扯她的衣襟,回頭一看,嚇了一跳:只見是個白髮蒼蒼的老頭,瘦得成了一把骨頭,穿著一件露肘的衣衫,兩個大眼睛像烏賊的雙目,手拄一根破竹竿,另一隻手拿著一個破了邊的空碗,碗內污穢。
「大姐,行行好,給兩錢兒。」他用一種渾濁的語調,上下打量著她。
南露猶豫了一下,從兜裡捏出一毛錢,放進碗裡。
「但行好事,莫問前程。」他慢悠悠地離去了,街面上留下他搖曳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