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克使盡全身力氣抱住她,簡直要把她擠碎。她突然渾身像觸電般的發抖,上氣不接下氣,臉憋得通紅。肖克以為她發了病,有點害怕了,大聲問:「你怎麼了?」她不說話,渾身抖得更厲害,他覺得她全身潮潮的,忽然,她昏了過去。肖克把她平放在草叢裡,她面色緋紅,大汗淋漓,肖克用手絹輕輕地擦去她額頭、臉上的汗水……一會兒,她醒過來了,恢復了平靜,大眼睛嘲笑般地望著他,充滿了柔情蜜意。她一骨碌爬了起來,咯咯地發出銀鈴般的笑聲,「你呀,真是個傻駱駝,大傻駱駝!」說完,一溜煙兒地跑了。她就像一塊花綢子在江邊飄啊飄啊,一會兒便無影無蹤了。肖克以為自己在做夢,用手一掐大腿,嘿,還挺疼。
後來,肖克回到北京,信來信往,簡直就分不開了。肖克跟組織上匯報了這一情況,組織上派人瞭解了那個姑娘的家庭和社會關係的情況,讓他停止和她的來往。原來她家庭出身資本家,她的父親在「三反五反」運動中畏罪自殺了,母親出身國民黨官宦之家,解放前夕不願留在大陸,但又說服不了自己的丈夫,拋下丈夫和獨生女兒,到了海外。姑娘不但出身不好,而且有海外關係,社會關係複雜。
肖克給她寫了最後一封信,信中說:「我實際上欺騙了你,我有妻子和孩子,我是一個有家室的人,我們不能發展到比同志更進一步的關係。」
這個姑娘叫白緹,是鎮上一個供銷社的會計。
肖克永遠不會忘記他與這個頗有靈氣的女孩的最後一次會面。
那是一個不平凡的深夜。
北京的深夜,神秘莫測。
天暗了下來,深黑的夜空,像浸透了墨汁。一根根電線桿上,露出一點點燈光。
土地廟下坡三號。
肖克在小洋樓周圍轉來轉去,高大的法國梧桐那寬大的葉子把小樓圍得死死的,樓上沒有燈光。他見大門緊閉,扒著院牆翻了進去。
肖克見院內空無一人,於是打燃打火機,藉著打火機的光亮走進樓。一樓是廁所、廚房和幾間堆放雜物的屋子,有一間屋子堆滿了各種舊式傢俱和字畫,壁上也掛著字畫。
肖克看到一個書櫃內堆滿了字畫,順手拿起一幅書畫展開一看,原來是一幅字,上面寫道:「貧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題款是:「蔡若媚,民國三十五年寫於南京」。
他又拿起一幅書畫,藉著微弱的打火機的光亮,仔細一看,是一幅工筆畫,畫的是一朵金薔薇、含苞欲放、三隻粉蝶環抱,題款是:「王璇,民國三十七年畫於南京」。這幅畫的左上角還有題詩:「梅花綻開何時歸?煙雨時節潛入飛。本是帝王多情種,浮沉興落開幾回?」
肖克又拿起第三幅書畫,輕輕展開,吃了一驚,這是一幅梅花圖,圖案跟龍飛講過的一模一樣,是十幾年前龍飛潛入南京紫金山梅花黨總部看到的那一幅梅花圖。
他又驚又喜,急忙打開梅花圖的下軸,可是裡面空空,什麼也沒有。
他感到十分失望。
就在這時,搖曳的光影裡,現出一個顫顫巍巍的老婦人身影。
一股涼風襲來。
路明不禁打了一個寒噤。
打火機的光亮消逝了。
四周漆黑一團。
肖克想將打火機重新打燃。但沒有奏效。
他放下畫軸,急忙走向門口。這時,樓梯上傳出有節奏的腳步聲。
腳步聲在這夜半時分,在這座陰森森的小樓裡迴盪著,充滿了恐怖。
他悄悄走過去。
腳步聲仍在有節奏地響著……
他走到樓梯口,什麼也看不見。
伸手不見五指。
這時一道明晃晃的光柱射過來,刺得他睜不開眼睛。
那道光柱落在樓梯中間一隻漂亮的飾有金色梅花的繡花鞋上,那只繡花鞋風塵僕僕,典雅精緻。
一個年逾花甲的老婦人沉重蒼老的聲音在樓道迴盪著……
「這就是你要找的一隻繡花鞋,我就是你要找的梅花黨……」
肖克正要看個明白,頭上卻挨了重重一擊,以後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他醒來時發現自己被吊在房樑上,雙腳也被繩索捆綁,嘴裡塞著破布,動一動都很費勁,頭部隱隱作痛。
這是那座小洋樓的地下室,室內堆積著雜物,瀰漫著潮濕的氣息,上角有個柵欄鐵窗,從上面瀉下一片陽光。
一會兒,傳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
一個長得奇醜的駝背老頭緩緩地推開門走了進來。
肖克還是平生第一次見這麼醜陋的人,他滿臉皺紋,就像是一塊樹皮,鼻子耷拉著,一嘴虎牙。兩個眼睛斜視,又大又圓,彷彿兩顆銅鈴鐺。他本來就長得矮小,再加上背著駝峰,身子向前斜傾,就更顯得古怪醜陋。
這個駝背老頭斜著眼睛看了看他,又踢踢踏踏地出去了。
一會兒,駝背老頭引著一個老婦人走了進來,這老婦人已年逾花甲,身穿一件褐色的旗袍,腳穿一雙繡花鞋,她的卷髮已微微泛白,兩隻眼睛像蒼鷹的利目,炯炯泛光。她的左耳戴著一隻梅花形的金耳環,閃閃發光;每走一步,耳環就輕輕晃動,更顯出這位老婦人的神采和威嚴。
她就是梅花黨頭子白敬齋的二姨太、白薇的生母蔡若媚。
蔡若媚冷笑一聲,朝駝背人努了努嘴。
駝背人會意,上前一跳,竟跳起兩尺多高,摘掉了路明嘴裡的毛巾。
肖克暗暗吃驚:這駝背老頭輕輕一躍,活像是一隻大黑猿。
駝背人端來一把太師椅,讓蔡若媚坐下。
蔡若媚點燃一支香煙,叼在嘴上,問道:「誰派你來的?」
肖克沒有理睬她。
蔡若媚皺了皺眉。
駝背人往起一躍,一拳打中他的鼻子,血流如注。
蔡若媚輕輕一擺手,喝道:「畜生,不要無禮!別打壞了他,留著他有用。」
蔡若媚奸笑幾聲:「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就是****專案組的肖克!」
肖克聽了,心裡一震:「這妖婆消息好快。」他輕蔑地一笑:「你們都難逃人民的法網!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機未到。」
蔡若媚輕輕彈了彈煙灰:「年輕人,你太自信了。你跟著共產黨跑,共產黨對你有什麼好?你有汽車嗎?你有洋房嗎?你有美人嗎?統統沒有!不要忘記,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你們這些反動派哪裡能理解共產黨人的胸懷和理想,你們的洋房和汽車都是堆砌在人民的白骨堆之上,你們的歡樂都是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我們共產黨人就是要消滅你們這些寄生蟲,解放全人類,最終在全世界建立一個沒有剝削、沒有壓迫、沒有人吃人的新社會!」肖克的眼睛裡泛出光彩,一字一頓地說著,聲音震得房頂上的塵土滾滾而落。
蔡若媚有些惱羞成怒:「你中毒太深了,我要給你洗洗腦子,蔣總統雖然暫時退居台灣,但這是韜光養晦之計,就像一個拳頭,先撤回來,再伸出去,會打得有力。蔣總裁有美國人支持,有西方世界作後盾,早晚有一天要光復大陸。美國人手裡有原子彈、有航空母艦,美國人的核武器能摧毀整個世界!中共有什麼?一窮二白,還得受俄國人的氣。年輕人,識時務者為俊傑!你要投到我們這邊來,要什麼,有什麼,可以封你個上校,在大陸干一段後,可以到美國去享福,要錢有錢、要車有車,雪弗萊、福特,隨你挑!要房子有房子,歐式、日式建築……要女人有女人,白妞、黑妞,隨你挑,年輕人,別挑花了眼!」
肖克哈哈一陣大笑,笑得使蔡若媚渾身發毛。
「美國人算什麼,核訛詐能嚇得倒中國人民嗎?抗日戰爭勝利後,美國人不是支持蔣介石嗎?不是給蔣介石的軍隊運來大量的新式武器嗎?可是中國共產黨有全國人民的支持,就靠著小米加步槍,打敗了國民黨八百萬軍隊,解放了全中國,美帝國主義和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美國人,哼,美國人又怎麼樣?毛主席說了『別了,司徒雷登,』實際上是『滾蛋吧,司徒雷登!』」
「呵,你小子骨頭還挺硬,看老娘如何收拾你!……」
蔡若媚怒氣沖沖,一挽胳膊,就要往上衝……
這時,門外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媽,我們來了!」
蔡若媚瞪了肖克一眼,對駝背人說:「餓他三天,看他嘴還硬!」
駝背人點點頭,「吱呀」了一聲。
原來他是個啞巴。
蔡若媚氣沖沖地出去了。
駝背人拾起那塊又舊又髒的毛巾,一縱身,又塞進了肖克的嘴裡。
駝背人觀察了一下四周的情況,也走了出去。
肖克見屋內只剩下他一個人,反倒鬆了一口氣。
他又打量了一下這間地下室。室內有二十多平方米,牆角滿是蜘蛛網,地上濕乎乎的,好像剛下過雨一樣。
他在這間潮濕昏暗的地下室裡整整吊了兩天多。
這天晚上,肖克正昏沉沉地吊在那裡,忽然聽到一陣悅耳的歌聲——
「假如青春稍稍地在某地留連一下,
生命就會在希望中點燃;
青草越被人踐踏長得越旺,
可是青春越是淪落,越令人可憐。
心的青春是獻給太陽的祭禮,
人生航行在春天漲滿的小船。
人生還不如弈棋,
不可能再來一盤;
人生沒有重複的機會,
不能悔棋,只能迎接那殘酷的震撼。」
這歌聲伴著琴聲,悠揚,悅耳,
這歌聲多麼熟悉!
是白緹,那個夢幻般的倩影,那個純潔的小生靈。
肖克感到熱血沸騰,心弦頓時繃得緊緊的,大氣也不敢喘一下,拚命地用耳朵仔細諦聽著,諦聽著……
歌聲消失了,
琴聲消失了,
一切又歸於靜寂。
他感到幾許惆悵,世界上真的有幻覺、幻影、幻聽、幻想。
這時,響起了發報的電波聲,這聲音如此之近。
敵特的電台原來在這裡,那麼它藏在何處呢?
又是一個難熬的長夜,儘管是秋夜,卻沒有清涼,一片潮濕。
黎明來了,天際現出一片玫瑰色,又是一個黎明。
肖克朦朦朧朧,身體已經麻木。
天窗外傳來輕盈的腳步聲。
「這是什麼地方?是地下室嗎?」窗外露出一個少女的臉龐,她有點稚氣。
這聲音如此熟悉。
是白緹。
肖克看到了白緹,
她依然美麗、純潔,楚楚動人。
白緹為什麼到了這裡?
她不是居住在錢塘江畔嗎?
白緹看不清楚室內,她雙手攥住鐵柵欄,尋覓著什麼。
肖克拚命地晃動,他想大聲叫喊,可是嘴裡塞著毛巾,喊不出聲來。
他左右晃動,雙腿終於夠著了牆,發出「澎澎」的聲音。
白緹問:「裡面是什麼東西?」
駝背人用雙手比畫著,那意思是說地下室內關著一條狗。
白緹問:「為什麼要關著它?讓它出來曬曬太陽吧。」
駝背人急切地用雙手上下比畫著,意思是它性情兇猛。
白緹望著駝背人問:「你為什麼長得這麼醜?」
駝背人用手指指心窩,意思是人醜心美。
白緹歎了一口氣:「沒有丑就顯不出美。」
駝背人露出了笑容,滿意地點點頭。
兩者一前一後走遠了。
肖克失望地望著鐵窗。
晚上又來到了。
駝背人一晃一晃走了進來。他手裡提著一個竹籃,裡面是兩個饅頭和一碗炒柿子椒。
駝背人扯掉塞在肖克嘴裡的毛巾,又為他鬆了綁住雙手的繩子,把竹籃遞給他。
肖克狼吞虎嚥地吃起來……
他的雙腿仍然綁著,身體懸在半空中。
肖克吃完飯,駝背人又將他的雙手捆綁好,往他嘴裡塞了毛巾。
駝背人踢踢踏踏地走了。
過了大約有一個小時,門「吱扭」一聲開了,一股香氣撲鼻而來……
白緹身穿白色睡袍出現在門口。
她像一塊白綢子。
「小東西,你在哪兒?我怎麼看不見你。」白緹試探著在黑暗中行進。
白緹在黑暗中觸到了肖克的身體,嚇了一跳。
「你是誰?」白緹壯著膽子大聲問道。
肖克使勁晃動著身體。
白緹找來一支蠟燭,點燃蠟燭,摸索著進了地下室。
啊,這多麼像安徒生童話中賣火柴的小女孩。
「你,你是……」白緹看到了肖克,驚得後退幾步。
「你是人是鬼?怎麼會在我二姨家的地下室裡?」
肖克的雙目充滿了希冀。
白緹把蠟燭放在一邊,把太師椅端到他的面前,踩在太師椅上,把他嘴裡的毛巾掏了出來。
「白緹,我是肖克啊!」肖克大聲叫道。
「你怎麼到了這裡?簡直是傳奇!」
肖克一五一十地講了。
白緹驚得睜大了眼睛:「怎麼,我二姨是狗特務,我簡直不能相信。」
白緹也把自己如何來京講述了一遍。
原來白薇的大姐白薔就是白緹的親生母親。解放前,當人民解放軍的隆隆炮聲在南京城外響起來時,白敬齋的大女兒白薔拋下了不肯離開大陸的丈夫和女兒,乘飛機逃往台灣,一去十幾年杳無音信。最近她費盡周折打聽到女兒的下落,於是冒險以香港同胞的身份回國觀光,見到了分別已久的親生女兒。女兒想著北京的舊日戀人,想往北京;白薔便帶著白緹來到了北京的這個秘密據點。
白緹聽了肖克的一番敘述,感到非常恐懼。她想:自己朝思暮想的媽媽,原來就是書中寫的、電影上演的狗特務。她從小受到良好的教育,一直在奶奶身邊長大,革命傳統教育、共產主義思想的熏陶,使她由一個少先隊員逐步成長為一名共青團員。
白緹找來了一把剪刀,剪開了捆綁在肖克身上的繩索。
肖克恢復了自由。
「我們一起逃走,出去報案。」白緹說。
這時,發報的電波聲又響起來。
肖克急忙走出門,白緹手握利剪,緊緊相隨。電報聲發自二樓一個房間。
肖克、白緹悄悄上了二樓。
他們悄悄躲到那個房間的門後。
肖克輕輕拉開了一條縫。
蔡若媚神氣活現的坐在沙發上,口述電文,那個駝背人跪在地毯上;他赤裸上身,後背現出一道長長的裂縫,有一條拉鏈。駝峰是空的,露出一個大洞。
原來電台藏在他的駝峰裡,電報的秘密終於發現了。
這個電波游移不定,位置忽東忽西,忽南忽北,原來是這個原因。
白薔吸著香煙,坐在另一個沙發上,發報。
蔡若媚繼續述說電文:
「堡壘極易從內部突破,望多送經費及貴重物品。」
白緹見狀,再也按捺不住,大叫道:「原來你們都是狗特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