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和她們 第40章 第十二章 (2)
    父親的目光在我臉上打轉,我慢吞吞地系扣子,垂下眼簾不看他。他的衣服我穿起來有點曠。他轉到我面前,伸手把我的衣領提展。

    「瞧,這褂子他穿著也不嫌大。」

    他看著我的額頭,我看著他的下巴。

    「你媽媽——她好嗎?」

    我唔了一聲。

    「你怎麼這時候到這兒來了?現在還不到放假時候啊?」

    「學校開運動會。放幾天假。」

    父親盯著我的眼睛。

    「到這兒來,跟你媽媽說了嗎?」

    我又唔了一聲。

    娘打好雞蛋端過來。父親坐在旁邊。我知道他想聽我說點什麼,可我什麼也不想說。

    娘把我的手拉過去,放在她手裡摩挲。不知是因為長大了,還是和她生疏了,她這親暱動作讓我很不自在。我把手抽回去,理著鬢邊濕發。她像父親一樣用疑惑的目光打量我。我低頭喝湯,一直沒抬眼。

    坐票車來的?

    扒了一輛貨車。

    咋找到這兒的?

    我到肖王集問了舅媽。

    娘再一次伸出手,撫著我的頭。

    娃兒,是不是跟你媽慪氣了?

    我沒吭聲。

    本來我有很多話,見了娘我想把心裡的怨氣全都倒出來,可當她撫著我的頭問我的時候,我什麼也不想說了。

    父親提上一小袋黃豆,到十幾里外的鎮上去。回來的時候,手裡提一瓶油,一條豬肉。這條豬肉雖然只有窄窄的一綹,卻柔軟、鮮亮,油光光地照亮了小屋。看見這樣鮮亮的肉,我的心情一下子好起來。

    吃了肉燜的大米飯,我臉上的表情輕鬆多了,人也不再那樣矜持。

    父親坐在小屋門外抽煙。娘湊到我身邊,看著我的眼睛。她再一次拉起我的手,我乖乖地讓她攥著。

    出來沒跟你媽說吧?

    我笑了一下。

    傻孩兒!你媽會急瘋的!

    我又笑了一下。

    吃了一頓好飯,人的心情居然會變得這樣平和,對母親的怨恨一下子就煙消雲散,只剩下一點惴惴不安。

    晚上煮魚吃。父親把瘸二爺請來,把他的小桌搬過來,到供銷點去打了酒。當他把一杯酒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知道在他眼裡我已經長大,心裡湧起一種莊嚴感。

    我從沒見過娘和客人坐在同一張桌上吃飯,更沒見過娘喝酒。她那快活的樣子讓我感動。她坐在我旁邊,看著我的臉,把酒杯向高處猛舉一下,誇張地喊了一聲,喝!好像沒沾酒她已經醉了。

    父親把酒壺遞給我,讓我給瘸二爺敬酒。第一次擔當這樣角色,我有點緊張。沒怎麼出手,酒已經漫出來,流灑在桌子上。娘哈哈笑著說,傻孩兒!真是個傻孩兒!還有你爹!給他也敬嘛!父親插嘴說,還有你娘。

    能和大人同桌喝酒,我覺得自己真的長大了。在父親的攛掇下,我喝了幾杯。喉嚨熱過一陣之後,酒的魔力開始在我身上發散,眼前的一切變得熱烈起來。燈光發虛,板凳在我身下搖晃。嘴巴不受支配似的想說話。打手勢時把胳膊掄得很高。有一股豪情在胸中盤旋,不知想哭還是想笑。

    喝過酒,記憶也變得不那麼確定。記不清瘸二爺什麼時候走了,大老黑臥在我腳邊,搖著尾巴蹭我的褲腿。我只是餵了它兩塊魚,它就變得這麼溫順、親熱。

    父親面對魚塘坐在小凳上,煙頭的火光在他手裡明滅。晚風習習,紫雲英的香氣沁人心脾,讓我的頭腦變得清醒。新出生的魚苗像淘氣的孩子,趁著夜暗浮出水面,塘面上一片唼喋聲。我拍一下手掌,它們立刻逃進水底,轉眼又倏倏游出來。

    「我一直看著你,一直在揣摸。你娘給你做好吃的,她哄著你,想知道你為什麼離家出走。可你真的長大了。你的眼睛不再那樣透明,笑的時候也不像從前那樣開朗。你站在塘埂上看著魚塘,那副表情讓人琢磨不透。

    「孩兒,你出來幾天了?你媽不定會急成啥樣兒呢!從你進屋那會兒起,我就知道你肯定和媽媽鬧彆扭了……

    「……

    「她是不是把你管得太嚴啊?」

    酒意拉近了我和父親的距離,夜晚的魚塘讓他和我的交談變得親切。

    「星期天我和葉子在河邊玩,碰上一個女同學。我們在河灘裡玩了一會兒。我媽知道了。她逼我寫保證書,保證以後不和她來往。她還找人家談話……

    「這麼點事兒,你就離家出走?」

    娘插上說,你和那女孩——有沒有啥事兒?

    本來我想用強硬的態度否認,可話說出來卻很軟。

    她是我的同班同學,和我前後桌。

    她叫啥名兒?

    張麗婭。

    她和你一塊兒到河灘裡去幹啥?

    我著急地說,不是說過了嗎?我帶著葉子在那兒玩,和她碰上了。

    娘笑了,父親也跟著笑。如果不是天黑,他們一定會看到我已經漲得滿臉通紅。我得承認娘和父親很精明,他們知道我沒把全部實情說出來。可我只能這麼說。都是葉子這丫頭惹的禍。我把她帶在身邊本來是為了不讓媽媽起疑心,可沒料到一個四歲的小丫頭竟那麼多嘴。一回家就說,我們到河邊去玩了。哥哥和一個姐姐坐在葦子叢裡。更糟糕的是,母親不但知道我和張麗婭在河邊約會,她還看到了她寫給我的信。是個窄窄的紙條,我看過以後沒捨得扔掉,把它夾在數學課本裡。沒想到母親偷翻我的書包。我和她大吵一架,把門一摔就走了。

    「孩兒,你馬上該考高中了吧?這時候可不能分心哪!」

    父親的話和母親的話一模一樣,好像商量過似的。

    娘不以為然,她甚至還有點高興。孩兒長大了,女孩子喜歡他,有啥錯?

    爸,我不回去了。我想跟你們在一起。

    話一說出來,娘和父親都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兒,娘說,那是你親媽,她管你是為你好。不能為一點小事就說這樣話。

    「我用稻草給你打了一個地鋪。這地方沒有稿薦。咱們家鄉的稿薦多方便!

    「你躺下就睡著了。勾著頭,蜷著腿,胳膊壓在被子上。看你這副睡相,我很想伸手去摸摸你。恍惚間,我想不起你是怎麼長大的?在你長大的過程中我在幹什麼?我關心過你?照顧過你?留意過你嗎?『眼看四十歲的人了,你怎麼還像個孩子?』你娘常用這話取笑我。我不知道她說得對不對,我從沒想過這三四十年是怎麼過來的。好像直到現在我還是剛從興隆鋪逃婚出來,在流亡路上盲目奔走的那個愣小子。我幹過很多傻事,蠢事,可我沒反省過自己。當你說要離開媽媽跟著我的時候,我才發現我還沒想過怎樣做一個父親。爺爺活著的時候,我沒想過怎樣做孫子;戀愛了,結婚了,我也沒想過怎樣做丈夫。

    我自顧自地走著,不知道傷害過誰,不知道對誰有什麼歉疚。即使在採石場打石頭,蹲在肖王集大隊部門外的牆根邊等派義務工,在響塘灣看魚塘,我也沒後悔過。可你的話觸動了我,戳痛了我心裡的暗傷。我坐在地鋪邊看著你,心裡對自己說,馬文昌啊馬文昌,你這個自負的傢伙,活到三十九歲,在人世間你有什麼用?你的兒子十六歲了,他躺在這兒很長的一條了,他已經開始戀愛。可你連一天也沒撫養過他,一天也沒教育過他。要不是這個夜晚,你甚至沒和他認真談過一次話。春如她真不容易,真夠堅強!我除了帶給她傷害,什麼事也沒為她做過。還有劉英,卓婭,我的女兒馬上十歲了,我為她們做過什麼?

    「我湊到你娘跟前,小聲和她商量。

    「你娘說,孩子也不是物件,說送人就送人,說要回就要回。眼看麥子熟了,出來兩年,我也想家了,你那點破事兒,聽說現在已經沒人追究了。不如咱們趁這時候和長安一起回家吧。

    「風吹動草簾上的葉梗,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你沉睡在我床前的地上,佔滿了小屋裡這塊空地。我把你的胳膊放進被子,沒過一會兒它又伸出來。

    「其實我心裡早已拿定主意。即使她不這樣說,我也會帶你回去。我不能再讓你離開你媽媽。

    「你娘把手探進稻缸去摸了摸。明天把它背到碾米機那兒去打了吧。」

    其實我並不是真想離開母親。離開她的第二天我睡在異鄉汽車站的地上,從那時起我就開始想她。我也開始想張麗婭。我很沮喪,很懊惱,不知道事情為什麼會弄成這樣兒。起初不過是賭一口氣,出來之後就沒法回去,只好越走越遠。

    當父親把稻穀打成米,裝在袋子裡;把鋪蓋捲起,連同鍋碗瓢勺一起塞進淺筐;娘背起小包袱,把一罐鹹菜交到我手上,我的心情安定多了。有他們陪我一起回家,我不用再擔心怎樣跟母親說。

    娘悄悄問我,那女孩長得咋樣?

    就那樣。

    比丁香好嗎?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這樣說。丁香和張麗婭根本不一回事。

    娘笑了,丁香比你大兩歲,她屬猴。這女孩多大?

    我不知道張麗婭多大,也不知道丁香多大。

    娘的話勾起了我對肖王集的想念。如果不離開肖王集,每天和丁香一起上學放學,我當然不會認識張麗婭。即使認識她,我也不會和她這麼好。父親、母親和娘,他們不知道進入縣中的最初日子我是多麼孤獨、苦悶、煩惱。一切都那麼陌生,周圍全是不認識的面孔和冷漠的目光。鄉下的功課和城裡是那麼不同,為了跟上課程,母親讓我留了一級。我的名字第三次被修改,這次改得比任何一次都徹底。我既不是馬長安,也不是肖長安。在班裡的點名冊上,我變成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人,每次點名我都會猶豫一陣子,不知道「曾安」這個名字是誰。回到家裡我同樣感到自己是個陌生人。和葉子妹妹比,母親對我的關心、愛撫有幾分做作。

    她的表情、話語、舉動處處和娘不一樣,我的習慣也不合她的要求。連刷牙、系扣子的姿勢她都看不慣。那時候,張麗婭臉上的微笑讓我感到溫暖;她溫情的眼神讓我覺得親切;體育課分組的時候,我一個人站在隊外,她叫著我的名字,把我叫到她的小組裡。她是班裡第一個叫我名字的人。她的聲音有一種特殊的吸引力,無論人群多嘈雜,我都能分辨出她的聲音。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越來越在意她。上課時我感覺到她在看我的背影,下了課,她總在我眼前轉悠。做課間操,我會有意無意湊近她,看她伸臂、踢腿,感受她的氣息,有一種無法言說的快樂。無論走路,跑操,伏在桌上做作業,還是回到家裡躺在床上,她的臉龐,她的眉毛、眼睛、嘴巴、酒渦,舉動和聲音,都讓我想念。

    當我坐上回家的班車,擠在娘身邊的時候,我對張麗婭的想念比對母親更強烈。我可以給母親寫保證書,可以騙她說我不再和張麗婭來往,可回家後我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馬上見到她,只有見到她我的心才會安寧。

    娘安排我們在車站吃飯,就近找了一家小旅館。把行李、雜物存放下,洗了臉,換了衣服。娘把大米倒出一小袋,讓父親提著。

    母親看到父親時,他已經不像一路上擔著行囊匆匆趕車時那樣狼狽。他穿著一身舊幹部服,雖然衣邊、袖口都已經磨破,卻漿洗得很乾淨,也很板正。

    對父親和娘的到來,母親好像並沒感到意外。她平靜地看著他們。我把手裡的東西遞給她,朗聲說,這是俺娘醃的箭桿白,可好吃了。她著意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我攤開手,咧嘴笑著,讓她看我既沒傷著、碰著,也沒餓著、凍著。如果她知道在響塘灣每天娘給我做好吃的,我的嘴和臉都變得油亮了,她肯定會吃醋。

    父親把米袋放在地上。她轉頭看著它。

    給你捎了一點大米。

    她沒說客氣話,只是感歎了一聲。

    葉子走過來,眨巴眼睛看我。我俯下身,在她臉上親了一下。

    學校剛開過晚飯,晚自習的鐘聲還沒響。趁母親忙著招呼父親和娘,我拿上書包往外走。

    母親用嚴厲的目光看著我。那麼要緊?臉也不洗,衣服也不換?

    耽擱了兩天功課,不定有多少作業呢!

    也不餓?

    我們在車站吃過飯了。

    「你一走,你媽媽的臉馬上黑下來。兒子一回家就匆匆忙忙往外走,她臉上掛不住失落。一個剛強的人,在兒子面前無能為力,憋著滿肚子火氣,還要用平靜的口氣和我們說話,以春如的性格,我知道她心裡的滋味。

    「你娘站在屋裡打量這個房間。這是兩間平瓦房。一看就知道迎門那張小床是你的。上面放著你的衣服和書。

    「你娘的眼睛在你床上轉悠,她的目光讓你媽媽不自在。

    「瞧這亂七八糟的樣子!一回來就亂扔東西,一天不知道要給他收拾多少遍。

    「還不是跟他爹一樣,從小伺候慣了,什麼心也不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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