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和她們 第39章 第十二章 (1)
    父親說:「就讓我做個忘恩負義的人吧。」

    「你聽,青蛙叫了。

    「你娘用臂肘把我撞醒。外面下著小雨,山灣沉睡在春雨裡,我一醒來就聞到了清新的濕氣。

    「我把頭翹起來,支起耳朵向外聽。青蛙真的叫了。咯哇兒,咯哇兒,像小孩子打竹板。

    「我從床上坐起,披上衣服,從枕邊摸出一支自己卷的煙棒。

    「你娘還躺在床上,她仰臉向上,動著身子,理著鬢邊頭髮,悄聲細語說,你聽這蛤蟆叫得多好聽啊。

    「瘸子二叔在外面咳嗽。隔著門上吊的草簾向屋裡喊:聽見沒?青蛙叫了!

    「他是丁香的舅爺,一個老魚把。自從你娘帶我到響塘灣來投靠他,我們倆一直住在池塘邊,跟他學養魚,看魚塘。」

    隔著雨幕,隔著草簾,青蛙的叫聲悠遠清晰,斷斷續續,帶幾分嬌柔和羞怯。細雨滋潤著朦朧的田野,草屋裡洋溢著喜氣。在江漢平原邊緣的小村裡,春天的第一聲蛙鳴給父親帶來了一個溫柔的早晨。

    「開春第一聲蛙鳴是萬物復甦的信號,養魚的人春天都等著這一聲蛙鳴。蟄伏了一個冬天,青蛙一叫,地裡的蟲子都醒了,水裡的游族開始配對,公魚、母魚開始發情。轉眼離開老家兩年了,頭一年我養的魚苗現在已經進入成熟期。開春前把公魚、母魚分開,養在兩個池子裡,不讓它們混雜。青蛙開叫之後,選個天氣好的日子給它們合池,把它們放在一起,讓它們交配、擺子,繁殖魚苗。

    「蛙鳴讓你娘想到了麥收。『蛤蟆打哇哇,四十五天吃疙瘩。』青蛙叫得人心裡舒坦,聽見它,挨餓的人就有了盼頭。再過一個半月,地裡的麥子就熟了,人們就能吃白面疙瘩了。這是身在外鄉的人最想家的時候。

    「二叔撈了兩條魚,你娘煮了魚湯。

    「看著草屋外的細雨,喝著從供銷社打來的白干酒,我們三個人一起慶祝又一個魚季到來。

    「二叔把一捆棕葉撂在地上,把草簾挑起,給小屋放進一片亮光。你娘找來她早已擰好的草經繩。三個人一齊動手把棕葉挽成小把兒,鯉魚擺子時把它掛在塘裡收集魚子。說真的,還是你娘幹活利索,她的手一幹活就像帶上了靈氣,不慌不忙,輕輕巧巧。我一把沒編好,她已經編了一堆。」

    天晴了。天空露出湛藍,村莊從散去的雨霧中顯露出來。像蟬兒蛻殼似的,塘埂上的人從簑笠中褪出來,身影變得細長。當他們抬頭向天上看的時候,太陽清清亮亮從雲影裡露出來。

    「二叔走到塘邊,從池子裡撈起一條公魚,翻轉來,用手擠壓它的肚子。魚尾下流出鼻涕樣的黏液。他把它抿在手指上,舉到眼前讓我看。瞧,它已經發情了。太陽再高點,水再暖點,就讓它們合池吧。」

    這是一個非常好的日子。春雨初晴,艷陽高照,春風帶著濕氣和田野裡的清香。陽光在塘面上閃耀,雲影動盪成一圈圈漣漪。兩個男人繞塘忙碌,一個女人打下手。他們把縛好的棕葉理順,吊起,掛進水裡,把公魚和母魚從分養池裡撈出來,放進添滿新水的大塘。

    「你見過鯉魚追歡的場面嗎?那情景真叫人振奮。公魚母魚一碰面,魚群像中了電,一霎時發瘋似的竄騰。母魚在前面倏倏游著排子,公魚在後面閃電一樣追著射精。塘水攪得嘩嘩響,塘面濺起一層層水浪,池塘熱鬧得像開了鍋。

    「我蹲在塘埂上抽煙,你娘坐在草屋門口納鞋底。她納一陣舉起手裡的針在頭髮裡蹭幾下。她身後的小屋又低又小,稻草苫的屋頂像一堆草垛。看起來很簡陋,住在裡面倒也安逸。屋角有一缸稻穀,灶台邊有一堆柴火,牆洞裡放著墨水瓶做的煤油燈。你娘把屋裡收拾得整齊、乾淨,床前那片泥土地每天掃得光溜溜的。她守著小屋,守著我。誰來串門,我要看她的眼色跟別人說話。誰來請我讀信,寫信,她要在一邊插嘴指點。她把我的書壓在她的箱子裡,讀什麼,不讀什麼,都由她挑選。她和村裡老少爺兒們處得不錯,女人們來跟她學針線,她跟她們學插秧,割稻,打連枷。在你娘管教下,兩年下來,我也成了魚把,覺得養魚挺有意思。

    「太陽西斜的時候,魚塘平靜下來,魚兒們完成了儀式,悄沒聲兒地散開,向池塘深處游去。

    「收子了——收子了——

    「二叔站起來大聲吆喝,我跟著他把吊在水裡的棕片收起來。二叔提起棕葉讓我看。粘附在棕片上的魚子像虱子一樣密密麻麻,映著陽光,帶著水露,閃閃發亮。二叔滿臉帶笑,拖著他的瘸腿在塘埂上走。他對今年的收成很滿意。魚子又飽又亮,放進淨水池裡,要不了幾天,就會變成魚苗。」

    對於父親來說,響塘灣的春天很美好。天氣晴朗,春風柔和,魚苗出得很整齊。當那些閃閃發亮的魚子變成細線一樣的魚嬰離開棕葉,活潑潑地游進水裡的時候,塘邊的小路上就會不斷有人出現。腳步聲打破魚塘的安靜,大黑狗汪汪叫著,迎來一撥又一撥打探消息的魚販子。

    「我把魚苗舀進盆裡讓他們看。魚販子把魚苗撈起來,放進嘴裡含一會兒,再把它放回水中。魚販們相信自己的嘴巴。在嘴裡含過的魚苗放回水裡還能歡勢地游,說明這魚苗很健康。

    「三七二十一天,魚苗就顯形了。老練的魚販子把它舀進手窩裡看一看就能分辨出公母。擔著魚簍的人一天比一天多,周圍生產隊的養魚塘都來響塘灣買魚苗。隨著魚苗一天天長大,魚苗的價錢一天比一天高。二叔揮舞瓦盆,嘴裡喊著,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前進三隊——兩千尾!我一邊記賬,一邊給買家開條子。買魚苗的人拿著條子去找生產隊會計結賬。瘸二叔能掙到比別人高的工分。我和你娘能分到一份口糧,每季還有十幾塊錢的補貼。」

    瘸二爺對父親這個幫手很滿意。他不但能給他算賬,記賬,開條子,還能在書上找一些養魚的道理講給他聽。一個身份不明的秀才住在魚塘邊的小屋裡,讓瘸二爺的魚塘多了幾分知名度。方圓幾十里的人都知道響塘灣有能人,他們的魚苗成活率高,魚塘不翻底,年年都有好收成。

    這讓父親有一種成就感,使他對這段養魚的經歷很自豪。他本來就有很好的悟性,加上幹事認真,娘把他管得很嚴。為了不讓他讀《……「左」傾幼稚病》這類沒用的小冊子,娘親自進城,到新華書店去給他買了《人民公社農林牧副漁手冊》。父親因此得以接受新時代新知識的啟蒙。不但會背「春雨清春驚谷天……」知道了農時二十四節氣,還熟讀了「水、肥、土、種、密、保、管、工」,弄懂了偉大領袖制訂的農業八字憲法。當他迷上八字憲法和養魚知識時,他精心保存下來的《哥達綱領批判》這類心肝寶貝就被壓進娘的衣箱底,偶爾才會拿出來晾曬一番。

    「塘裡的水要保持肥、活、嫩、爽,魚才能養好,魚塘才會不出問題……」父親瞇眼看著我,含蓄地笑著,「一口塘養多少魚合適,你知道嗎?」他用鉛筆點著手裡的小本子,神態嚴肅,儼然是一個專家。

    「瞧,這是我總結的公式:合理的魚群比例X=魚塘的面積A1×魚塘的水深A2×水裡的養料和浮游生物(B+C)÷魚苗尾數(n)……這就是優選法。」

    父親其實很適合做理論家。理論家的天賦就是善於創造術語和公式,把簡單的東西弄成高深的學問。在父親的一本書稿裡,光是肥、活、嫩、爽這四個字就佔了四節,每節差不多三四千字。後來他又把它整理成《魚塘水質研究》,煌煌數萬言,精彩地引用了《資本論》、《政治經濟學》、《哲學的貧困》裡的話來證明魚類世界與人類世界的共通。多少年後,當我讀到洛倫茲的混沌學時,我不能不為父親沒把他的魚塘研究拿到《自然》雜誌去發表感到遺憾。按照洛倫茲的說法,魚群的消長與股市的漲落有著同樣的原理,其中隱藏著混沌學的玄機。洛倫茲的魚群消長公式F:X=F(X)並不比我父親的魚群公式高明。父親總結出他的魚群公式時,洛倫茲還在實驗室裡摸索蝴蝶效應,混沌學只是他腦子裡的一個影子。如果父親及早向世界發表他的學術成果,也許他會成為混沌學的奠基人之一。對於父親來說,響塘灣的魚塘在他人生道路上的意義,不亞於1945年的西北地質調查訓練班。那個短訓班改變了他的人生。這個魚塘,不但使他逃出饑荒,擺脫困境,還標誌著他的世界觀改造正在完成一次從量變到質變的飛躍。

    「你娘說她做了一個夢,夢見池塘裡有條大鯉魚跳起來,落在塘埂上。它在草坡裡蹦啊蹦,等她走到跟前,一個孩子從草叢裡站起來。他白白胖胖,挽著丫角,戴著紅肚兜,胳膊腿像藕節一樣圓鼓鼓的。

    「她兩眼看著塘那邊的田野,自言自語說,歲月真比樹葉稠啊,過了三月,我就四十一歲了。三月三,我得上武當金頂去一趟。

    「我扭頭看著她。四十一歲怎麼了?四十一歲就得上武當山?

    「她在我身上拍了一掌。你呀——長到老還是個渾貨!你看那些魚,追子的時候那活潑勁兒多叫人眼氣!我都四十出頭了,不知道還能不能有個孩子?

    「其實我知道她的意思。她想上武當山去許願求子。

    「你把我拴得還不夠緊嗎?還想再添個孩子,再加道鐵鏈?

    「話說出口我有點後悔。這是你娘的痛處,我不該這樣說她。

    「你個沒良心的!虧你能說這樣話!

    「看她生氣的樣子,我不得不衝她笑,裝出一副調皮相,半開玩笑地說,我看我還不如二叔那條大黑狗!大老黑白天拴著,夜裡還能放開撒撒歡。你把我捂在草屋裡,像蓋在簍子裡暖著的小雞兒,生怕露個縫隙我會受風死掉。

    「她撲哧一聲笑起來,你不是馬家三代單傳的嬌孩兒嗎?!從小被老爺子慣壞了,我敢不小心伺候啊?

    「外面下起了雨,魚塘上泛起一層麻點,分不清是小魚在咋嘴還是雨點打起的水花。我摸出一支煙坐在小板凳上,直愣愣地看著魚塘對面的樹。

    「你娘是想你了。她不知道我也在想你。我想起了你媽媽,想起卓婭和劉英——和我離婚後,她調回了河北老家。她和卓婭過得好嗎?她是不是又找了對象?有股衝動在心裡迴旋,很想寫首詩,寫篇文章。

    細雨打濕了秧田里的新綠/春風/吹動家鄉的麥田/從山林那面/帶來了……

    「這時候我聽見大老黑汪汪叫起來,塘埂下的小路上出現了一個人影。

    「你娘走到小屋門口瞇起眼睛向外看,嘴裡喃喃說,他怎麼沒擔魚簍?不像是魚販子……」

    父親正在想他的詩句。當他還沒確定春風從山林那面給他帶來什麼的時候,我從他的視野裡冒出來。我的出現讓他們感到意外。我走在濛濛細雨中,踏著小路上的泥水。田里的紫雲英正在盛開,綠色的田野渲染出一片艷麗。我走在粉紅色雲霧裡,向著一道荒坡走,老遠就看見了塘邊的草屋,覺得這地方很像肖王集的老墳坡。

    聽見汪汪的狗叫聲,我站住腳,轉頭望著塘埂上的人。那人腿腳不利索,個子倒魁梧。他沿著塘埂走過來,用疑問的目光打量我。

    這兒是不是響塘灣魚塘?

    草屋裡出來兩個人。我一眼認出了娘。她在屋門外愣住,瞪大眼睛看了一陣,一時認不出我。是我個子長高了,人變樣了,還是我來得太突然,讓她不敢相信?

    她遲疑了片刻,然後叫了一聲,長安——是長安吧?

    娘走到我身邊,一手拉著我,另一隻手把我頭上的雨水往下抿。娃兒……長安!你怎麼來了?啊?

    父親像棍子一樣豎在草屋門口。他一臉惶惑地盯著我的臉,看我向他走近。

    娘把我推到床邊。看你這一身,這一路怎麼過來的?快把濕衣服脫掉!娘正想你想得不好受呢,娃兒!

    父親拿來一套衣服。娘在灶底點起火。煙霧在小屋的屋簷下打旋。

    「兩年沒見,你長成了一個小伙子,叫人不敢認了。胳膊腿這麼粗,個子這麼高。頭髮又硬又黑,圓圓的臉也變長了。臉上長出一層粉刺疙瘩。

    「你轉過身脫衣服。我看著你的側影。你真的長大了,像個大孩子了。進屋沒說一句話,一副靦腆安詳的樣子。從前那個頑皮少年的影子完全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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