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和她們 第38章 第十一章 (3)
    娘突然哭起來,哽哽咽咽說不出話來。娘一哭,我也哭,眼淚順著我的臉往下淌,我伸出手在下巴上不停地擦。

    母親把我拉到跟前,一手撫著我的肩膀,一手替我擦淚。我哭得更厲害,娘也哭得更厲害。

    哭過一陣之後,娘把我招到床前,用布帕把我的臉擦乾淨,拉著我的手。

    「長安,你看你媽——她對你爸的感情比娘還深,她惦你惦了這麼多年。要不是親你、惦你,她為啥這時候來接你?她是怕你在鄉下受罪,怕你耽擱了學業。」

    我又哭了。我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我不怕餓。跟著娘我什麼都不怕。上學不上學無所謂。我哭著說,我不,娘,我不怕……

    不知道什麼時候父親站到了我身後。他撫著我的頭說,長安,聽你娘的話,啊。你是個中學生了,應該明白道理了。跟你媽到城裡去,不光是不挨餓,往後前途也會好些。難道你願意一輩子待在鄉下?

    我把頭梗了一下,從他的手下擺脫出來。我願意!我就願意在鄉下!我不會像有的人那樣……把娘拋下不管。

    娘大喝了一聲,長安!

    長安,把你的戶口轉到縣城,你就能吃上商品糧……

    我不稀罕商品糧!我沒吃商品糧也長這麼大。

    母親把我拉到懷裡,撫著我的頭,摸著我的臉。我把頭貼在她胸前哭。我喘著氣說,我走了,娘你會不會餓死呀?

    娘不會餓死。你爸也不會餓死。娘要看著我的長安長大成材,以後做大事。

    母親從口袋裡摸出幾張糧票,一卷兒錢,放在床頭小桌上。

    走出村,我一邊哭一邊回頭看。父親站在村口看著我們。那一刻我才知道,原來父親也會這樣讓我牽腸掛肚。我曾經在心裡怨恨他,覺得他不應該****我和娘的生活,分走了一份娘的關愛,給我的快樂童年抹上陰影。可在離開肖王集的時候,我明白了,其實我不只捨不得娘,也放不下父親。

    星期日你回來看娘,城裡到肖王集也就三十多里路。

    母親這樣說,我反而更傷心。萬一我回來見不到娘、見不到父親了呢?

    我跟在母親身後,獨自沿著路邊走。我用腳踢著乾枯的草叢,一隻手不斷在臉上抹淚。

    「你爸回來了。他一聲不吭地站在我床前。孩子一走,兩個人好像更親近了。

    「我把衣服穿好,穿上鞋,站在床前聚聚精神。

    「他看著我的臉說,咋樣?你能起來嗎?

    「我用手攏攏頭髮,把褲腿提展。無論如何得想法出去找吃的,咱們餓死了,長安回來就見不到他爹、他娘了。

    「我走到小屋門口,身子探進門裡。五叔,你能起來嗎?

    「吃了點東西,身上有點勁兒了。

    「你起來,燒點水喝喝。把這點糧票和錢拿上,到古莊店鎮上去買頓飯吃。別心疼錢,也別吃太飽,太飽了會出事兒。

    「你和文昌咋辦?

    「我這就帶他出去找吃的,你別替我們發愁。

    「看著五叔往外走,我回過頭說,文昌,你記住了,這兩天別人都在偷割地裡的豌豆秧,咱不去。那是隊裡的莊稼,集體財產。村邊的榆樹皮咱也不能去剝,那是隊裡的樹;地裡的田鼠,人家挖,咱不挖,挖壞了莊稼說不清楚。你當了多年幹部,應該知道,集體財產別人動得,咱們萬萬不能動。

    「這個渾貨低著頭,腳在地上跐。

    「我知道這些話你不喜歡聽,可這都是為你好。人要懂得在哪山唱哪山的歌,演啥角兒唱啥角兒的戲……

    「好了,好了!你說咋辦?聽你的,還不行?

    「你拿上小鏟子,跟我走。

    「文昌拿著鏟子,我挽上籃子。

    「大雁糞你吃過嗎?

    「在朝鮮戰場,我吃過馬糞。

    「我笑了一下。還真小看了你。昨晚我想好了,南坡那片灘地,年年都有大雁在那兒過夜。災荒年的時候,我娘帶我去揀過雁糞,有時候能揀半籃子。拿回來在鍋裡焙乾,吃著像菜餅子,比馬糞好吃多了。

    「聽我這一說,這個渾貨來了精神,雖說腿不利索,可比我走得還快。

    「南坡那片芭茅叢裡,大雁糞都是昨晚留下的,沒費多大工夫就揀了小半籃。沒有鍋,攤在瓦盆裡,幾把火焙乾,就著開水吃。這個渾貨吃得滿臉通紅。

    「咋樣?好吃吧?

    「比馬糞強,比糠餅子強。

    「別吃多了。給五叔留點。

    「天都快黑了,五叔怎麼還不回來呀?古莊店也不過八里路。

    「餓壞的人,八里路是容易走的嗎?」

    「太陽落下去了。這一天過去了。這一天好像很長,經遇了很多很多事。長安一走,屋裡冷冷清清,今晚咋過呀?

    「我站在堂屋門口說,文昌,我看你不如搬到堂屋來住吧。

    「這個渾貨有點忸怩,我睡相不好,還愛打呼嚕……

    「你拿什麼糖啊,叫你過來就過來唄,我能吃了你不成?把你的被子拿過來,攤在我旁邊。

    「我站在廊簷下往外看,天都黑了,五叔怎麼還不回來?

    「文昌挾著被子和我一起站在堂屋門口。會不會出什麼事啊?八里路,走得再慢,這時候也該到家了。

    「我坐在床邊解扣子脫衣服,這個渾貨磨磨蹭蹭不好意思。我笑著說,把襯褂脫了吧,白天黑夜穿,不結實了,省著點吧。我在他額上點了一指頭。咱倆成親十六年,今天頭一次圓房,白天給你弄了那麼多好吃的,看你晚上還有啥說?

    「這渾貨垂著頭不敢做聲。我哧一聲笑了。不管辦成事兒辦不成事兒,咱倆總算睡在一張床上了,從今往後,你再不講理也不能說咱倆不是夫妻!

    「話雖這樣說,那晚上我可沒心思和他辦事兒。天黑,屋裡沒點燈。窗外冷冷清清。五叔沒回來,我心裡揪成一個疙瘩,整夜聽著院裡動靜,天不明就起來了。我先到五叔屋裡去看。屋裡空空蕩蕩不見人影。

    「這事兒不對勁兒,我到鎮上看看去。

    「我和你一起去。

    「你的腿不好使,在家省點氣力吧。

    「我一定得和你一起去。萬一有什麼事兒……

    「燒點開水,把給五叔留的雁糞吃了。

    「古莊店這八里路還真難走,歇了一歇才到。進了鎮子,老遠看見供銷社食堂門口排著很長隊,我心裡越發不安。

    「我從人群裡擠過去,走到賣票員桌前。

    「李妞,看見我家五叔了嗎?昨天晌午我讓他來買飯吃。

    「那個穿藍長袍腰裡扎黑纏帶的老頭兒?

    「對。就是他。

    「他下午來,哪能買上飯吃?咱們食堂一天只有二十五斤糧食的指標,不到半晌就賣完了。

    「那他到哪兒去了?

    「他回家了呀。

    「買飯的人嘟嘟囔囔叫嚷,人們怕我插隊,瞪著眼衝我喊叫。李妞低下頭去忙她的事。

    「從人群裡擠出來,文昌跟我走到路邊。看我臉色不好,他扶我坐在供銷社門口的台階上。芝蘭,別著急,你先坐下歇會兒,咱們想想再說。

    「我真糊塗啊!我咋能叫他下午來買飯吃呢?

    「那不是下午,那會兒還不到晌午。你怎麼會知道食堂的飯限量賣?

    「我看五叔是沒指望了。空著肚子往回走,八里路,他走得回去嗎?

    「你別著急。歇一會兒,咱們沿路往回找。

    「到這會兒,這渾貨顯得蠻有見識。他說,你把糧票給我,我先去買點吃的,要不,咱倆哪有力氣去找五叔?

    「食堂門口排那麼長隊,你能買到吃的嗎?

    「這兒職工食堂的司務長是縣委下來的,我去找他想想辦法。

    「要是買到了饃,你可要揣到懷裡,別讓街上的餓漢給搶走了。

    「這算讓我又欠這渾貨一份人情。要不是他,說不定我也跟你五爺一樣,口袋裡裝著糧票,餓死在回家的路上。」

    五爺的屍體是在離古莊店三里地的路溝裡找到的。臉朝下,側著身子,好像並沒有多少痛苦。大概他走累了,想坐下歇歇,坐下之後就歪倒了,沒有再起來。那時村莊裡的貓啊狗啊之類動物,不是進了人的肚子就是沒了氣力,老五爺在野地裡躺了一夜,屍身完好無損,沒有受到任何侵犯。父親解開他右腋下的扣子,翻開袍子大襟,在貼身口袋裡摸到了娘給他的糧票和錢。老五爺活了六十多歲,為馬家勞碌了大半生,臨死不但給我們省下二斤糧票八角小票子,還省下了棺木和喪葬的麻煩。娘和父親沒有力氣把他抬回家,也找不到人安葬他。即使回到村裡,也不會有人幫忙。活著的人誰肯為死去的人貼上自己最後那點氣力?

    「還是這個渾貨,到古莊店借了把鐵掀,就著路邊,挖個淺坑把他埋了。

    「回家之後,他鐵青著臉,一整天沒說話。我知道他和老五叔感情很深。小時候,五叔經常背他去趕會,帶他去捉蚰子、逮鵪鶉。可現在,一個人說沒就沒了。人活在世上,有啥意思啊?」

    「雖說他已經搬到堂屋來住了,可他還是喜歡一個人待在邊屋。他伏在窗前桌子上,手裡掰弄一張報紙。那是古莊店供銷社司務長給他包饅頭拿回來的。他千方百計弄報紙,就為的卷樹葉當煙抽。肚子可以餓著,嘴裡的煙不能斷。

    「看他轉顏失色的樣子,我走過去,伸頭瞧瞧報紙,再瞧瞧他的臉。瞧你這張臉,漲紅得像挨了誰的耳刮子。報紙上有啥東西惹你這麼生氣?

    「他用手指彈著報紙,大聲嚷,你看看!你來看看!

    「我把他手裡的報紙拿過去,湊著窗口的亮光。

    「食堂飯菜花樣多,人人爭誇公社好。

    「他伸出手指點戳著下邊一行字,瞧這兒,肖王集公社食堂飯菜一個月不重樣……

    「我隨手把報紙扔在桌上,你呀,報上隨便說說,你當什麼真?

    「報紙能這麼胡說八道嗎?停伙個把月,人都餓死了,還說飯菜天天不重樣!

    「肖王集這些天飯菜就是不重樣嘛!今天榆樹皮,明天豌豆秧,後天說不定就吃老鼠肉了,人家也沒瞎說呀!

    「他們這是在欺騙中央!欺騙人民!

    「文昌啊文昌,他們騙誰不騙誰,犯得著你管?從前你坐在機關裡,不是也喜歡聽這樣的話嗎?要是你現在還在台上,有啥辦法能讓他們不吹牛、不說瞎話?咱們的日子還得咱們自己想法兒過。有這個精神生氣,不如到地裡轉轉,說不定能揀個大雁回來,也能改善改善生活。生這樣氣,耽擱自己的事兒。值得嗎?」

    「我以為這樣說說就完了,他身上那股邪勁兒再大,還能把報紙怎麼樣?誰知這渾貨鬧起人來還真叫你猜不透、防不住,我把腦袋想飛,也沒想到他真敢給上級寫信。

    「要不是丁香她媽給我送信兒,我還蒙在鼓裡啊。

    「丁香她媽跟我說,你家那個渾貨又惹事兒了!

    「我當時不大相信。這些天他一直跟我在灘裡轉,沒見他幹什麼呀?

    「他給上面寫信,說咱們公社欺騙上級。丁香她爹被叫到公社去,高書記把信擺在他面前,他都看過了,還能假呀?

    「這個渾貨!他什麼時候寫的呢?

    「這事兒可鬧大了,縣裡叫公社追查。幸虧王學斌還不知道。

    「這都是你老爺的罪過呀,要是當初你老爺不讓他讀書,讓他一個大字不識,老老實實在家種莊稼,他就不會拿那點兒文才惹禍,這輩子也就不會走這麼多彎路。」

    「回到屋裡,我什麼話也沒說就開始收拾東西。

    「我把換洗衣服包好,床上的被子捆成一個行李卷。

    「那渾貨傻愣愣地跟在我身後問,你這是幹啥?

    「我把行李捆好,扁擔遞給他。走吧,咱們下湖北去。

    「現在走?

    「現在不走啥時候走?

    「這時候咱們不能走。我給省委、中央寫了信,上級會來瞭解下面這些情況的。

    「我在他額上戳了一指頭,你以為你是誰?你把天戳塌還能見著老天爺?我真服了你了!你啥時候寫的?從哪兒弄的信封、信紙?咋寄走的?這麼透鑽的腦子,為啥不往正經處用?唵!你這瘡疤還沒好,就忘了疼?沒想想,當初如果不是給上級寫那份報告,你今天至於混到這一步嗎?

    「這渾貨手提扁擔,任我推搡,站在那兒一動不動。

    「你不想走,是不是?想等人家來請你?採石場的爛菜湯你還沒喝夠,是不是?你等著人家來請你馬文昌去吃小灶,不掏錢,不拿糧票,對不對?你想學小鄒,見了閻王也不低頭?

    「小鄒?鄒凡?他怎麼了?

    「春如沒跟你說?

    「她只說想把長安帶城裡去,沒說別的。

    「小鄒已經沒了!你想跟他學嗎?跟你說了多少遍,叫你不要惹事,不要惹事,你怎麼不長心眼兒呢?五叔死了,長安走了,你再有個好歹,叫我怎麼過?你說!

    「這個渾貨站在那兒不吭聲。

    「我把扁擔從他手裡奪過來。行!有志氣你站在這兒別動!看我一個人挑不挑得動這兩個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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