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捋下一條,把剩下的一條扔給丁香。丁香,這是你的。
我猛撲過去,摟住他的腰,用頭撞他的肚子。他抓住我的頭髮、衣領,我們倆從塘埂翻滾到地裡。他的拳頭在我身上起落,我的鼻子開始流血,嘴裡瀰漫著黏稠的腥味。
「你提拉著書包,臉上帶著傷,鼻子淌著血,身上沾滿灰土草屑。我拿眼睛上下打量你。這是咋了?放了學不早點回家,在哪兒跟人家打架?
「你耷拉著腦袋站在廊簷下,憋住氣不吭聲。你爸走過去拉你,你甩著膀子不讓他拉。他湊近去看你的臉,你掉轉身子不讓他看。
「長安,你這是咋了?啊?看這鼻子淌著血,眼眶也青了,這兒疼不疼,啊?
「你轉身瞪著他,你別管!我不叫你管!
「我放下手裡東西走過去,你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嚷,大順搶我的泥鰍,他還罵我是右派羔子!
「看你哽哽咽咽哭得那麼傷心,我伸出巴掌在你臉上擦。
「那個渾貨臉色煞白,牙床骨在腮幫裡磨動。
「老五叔從小屋裡走出來。仗著他爹是支書,就這麼欺負人?說這樣混賬話!他十六七的大個子咋能這麼欺負一個小人兒?
「文昌轉身往外走,我在後面喊,你去哪兒?別出去惹事兒!聽見嗎?——
「我想去追他,可兩腿發軟,抬不動腳,沒走幾步就頭暈眼黑。
「天黑了。食堂那邊靜悄悄的,看樣子食堂真的停了伙,晚飯是沒指望了。
「我知道你餓了。我把你拉過來,拿帕子給你擦臉。你抽抽搭搭哭,喉嚨裡不停地打嗝兒,那委屈樣兒叫人看著挺可憐兒的。屋裡什麼也沒有,羊早殺吃了,雞呀鵝呀沒過冬就吃了。
「那個渾貨回來了,看他的樣子是和人吵了架,沒佔著上風。臉黑得更厲害,牙床骨在腮幫裡咬得更緊。
「叫你別去,你不聽!為孩子的事得罪親戚,犯得著嗎?食堂都停伙了,不如存點氣力暖暖心。人家大順他爹王學斌把你從採石場弄回來可是幫了不少忙,你怎麼能和孩子一般見識呢?
「想不到這渾貨像發瘋似的一腳把地上的小板凳踢飛,大聲衝我嚷,誰讓你自作主張跟我復婚?把我弄到這兒,讓孩子跟著受欺負,我還得承他們的情!
「我撇了一下嘴。看你這樣兒還挺有勁兒嘛,再餓上十天半月也沒事兒。咱把話說清楚了,孩子不姓馬,他姓肖!等我有氣力的時候,我去找他們理論,你管好自己別給我惹事兒就行。
「孩子受欺負,我不該去問問?
「你呀——你還是小孩子嗎?不就是一句話嘛,你就忍不下?你那少爺性子啥時候能改?
「孩子有啥錯?他憑什麼欺負孩子?
「昌,別在外頭受了氣回來衝我撒,我心裡也煩著呢。孩子跑了一天,就喝了一碗稀湯,你還有精神在這兒嚷嚷?
「說完這句話,我躺下睡了。肚裡沒東西,身上沒勁,說話也費精神。
「我不過是說句氣話,並沒打算叫他去找吃的。天這麼晚了,他能到哪兒去找吃的呀?
「可你爹這個渾貨,他長到老都是個孩子,身上那股邪勁兒說發就發,誰管得住他呀?
「我進屋睡覺的時候他坐在碾盤上,拿舊報紙卷樹葉當煙抽。老五叔蹲在小屋門口。
「多少天沒吃過像樣的飯,肚子餓疲塌了,不吃飯也不知道餓,只是覺得心慌,難受,胸口像有隻手在抓撓,昏昏沉沉睡不著,連翻身的勁兒也沒有。
「半夜過後,聽見院裡有人說話,我支起身子聽了聽,懶得動彈。
「五叔走到窗下喊,長安他媽,長安他媽!我答應著坐起來。
「長安他爹出事兒了,你快去看看吧。
「我摸索著走出來。丁香她媽披著棉襖和老五叔一起站在當院裡。她湊近我的臉小聲說,她四姑,你家文昌被巡夜的民兵綁到大隊部門前的樹上了。
「咋?他沒在東屋睡覺?
「我回屋睡的時候他還在碾盤上坐著抽煙,不知啥時候出去了。
「他到牛屋去偷牛料,叫大鎖逮住了。那個賴貨誰不知道啊,出了名的生紅磚。
「我在自己頭上拍了一掌。這個渾貨呀!……
「老五叔咂了一下嘴,牛都快餓飛了,早晚也是死,還把牛料看那麼金貴!
「別人拿了沒事兒,文昌他不該去呀!他沒想想……
「我又氣又恨又沒辦法,誰叫我這輩子攤上這樣的渾男人?
「正是後半夜,天又黑又冷,我兩腿發軟,渾身直哆嗦。走到王學斌家門口,腳下打個絆,我一頭栽倒在他家門台上。剛才和人家孩子鬧了彆扭,轉臉又去求人,叫我咋張開嘴呀?
「王學斌走出來,手電光在我臉上照。四姑,你這是咋了,臉上都是血?
「我雙手拉住他,攢足氣力說,學斌,你想叫你四姑一家餓死,是不是?你姑夫當了多年幹部,他不是餓極了,怕我家長安餓壞,會稀罕那一捧牛料?
「四姑,你聽我說……
「大鎖把人捆在樹上了,你知道不知道?四姑回到肖王集,為的是住在娘家門口,老老少少都有個照應。我肖芝蘭祖孫幾代在村裡的為人老少爺兒們誰不知道?說不上知書識禮,可從沒做過禍害鄉鄰的事兒,沒和左鄰右舍紅過臉。我一個婦道人家不懂什麼大道理,只知道人是鐵,飯是鋼,餓極了什麼臉面都不顧,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四姑——你慢慢說嘛……
「我也是咱肖王集公社的社員,牛有我一份,牛料也有我一份。我們長安挖了幾條泥鰍,叫大順搶走了。都是自己孩子,我不怪他。你姑夫有什麼言差語錯,失禮的地方,你多擔待。他不是有意的,孩子餓得睡不著覺,我叫他去借一瓢牛料給孩子充飢,犯法不犯?你說!人都到了這份兒上,牛要緊,還是人要緊?別說牛料,就是把牛宰了給大家分分,救人活命,也不算犯法吧?
「四姑,看你說的……
「學斌,你不能眼看他們把你姑夫捆在樹上不管。怎麼說他也是寄住在肖王集的上門女婿,他本本分分勞動,沒做過對不起誰的事兒,沒得罪過誰,他們咋能這樣欺負一個外鄉人?你四姑我不惹事兒,可我不怕事兒!別逼你四姑去跟他們拚命。連個孩子也養不活,男人也顧不住,我活到這世上有啥用?餓死也是死,拚死也是死,要殺要剮隨他們便!要是你姑夫有個好歹,我非跟他拚命不可!
「四姑,這事兒叫福傑叔去說一聲就行了,他是營長,又是治保主任……
「我就要你去!我不想叫別人說福傑包庇他妹夫。
「把你爹帶回家,天已經快亮了。走進堂屋,我兩眼一黑,暈了過去。模糊中我聽見那個渾貨在我耳邊喊,芝蘭,芝蘭……你在我旁邊哭,娘,娘——老五叔說,快燒點熱水灌灌她。
「這輩子我算欠你爸一個人情。他燒了一罐開水——想不到這個渾人還有點腦筋,他把腰裡的皮帶截下一段,切成條,放在水裡煮。先用兩隻碗把湯涮溫了,給我灌下去,等我慢慢睜開眼,再把煮好的皮帶餵我吃。
「我醒來後看見窗戶上的亮光。說話沒氣力,身上很軟,迷迷糊糊說,啥時候了?
「半上午了。
「我把你叫到床前。孩兒,把這碗湯喝了。你爸弄這東西怪好吃的,牛皮煮的呀。你嘗嘗。」
父親不愧參加革命那麼多年,他把紅軍爬雪山過草地的辦法用上,救了我娘的命。
我像娘一樣做了一次紅軍,體驗了一次長征的光榮。父親用他偷牛料被捆打的苦肉計和那一罐皮帶湯消除了我對他的敵意。那是真正的牛皮,很有嚼頭,越嚼越香,讓我懷念了很多年。
娘說,老墳坡堰塘裡泥鰍多嗎?
我說,那裡面肯定有。
叫你爸、你五爺都喝點牛皮湯,帶上鐵掀,跟你一塊去。
我很高興,我的發現給家裡帶來了希望。
「看著文昌一瘸一拐往外走,我說,你的腿咋了?……是叫那幫龜孫給打壞了吧?你呀——我管不住你,有人管;我教育不好你,有人教育。以後看你長不長記性?
「文昌不吭聲。我歎了口氣。腿疼,你就別去了,在家歇著吧。」
此後,當天氣不好的時候,娘不讓父親幹活。她說,文昌的腿在朝鮮戰場受過傷,一到陰天下雨就發作。大家也就把他的腿當作了朝鮮戰場留下的紀念。多少年後,當父親到學校裡去作報告時,這只瘸腿代替了肚子上的傷疤,成為朝鮮戰場英雄故事的證明。美國鬼子的炮彈在他肚皮上留下的傷疤不方便當眾掀起衣服讓學生看,瘸腿倒是人人都能看到,不必特意展示。講到在肖王集接受貧下中農改造,鄉親們對他的關懷、愛護,他總是滿懷深情,講出的感人情節常使聽眾熱淚盈眶。歷史不在乎細節。父親的一生本來就很短暫,那個春天晚上的事情被忽略不計,對歷史沒有絲毫影響。在全家人的記憶裡,那天晚上早已被抹去,就像從未發生。父親為我飢餓的肚子付出的代價成為一筆無法償還的債,在我心中深深埋藏,讓我對父親的所有不滿都只能暗暗嚥下去。
「春如到咱家來的時候,我在堂屋躺著,你爸在邊屋躺著,老五叔在小屋躺著。你坐在椅子上,歪著頭啃丁香她媽給你的糠窩窩。我說,孩兒,吃幾口喝點水,別吃多了拉不下屎。我看著窗戶上的亮光,心裡想,這一天天的時光為啥這麼長啊?啥時候才能盼到大麥結籽兒、小麥黃梢?
「有個腳步聲從外面響進來,你從椅子裡站起來喊:娘——
「長安——
「我一聽就知道是春如來了。我撐著身子從床上坐起來。
「她打起簾子走進屋。蘭姐,你咋樣啊?
「你看,一家人都躺著呢。
「我走過這一路,村裡、地裡都看不見人,擔心得很啊。
「真寒磣,一家人都躺著,也沒啥招待你。
「她亮出一個粗紙包。我也沒什麼給你拿,這兒有一包點心。
「聽說是點心,你那一雙眼睛立馬亮得像手電筒。我就著床邊把紙包打開,裡面是黑黑硬硬的茶食條。我用手把它們扒拉開,分成幾堆兒。這,你吃;這,給你爸拿過去;這,給你五爺。
「顧不得春如笑話,我捏起一塊填進嘴裡,忍不住又捏了一塊。兩塊點心吃下去,肚裡更餓,心裡更慌。我笑了一下說,春如,你這包點心來得真是時候,叫我咋感謝你呀!
「看著你的背影,春如眼裡滿是憐惜。
「文昌在側屋呢。
「她到側屋去坐了一會兒,回來坐在我床邊。
「蘭姐,叫長安跟我進城去吧。
「看我半天不說話,她拉起我的手,看著我的臉。我調縣中去了。孩子跟著我,報個縣城戶口,能吃上商品糧。他不是上中學了嗎?讓他到縣中跟著我讀書,我也能照應他……這些年你受了這麼多辛苦,我也該為他盡點力了。
「你女兒多大了?
「兩歲半,馬上進幼兒園了。
「小鄒呢?
「他不在了。
「我瞪大眼睛看著她。她平靜地說,去年冬天在採石場……
「我半天沒說話。過了一陣,我抬起頭,不敢看她的眼睛。你也不容易啊,瞧你瘦成啥樣兒了!一人拉扯兩個孩子,能行嗎?
「每月有這幾十元工資,吃飯還顧得住。反正小鄒也不在了,兩個孩子在我身邊不是更好嗎?
「我輕輕點了點頭。你和他爸說過了?
「跟他說了,他叫我和你商量。
「我歎了口氣。眼前鄉下的情形,什麼大話我也說不起了。食堂停伙這些天,村裡已經死了幾個人,能走動的正往外逃。五叔的腿腫得明晃晃的,已經兩天沒下地了。他上了歲數,飯量又大,幾個月沒吃過像樣的飯,要不是你這幾塊點心,說不定他連今天也撐不過去。叫長安跟你去吧,這時候我也不能勉強留他。」
「我把你叫到床前,話說得盡量平和,語氣放得盡量平淡。
「長安哪,到6月裡你就十四歲了,有些話也該對你說了。你過來,站到曾老師跟前。
「這曾老師——她是誰,你知道嗎?她為啥那麼親你?那麼疼你?我吭了幾聲,把發麻的嗓子弄利索。——她是你親娘。知道嗎?」
儘管我對這位曾老師早有一種特殊感情,可當娘把我叫到她跟前對我說她是我的媽媽時,我還是一下子難以接受。我愣住了。看看她,看看娘,把頭垂下去。
「那時候你媽要去參加八路軍,她沒辦法帶你走,從小把你留在我這兒了。現在你長大了,鄉下饑荒鬧得這麼厲害,你媽來接你了……」
娘還沒把話說完,眼淚就從我眼裡湧出來,一下子遮住了我的眼睛。
「不是娘不疼你,不是娘不愛你……也不是娘不想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