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和她們 第36章 第十一章 (1)
    娘說:「你爹這個渾貨,他長到老也是個孩子。」

    「我把你爹接回來那天,丁香她媽站在她家屋後山牆那兒。毛毛細雨下著,這個渾貨把雨傘打低,罩著自個兒的臉。丁香她媽大聲打趣說:四妹兒,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瞧狗娃他爹這文氣樣兒,晚上你可別把他吃嘍啊!這個渾貨把雨傘向上掀一下,偷眼看看她,小聲說,肖王集的女人嘴都這麼潑?我說,她是三嫂,跟妹夫頭兒耍笑是鄉下風俗。新郎官走親戚的滋味你沒嘗過吧?要不是食堂的飯太稀,人沒勁兒,侄兒們早圍上來給你抹花臉、戴驢套了。這一回算便宜你了。」

    那時我對男女之間的事還很蒙昧。父親回到肖王集時,娘三十八歲,按照丁香她媽的說法,正是一個女人如狼似虎的年紀;父親三十五歲,算得上男人的金剛時期。我沒法猜測父親回到娘身邊之後,兩人怎樣度過他們的新婚蜜月。畢竟他們之間有過一次婚姻挫折,心裡存下的芥蒂能一下子消除,給他們帶來同床共枕的快樂嗎?

    丁香她媽問我:長安,你多大了?我感到莫名其妙。

    丁香她媽撲哧笑了一聲,都十二三的人了,還跟你娘睡一個床?

    我瞪大眼睛看著她,不知道她想說什麼。

    傻孩兒!佔著你娘的床,你爹啥時候才能和你娘合鋪?

    丁香她媽的話讓我氣惱。我從小和娘睡在一起,憑什麼他一回來就叫我讓位?在我從小長大的十幾年中,他在哪兒?

    「其實,他回家幾個月我也沒讓他和我住一起。我不想讓這個不講理的覺得我是饞男人才把他弄回來。這麼多年我都過來了,現在把他從採石場接回家,難道就為的和他辦事兒?說來說去,我還是像小時候那樣疼憐他。勞改了一年多,這渾貨垮了架,又黑又瘦,人走了形,再也不像從前那樣氣勢洶洶。二三十里路走了大半天,一路歇了幾歇,進到院裡還張嘴喘氣,叫他上床,我怕他也辦不成啥事兒。」

    在肖王集看到的父親和在興隆鋪看到的父親好像不是同一個人。那時的父親,雖然穿一身退伍士兵的舊軍裝,可那挺拔的身材、奕奕有神的眼睛,給人留下英俊瀟灑的記憶。出現在肖王集的父親,像霜打的豆秧。身板不直了,胸脯不挺了,眼睛裡也沒有了光亮,那身舊幹部服和滿臉晦氣把人襯得灰溜溜的。

    「那時候我也不行。入冬以後,食堂的飯越來越稀,斷斷續續停伙,我也不在食堂干了。沒吃過像樣的飯,幹活、走路都沒氣力,誰還想那事兒?丁香她媽跟我開玩笑,你幾個月身上不來,是懷孕害喜了吧?我反問她,你呢?你身上不來,也是懷孕害喜?村裡的女人們都斷了經,腿腫、腳腫,誰還害喜啊?

    「你爸這個渾貨還真有點渾福。他回來的時候,公社食堂的飯雖說稀,還沒停伙;小孩子還能站在食堂門口唱:食堂的饃,洋火盒,驢尿糊粥一小勺。筷子一撅,紅薯葉,筷子一聳,紅薯梗。頭年紅薯收成好,生產隊忙著大躍進,顧不得細收細刨。套上牛犁一遍,人跟在後面揀揀,其餘的就掩進地裡了。你爸回來那些日子,每天黃昏我挎上籃子到地裡去,刨開凍土,小小心心把年前沒收淨的紅薯挖出來,用水慢慢淘洗,把霉爛的黏糊沖走,剩下能吃的放在瓦片上。自從入了公社食堂,各家各戶的鍋都讓生產隊收走了,想吃東西只能用瓦片。把揀到的紅薯渣放在瓦片上,下面支上磚頭,架起火燒一陣,紅薯渣炕成了紅薯餅,吃到嘴裡雖說有股苦澀味,還是蠻擋饑。你爸這個渾貨,就靠這隔年的爛紅薯將養過來,熬過了這個春天。

    「這年的莊稼好像根本沒啥收成。豌豆、大麥老早就被人們偷吃了,小麥麥穗沒長熟就被人們偷著吃了輾轉兒(其實輾轉也挺好吃,把沒長熟的麥子碾成粒,連皮帶肉一起煮,青青的,黏黏的,一股嫩麥子味,吃到嘴裡又甜又香。現在飯店裡為了讓人嘗稀罕,把它當成了一道菜)。秋天收成不好,冬天沒下雪雨,麥苗稀拉拉的,過了清明還蓋不住地面。從夏到秋,老天總是板著臉,不陰不晴,灰濛濛的,好不容易盼著天上飄起幾片雲彩,灑下幾滴雨,地皮不濕就不見了蹤影。大路上黃塵漫過鞋幫,走在路上,一腳下去,灰土就彌進了鞋口。」

    放了學,我連家也懶得進,把書包扔在腳邊,靠在大門上,看著食堂的方向。娘和老五爺用一根棍子抬著黑瓦罐,從食堂走過來。娘的腳步一歪一歪,稀湯在瓦罐裡光當光當響。把罐子放在碾盤上,老五爺賭氣蹲在小屋門口。

    這也算是飯?驢尿也比這稠!

    父親從廊簷下走過來,伸頭往罐裡瞧。罐裡的湯像鏡子一樣照著他的尊容。兩頰鬆鬆垮垮,眼窩陷在虛皮裡,一張臉皺皺巴巴,像縮了水的梨子。

    娘把四個碗放在罐子旁邊,拿起勺子舀飯。我聽見誰的肚子發出咕咕的聲音,不知道是我的肚子還是父親的肚子。

    其實娘根本用不著拿勺子。罐裡沒什麼可撈,想「筷子一撅,紅薯葉」也沒有,只有幾片芨芨菜。

    然而娘的勺子裡居然出現一點意外,稀溜溜的湯裡露出一個小疙瘩。那肯定是炊事員不小心,沒把麵糊攪開。

    我瞪大了眼睛,父親也瞪大了眼睛。

    勺子在娘手裡晃蕩一下,面疙瘩溜進了父親的飯碗。雖然它只有蛤蟆蝌蚪那麼大,可它畢竟是那罐子裡惟一能讓牙齒嚼到香味的東西,如果這個人不回來,它毫無疑問屬於我,可現在……我眼巴巴地看著父親把那碗湯端走了。

    老五爺蹲在那兒,好像一點吃飯的意思也沒有。我斜睨著父親。他的臉從飯碗上抬起來,嘴裡發出吧唧吧唧的聲音。我順手把一碗湯潑在碾盤上。娘衝我喊了一聲,連忙用手去攬。湯在她手下四處漫流,她一邊用手攬,一邊俯下身,撮起嘴唇吸溜。

    我提起書包往外走,娘追著我喊,長安,長安——

    娘手裡端著一碗湯,嘴裡喊著孩兒,孩兒——我鼓著勁兒加快腳步往前跑,聽見身後啪啦響了一聲。回頭一看,娘跌倒了,湯灑在她的衣襟上,碗還被她牢牢抓在手裡。我走回去,看著娘站起來,把碗放在地上,弓著身子,小小心心把衣襟上的湯擰進碗裡。她拉過我的手,把飯碗塞進我手裡。

    我梗著頭不喝。娘把我的脖子扭過來,讓我看碗裡的湯。

    喝吧,孩兒,今天這湯是紅薯麵湯,食堂掃倉底的東西,比清水煮榆錢頂事多了。今兒吃了,不知道明天食堂還開不開伙。

    經她這麼一說,我真的聞到了紅薯面的香味。娘沒騙我,今天的湯果真是紅薯麵湯,和以往的菜幫、榆錢煮白水不一樣。娘拉著我的手,把碗送到我嘴邊。聞到紅薯面的味道,我再也沒法拿糖,趁勢一口氣把湯喝完,還伸出舌頭把碗底舔了舔。喝過之後身上有勁兒多了,腿也不那麼軟了。

    娘拿手撫著我的頭,看著我的臉。長安,你爹今天得出義務工,知道嗎?

    我垂著頭不吭聲。娘以為我什麼都不懂,其實我什麼都知道。父親回來一年了,他會幹啥?犁地,耙地,鋤地,割莊稼……他什麼都不會!人家男勞力一天掙十分,他一天只掙七分,連婦女的工分都趕不上,還要出義務工。娘還把他當寶貝敬著,把飯罐裡惟一的一個面疙瘩舀給他!

    我背著書包往學校走。我把娘的湯喝了,她肚裡只有碾盤上舔起那點東西,舌頭恐怕連味道也沒嘗出來。這都怪那個吃了面疙瘩的人。個子是全家最高的,飯量是全家最大的,因為不會幹農活,在別人眼裡是個大笨蛋,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娘反而更憐恤他。因為他,我今天放學得繞村外,從溝邊那條小路走。我馬上就十四歲了,我不想看見他蹲在大隊部門外的樣子。他縮著腦袋,弓著腰,兩隻胳膊摟著膝蓋,整個身子墜在屁股上,靠著大隊部的牆。大隊部裡不管哪個人出來喊一聲:馬文昌!他都得趕緊站起來,嘴裡答應著,低頭聽從吩咐。每當他到大隊去等派義務工的時候,放了學走過大隊部,我都不敢扭臉,眼珠也不敢亂轉。丁香嘰嘰喳喳故意說別的事,替我遮掩,可我還是能感覺到同學們斜眼瞥我的目光。只要他去大隊部做義務工,我最好還是繞村外走。

    其實學校已經不怎麼上課。食堂停了伙,老師們不想費氣力。他讓我們讀一會兒課文就不再管我們。

    丁香說,有個地方你想去嗎?

    我肚子正餓,話也懶得說。

    她壓低聲音說,老墳坡大堰裡有苲草。

    真的嗎?

    昨天大順他們撈了一大筐。

    我立馬來了精神。那地方離村子很遠,很荒涼,大人們說那兒常鬧鬼。今天我耍性子潑了一碗湯,能撈到苲草,晚上煮煮吃,娘一定會很高興。

    太陽懶洋洋地斜在崗頭上。幾個月乾旱,那麼大的堰塘縮進塘底,變成一個小水坑,堰底的泥巴裂開乾硬的大口子。我和丁香繞著那片水坑走了一遭,坑裡只有一片渾濁的死水,水面上看不到苲草,連一絲漣漪也沒有。池塘邊爛泥裡有些零亂的腳印,地上散落著一些浮萍和水草。

    咱們來晚了。苲草讓他們給撈光了。

    人一洩氣腿就發懶,我兩手向後,支著塘底的硬泥,一屁股坐在水坑邊。

    天上有一片雲,不飄不移地罩在頭頂。那片雲彩讓我想起娘給我攤的豆面煎餅。軟軟的,油乎乎的,起一層黃黃的焦花,撕起來有點燙手。

    塘底像一口很大很大的鍋。四周是乾涸的硬泥,縱橫交錯、望不到邊的裂口,像一塊虛大的烤熟的高粱麵餅子。一面焦硬,一面暄和,咬到嘴裡有股甜甜的香味。

    乾涸的泥縫張著大嘴,裡面會不會藏著蓮藕、茡薺、螺螄……我想起老五爺帶我在堰塘裡摸魚。把摸到的魚用荷葉包裹,糊上泥,放在火裡燒一陣兒,把燒硬的泥巴剝開,揭起一層黑皮,露出白白嫩嫩的魚肉……

    我從地上跳起來,手伸進裂開的泥縫,把乾硬的污泥一塊一塊掀開。

    在這個終生難忘的春天,彷彿有什麼聲音在我頭頂迴響,有什麼神靈在冥冥中指引。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我發瘋似的搬開硬泥,在黏稠的泥塊裡搜尋。在我動手搬第一塊硬泥的時候,丁香眼睛裡充滿懷疑,她明白了我想幹什麼,臉上滿是惶恐。也許她覺得我餓瘋了,她沒想到我真能抓到泥鰍。當第一個活物扭動著身體從烏泥裡鑽出來時,我禁不住大聲喊叫著撲上去。儘管它那麼滑膩、靈活,隨時都可能滾進哪個裂縫,想要抓住它是那麼費勁兒,可我最終還是把它捉住了。丁香繞著我歡叫,看我把它穩穩攥在手裡,眼裡噴射出灼熱的光芒。那不僅是歡喜,更是欽佩和羨慕。這條泥鰍只有指頭那麼粗,一拃那麼長,可它給我的鼓舞讓我銘記一生。它使我嘗受到成功的喜悅,烙印下我平生最興奮的記憶。從那一刻起,我感覺到自己是個天才、是個幸運的人,一定能幹出一番與眾不同的事業。

    顧不上挽袖子,丁香彎下腰,也像我一樣開始搬弄她腳下的泥塊。她不像我那麼幸運,搬了一陣什麼也沒找到,氣得把一塊硬泥狠摔了一下,坐在地上吁吁喘氣。

    泥塊翻開了一大片,我們倆都累了。我坐在塘埂上,丁香蹲在我面前,看我用棘條把滑溜溜的東西穿起來。這一天上天對我特別眷顧,我捉到了三條泥鰍,在丁香面前出盡風頭,讓她為我歡呼了三次,眼睛裡閃出忌妒的火花。看她那懊惱、眼饞的樣子,我不好意思把它拿回家。是丁香帶我到這兒來的,她還和我一起掀了一陣泥巴。

    塘埂下有柴火,可是到哪兒去找火?老五爺腰裡掛著火鐮,小布包裡揣著火石,他在這兒就好了。

    一個身影投落在我面前。丁香抬起頭來,我扭過身子向上看。大順站在我身後。他腿襠衝著我的腦袋,眼睛直盯著我手裡的泥鰍。

    見一面,分一半。

    我把泥鰍向懷裡移了移,轉過身站起來。

    你撈了我的苲草,就得拿泥鰍還!

    我沒撈苲草!

    叫我聞聞你的嘴。大順彎下腰湊近我的臉,抽動著鼻子。

    滿嘴腥氣,偷吃了苲草,還想耍賴?

    我沒吃!那苲草是你的?你能叫它答應?

    他一把奪走我的泥鰍,捋下一條,扔進嘴裡嘎哧嘎哧大嚼。這溝裡的泥都是我們的,沒你的份兒!知道嗎?你以為你是誰?右派羔子!偷我的苲草,偷挖我們的泥鰍,還嘴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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