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裡已經沒有麻雀。不光是麻雀,就是烏鴉、喜鵲、鵓鴣……不管什麼鳥都找不到。他手裡拿著老邢給他的除四害宣傳材料,一路走一路看。上面有除四害的快板、順口溜,各種消滅蒼蠅、蚊子、老鼠、麻雀的方法。「一天不學習,趕不上……」他感到自己真的落伍了。
「按照宣傳材料上的方法,我扛上梯子,整夜在外面跑著掏麻雀窩。
「縣委西院是從前的教堂,屋簷下有很多孔洞,房子又高;招待所的大殿是蝙蝠、麻雀最多的地方;第一小學的禮堂是從前的城隍大殿,第一初中是從前的黌學、文廟,舊建築很多……一連跑了三夜,只捂到三隻沒長羽毛的麻雀兒,四個麻雀蛋。讓我驚喜了一陣子。
「往後的幾天,不要說麻雀蛋,就是麻雀窩也找不到。我把活動範圍擴大到城郊周圍的村子。我發現我的腿腳跟不上市民和學生。他們成群結隊,這伙走了,那伙又來,火攻,光誘,轟趕,下網,下毒餌,他們把各種方法都用了,還用了火槍、土銃。
「月亮已經西斜。我坐在溝坎上,點著一支煙,抽著煙,看天上的星星。入了三月,地裡的麥子正在拔節,田野裡吹來春天的氣息。那一刻,我在心裡琢磨『灰心喪氣』這個詞兒的含意。像我現在這樣,無可奈何,無所事事,懶洋洋地坐著,煙頭在手裡冒著煙,沒有煩惱,也沒有抱怨,腦子裡一片灰白,算不算是灰心喪氣呢?
「天快明時,我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深深吸一口清晨的冷風,心情突然輕鬆起來。我想起一首歌,一邊哼,一邊走。再見吧,媽媽,別難過,別悲傷,祝福你的兒子一路平安吧。在唱歌的時候,腦子裡閃現出片片段段的文字,那是前不久領袖推薦各級幹部讀的一本小書裡的文字。在共產主義社會的高級階段,迫使人們奴隸般地服從社會分工的現象已經消失……勞動已不僅僅是謀生的手段……只有在那時候……社會才能把『各盡所能,各取所需』寫在自己的旗幟上。
「走到肖王集,天已經晌午了。
「蘭姐的房子變成了生產隊的托兒所。隔板夾牆打開,三間堂屋連成一片。有的孩子坐在木頭做的嬰兒椅裡,有的坐在草編的筐裡,有的拍著椅子牙牙叫喚,有的躺在小床上哭。兩個婦女坐在門檻上,撩起衣襟給孩子餵奶。
「聽說我找蘭姐,一個女人揮著手說,她在食堂裡。從這兒出去往左拐,村北頭。
「蘭姐腰裡紮著圍裙,站在一口大鍋旁。大鍋裡噗噗嘟嘟冒著氣霧。她探著身子,兩手抱著大勺,一邊攪鍋,一邊拿眼睛瞥我。你——不是來檢查公社食堂吧?
「我笑了笑。
「小敏——你過來。
「一個女孩跑過去,把她手裡的勺子接過去。
「她從鍋後走出來,仔細把我打量了一番,拿抹布擦著手說,先吃飯吧,看你這樣子……
「她這一說,我聽見自己的肚子咕咕叫,那會兒才想起來,已經兩天沒吃飯了。
「她打來一盆水,把布帕泡進去,看著我洗臉。然後把我帶到場院邊的磨房裡,打了飯,拿了饃,放在磨盤上。
「我低頭吃飯,她手拉圍裙站在那兒看著我。
「昌,出了啥事兒吧?
「沒啥事。
「我從你臉上看出來了。
「機關裡除四害,我的麻雀任務沒完成……
「她看著我的臉,你呀,在我跟前從來沒實話。
「城裡一隻麻雀也捉不到了。
「我跟老五叔說說,看他能不能給你想想法兒。
「我能不能去看看長安?
「他在學校住,我也有兩個月沒見他了。孩子挺好的,你不用掛念。」
「在肖王集住了五天。蘭姐和老五叔幫我弄到了二十隻麻雀,三隻烏鴉,十隻鵪鶉。雖然離完成任務還差很遠,可提溜上這些東西,人的氣色和心情就好了許多。
「沒走出三里路,興奮的勁頭兒冷下來,蹬自行車的速度也慢下來。把烏鴉、鵪鶉算上,也才三十三隻,這就是你改造思想的成果?改正錯誤的表現?這點可憐的戰果還是別人幫你弄的,這是對組織的欺騙!
「馬文昌啊馬文昌,一個參加革命十幾年的老黨員,你這是怎麼搞的?
「把東西交給老邢,我低著頭,不敢看他的眼睛。我背著身子,把口袋打開,倒在地上。
「老邢拿腳踢了踢,放這兒吧,待會兒叫他們送愛衛會去。
「我羞愧難當地看著老邢的臉,囁囁嚅嚅說,下午我到興隆鋪去,看能不能……
「老邢好像並沒在意。像上次一樣,他抽了一口煙,用平淡的聲調說,興隆鋪嘛,就不要去了。叫小魯把你的行李拿過來,下午你去青龍山吧。
「他走到桌子邊,拉開抽斗,拿出一張紙,放在我面前。
「這是劉英同志寫的。你看看,沒意見的話,簽個字。
「我把那張紙看了看,文字不多,不到半頁。
「老邢沒讓我看組織上的處分決定。可看了劉英的離婚申請,我什麼都明白了。我的問題升級了。問題升了級,家屬就要劃清界限。劉英是黨員,她必須這樣做。
「我很想知道我的問題為什麼升級?可這是組織上的事,老邢不說,我當然不能問。」
在父親留給我的一本小書裡,開頭第一句話是「一個幽靈在歐洲遊蕩……」父親離開縣委那一刻,他心頭也有一個幽靈在遊蕩,那是恐懼的幽靈。直到躺在遺體告別儀式的鮮花叢中,他也沒看到自己的檔案,猜不透裡面裝著怎樣的機密。那些機密怎樣掌控著他的命運,使他的問題升級。在此後的歲月裡,父親一直被這個幽靈折磨,每次檢查自己,他都不得不在記憶深處認真搜索。父親並不後悔他向組織如實交代了家庭的土地、財產,把自己套進階級出身這個終生無法逃脫的牢籠裡。直到晚年,他仍然覺得這是他一生中做過的最令人自豪、最光明磊落的事情。
他後悔的是,一路走過的歲月為什麼那樣漫不經心?在回憶、檢點過往的言行時,才發現它們是那樣幼稚可笑、漏洞百出,經不起組織的考問,讓人意想不到哪個細節會變成重大污點。學生時代參加過很多活動,憑著一時意氣,並不瞭解哪項活動什麼背景,保不準會站錯立場,被敵人利用。流亡途中被日本人抓捕,給鬼子帶過路,算不算投敵變節?在戰時中學,跟林春生一起辦報紙,搞活動,林春生下落、身份不明,如果他的結論是……自己也就……當初不該憑著熱情在那張小報上發表了那麼多文章,其中的錯誤而今就成為無法辯解的證據。更令人痛心的是,不該在去解放區途中私自回鄉,被民團追捕,給組織帶來巨大損失。在朝鮮戰場……救了一個美國佬……肅反時包庇舊日情人的未婚夫,為他的平反出力。在馬武鎮,擅自讓大辦鋼鐵運動下馬,還寫了一份攻擊大躍進、污蔑大煉鋼鐵的報告……
人,只有問題升級之後,才會這樣清醒、沉痛,發現自己的歷史是這樣污跡斑斑,不堪回首。
「臨行前我想去看看卓婭。想了想,還是不去為好。讓她們母女保持點清白吧。
「我扛著行李,心裡想著那些讓我的問題升級的問題。越想,越覺得問題嚴重;越想,越覺得應該去勞動改造,脫胎換骨,重新做人。」
「在青龍山採石場碰上鄒凡。沒感到意外,只是覺得有點遺憾。說不定我在馬武鎮臨走對劉書記說的話給他幫了倒忙,把他弄到這兒來了。
「他還戴著那頂草帽,脖子周圍繫著墊肩,像個地地道道的下力人。我手裡掂著壁Y從他身邊走過,他彎著腰,扛著撬槓,正在撬一塊石頭。我相信他看見我了,既然在這兒見面,各自的身份都不用說,也不必打招呼。真像人們私下講的笑話那樣,幹部垮了台兒,不如偽人員兒。雖然幹活的人誰也不正眼看誰,我盡量裝得很平靜,可我還是感覺到他的眼神,聽見他心裡的話。瞧你現在這副德性,不是一直站在台上批鬥別人嗎?今天怎麼也弄成這個熊樣兒了?
「我們倆正式說話是在幾天後。開飯的時候下了雨,我手裡端著麵條,弓腰往就近的工棚跑。他正蹲在工棚裡吃飯。看見我站在外面,他把身子向裡挪了挪。我走進去,蹲在他旁邊。雨水透過棚子上的草蓆往下滴,在他的草帽上打出嘀嘀嗒嗒的響聲。我稀稀溜溜喝湯。碗裡沒幾根麵條,已經糊塗成星星點點的面絮。待我跑去盛第二碗,飯桶裡只剩下一些稀湯,漂著幾片爛菜幫。端著那碗湯走回來,小鄒還蹲在那兒。他把正啃的黑面饅頭掰開,遞給我一半。他不看我的臉,一直伸著手,我只好把它接過來。
「這是曾超送來的。
「高粱面饅頭挺結實,我兩手捧著,一邊啃,一邊和他說話。一股熱辣辣的東西在我心裡翻騰,不知是忌妒,還是心疼。
「孩子出生沒?
「快了。也就這幾天吧。
「她——還好吧?
「他沉默了一會兒,吸弄著牙縫裡的碎乾糧。我跟她說了,我們倆還是離婚吧。我不想讓她再來看我。我不想拖累她,更不想拖累孩子。
「我扭過頭看著他。
「咱們倆是一路貨。
「我把手裡的碎饃屑捂進嘴裡,含糊不清地說,都是王八蛋。說了這句話,我心裡很痛快,直想在他背上揍一拳。
「在採石場,什麼心思也沒了。每天就是吃飯,幹活。飯越來越差,人越來越沒精神,幹活越來越偷懶。每天聽見起床的哨子心裡就發楚。一天又開始了,這麼長一天,怎麼熬過去?
「可實際上日子過起來很快。今天和明天一樣,明天和後天一樣。放炮,打石頭,砸石子兒。拉車,裝車,卸車。要不是誰突然想起來,說,快到元旦了吧?人們連日月都記不得了。」
「從碗裡的蘿蔔疙瘩越來越少,菜幫越來越稀,就知道,春天來了。
「我躺在稿薦上,不知是病了還是沒睡醒。外面下著雨,棚頂上漏下的雨水滴在我頭邊的地上,迸濺在我臉上。我巴望著這雨不歇不停地下下去,即使滿地泥濘,稿薦泡在水裡,肚子咕咕叫,我也寧願讓它下。下了雨,不幹活,這樣躺著,世界上再沒有比這更美的事兒了。
「聽著雨聲,仰面看著頂棚,油毛氈縫隙裡閃著水滴的光亮。想了很多很多,最後只想著一件事,啥時候才能改造好,從這兒走出去,幹點能幹的活兒?不能像春如那樣去教書,能像蘭姐那樣去種地,做個安分守己的社員也好。
「窩棚門口的亮光被遮住了,雨打在雨傘上發出崩崩的響聲。躺著的人勾起頭向門口看。
「教導員的身子閃進來,站在地鋪前喊,馬文昌,出來一下。
「躲在教導員的傘下往辦公室走,我心裡撲撲騰騰,不知道有什麼事兒會降臨到頭上。
「教導員用關心的口氣說,老馬,來這兒快一年了,有什麼收穫啊?
「收穫很大,教導員。對自己的錯誤有了更深刻的認識。
「進了辦公室,看見兩個鄉下人坐在排椅上,腿邊放著蓑笠,身上披著小大衣。教導員向我介紹,這是你們老家肖王集黨支部書記王學斌,這是你們的民兵營長、治保主任肖福傑。把你的行李收拾一下,跟他們走吧。從現在起,把你交給肖王集黨支部,由人民公社的貧下中農監督改造。
「走出採石場,看見蘭姐打著雨傘站在路邊樹下。從她那憐惜的眼神我能猜出自己狼狽的樣子。
「王支書把肩上的小大衣向上聳了聳,回頭看著我說,四姑,人給你領出來了,你帶他回家吧。
「謝謝你啦,大侄子。改天我殺鵝,請你喝酒。
「肖營長說,他四姑,你帶他到鎮上去吃頓飯吧。
「看著兩人的背影我明白了,這是蘭姐導演的戲。
「她看著我的臉,絮絮地說,春如來看長安,跟我說了你的情況,我才知道你在這兒。
「春如?……她還好吧?
「添了個女孩。她愛人小鄒不是也在這兒嗎?
「小鄒太倔,他在這兒處的不大好。……長安呢?他好嗎?
「長安秋天就該上中學了。見長呢,去年到今年躥了一大截,個子差不多趕上你了。
「她替我打著傘,帶我到青龍鎮飯館去,找張桌子讓我坐下,從手巾包裡抖出幾張糧票和毛票。
「你先在這兒吃頓飯。還有二三十里路,看你這樣兒,不吃飯恐怕是走不動。家裡食堂的飯稀溜溜的,沒啥好吃的。
「我坐在桌邊,她去排隊。人坐在飯館裡等飯吃,才知道餓是什麼滋味。不光嗓子發燒,眼睛裡也像生出一雙手。看不見蘭姐的臉,只看見她端著的大碗在冒熱氣。碗一放下,我立刻把頭埋進去,呼呼嚕嚕,一口氣吃完,才知道那是一碗撈麵條,裡面放了蒜泥。
「抬起頭發覺她的眼神一直盯著我,想到剛才連讓也沒讓她,我不好意思地衝她笑了一下。你——不吃?
「她舔一下嘴唇說,我不餓。你吃飽沒?
「看她的樣子,我知道她並不是不餓,也許是手裡沒糧票,也許是捨不得多花兩毛錢。說真的,那會兒我不知道自己吃飽沒有,好像再有兩碗也能吃下去。
「沒等我回答,蘭姐說,算了,一下子不能吃太飽。
「她從手巾包裡拿出一張紙,放在我面前。那是一張粗糙的稿紙,印著大紅橫線。上面寫著:關於肖芝蘭與馬文昌復婚的證明,下面蓋著『古莊店人民公社肖王集大隊』的大紅印章。
「不管你願不願意,只有這麼辦,才能找個理由,讓他們把你弄出來。回肖王集勞動,總比在勞改場打石頭強。這兒是我娘家,三親六故,多少也能照顧一些。往後啊,你要學著聽話點,別再給我惹是生非。
「說完,她又加重一句,聽見沒有?」
我猜想娘和父親這一回合的交手並不在事先的運籌之中。雖然娘一直不甘心,可歸根結底是父親自己不爭氣。娘含辛茹苦等待了十幾年,直到此刻,才露出欣慰的微笑。
父親像闖了禍的孩子,垂著頭,打著赤腳,踹著泥,跟在娘身後往肖王集走。忽然間他明白了,「我這十幾年,不過是兜了一個圈子。這個圈子,我兜得可真不小。」
那一刻他並沒細想,其實人生就是在不斷兜圈子,兜到好兒,也就兜到了頭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