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她歎了一聲,換了一種聲調,文昌,現在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春如了。我雖然生了長安,可沒養育過他,不懂得做母親的心情。現在懷孕了才知道,一個女人是很容易改變的。為了孩子,我變得自私了,軟弱了。白果樹,是這個村子的象徵,風風雨雨在山坡上長了不知多少年。我們這些不肖子孫,說砍就把它給砍了,填進小高爐裡燒掉了。鄒凡去阻擋,我拉住他的手,不讓他出去。他掙脫我的手,大聲喊叫著和砍樹的工作隊爭吵。我躲在教室裡,看著他們把他帶走,連一句硬朗話也沒說。鄒凡他不知道他是誰。一個鄉村小學教師,犯過錯誤,差點當了反革命,連自己都保不住,還想去保護那棵樹?現在我明白了,我們這些芸芸眾生不過是塵沙、蠓蟲,不要說改變世界,就是對自己的命運也無能為力。」
一彎月亮偏過頭頂。一陣風過,細沙騰起,齒縫間感到齜牙,臉上也感到澀疼。他把她的手拉過去,在手掌裡摩挲,「小如……」他十分惋惜地看著她,想對她說,你怎麼會變成這樣了?
「她向四周看了看,把手抽出去。
「我也向四周看了看,把想說的話嚥回去。」
「第二天我參加了出鋼儀式。馬武鎮全鄉群眾打著紅旗,敲著鑼鼓,聚集到工地上。在一片鞭炮聲裡,幾十座小高爐同時打開出鋼口,橘紅色的鋼水從爐子裡流出來,人群爆發出陣陣歡呼。『趕上英國用得了十五年嗎?我看用不了。』我想起偉大領袖這鼓舞人心的話,感覺到春如離我們這個時代越來越遠,她真的不是師範學校那個小女生了。
「報喜隊伍走後,我對鄉黨委劉書記說,大辦鋼鐵取得了輝煌戰果,從明天起,我看是不是把工作轉移到春耕生產上來?
「他看著我的臉,好像聽不懂我的話。大辦鋼鐵的現場會……」
這位劉書記不知道我父親內心的變化,他不知道他往往在關鍵時刻腦子出問題。一個女人影響了他的情緒,使他不再被愚公移山、精衛填海的神話感動,他親眼看到了那些神話是用農民家裡的鋤頭、鐮刀、門搭吊、甚至牲口脖子上的轉環和他們燒飯的鐵鍋編織出來的。爐子裡流出來的紅紅的東西,過一會兒冷下來,就會變成一坨廢渣,報喜之後放進展覽館裡去。
「季節不等人,讓勞動力都回去,參加春耕生產吧。
「劉書記用疑惑的目光瞧著我。我掉轉頭,看著山坡下的農田。這不剛下過一場雨,趁墒情,趕快把早秋莊稼種上。你不用擔心,我會給縣委寫報告。」
臨走時,他說,「讓鄒凡也回學校吧。辯論他幾場,好好教育教育就行了。」
「在鄉政府,我見到了鄒凡。他肩上挑著糞桶,頭上戴著草帽,臉上沒什麼表情。
「你就要做父親了,往後別那麼衝動,好好照顧自己的老婆、孩子。
「他嘴角動了動,眼睛看著地面說,我的老婆、孩子我自己會操心。
「我苦笑了一下。
「我在馬武鎮待了兩天,把這裡大躍進、大煉鋼鐵的情況寫了一份報告,讓鄉政府通訊員送回縣城,又到各村去轉了兩天,看看春耕生產的進展。」
從馬武鎮到縣城,是一條晴通雨阻的沙土路。行人車輛很少,大路顯得很幽靜。路兩邊的小樹在風裡搖擺,車輪帶起的沙子打在褲腳上,發出嚓嚓的細響。田野從眼前掠過,村莊的影子在遠處晃動。電線桿上的電線在風裡嗚嗚嗡響。
「一路上,我的心情很灰暗,心底有一片陰影晃來晃去。因為什麼?我自己說不清楚。
「一進縣城,看到攔街飄動的大紅橫幅,『熱烈慶祝我縣跑步進入社會主義』,一撥一撥報喜的隊伍敲鑼打鼓從大街走過,整座縣城像過節一樣熱鬧。街道上的老太太和小孩子都在忙著大搬家,打蒼蠅,滅蚊子,熏老鼠,捉麻雀……大街小巷像白果樹一樣,家家戶戶大門敞開,院裡空空落落,院子與院子之間的牆拆掉了,整座縣城連成一片,人們想從哪兒走就從哪兒走,想進哪家就進哪家。
「推著自行車走過大街,我覺得自己像一隻掉隊的孤雁,心裡禁不住一陣恐慌。真是一天等於二十年,才下鄉七八天,人就落伍了?
「我把自行車推到單位。單位像馬武鎮鄉政府一樣空空蕩蕩,只有通訊員小魯一個人坐在電話機旁。他的樣子讓我覺得怪怪的。本來是個機靈、乖巧的小鬼,看見我卻不像從前那樣親熱,臉上的神氣懶洋洋的,眼神裡露出一絲冷淡。我把自行車扎靠在走廊柱子上。看我自己動手解行李,他坐在那兒沒過來幫忙。
「機關裡的人呢?
「都去大煉鋼鐵放衛星了。
「像白果樹的老奶奶一樣,他說了兩遍我才聽清楚。」
在他轉身向外走的時候,一個軟軟的、絲絲縷縷的東西從他心底爬上來。說不清它的形狀。說不清它的滋味,卻能清楚地感覺到它像雲霧一樣在胸口瀰漫,慢慢地包裹了他的心臟,讓他的呼吸沒法暢通。
據父親說那瞬間的奇怪感覺幾十年後他還記得清清楚楚。那算不算一種預感?
「雖然並不後悔,可回到縣城之後,我覺得在馬武鎮寫的報告有點性急了,與縣城的革命形勢不太適合,也許應該再等等。」
縣城大煉鋼鐵的工地比白果樹更壯觀,場面更激動人心。白果樹沒有電,縣城有電,人們不必拉風箱。鼓風機在小高爐邊嗚嗚叫,電燈泡大白天在臨時扯起的線桿上亮著。一走近煉鋼爐,人就融進了噪音,耳邊一片轟鳴,很快失去了意識,忘記了時間,不知道白天和夜晚。
「兩天後,我明白了自己的處境,我只能每天忐忑不安地幹活,等待倒霉時刻到來。」
「我的辯論會是在大煉鋼鐵工地上開的。會場就在工地邊的土坡上。那兒是一片亂墳崗,樹木砍光了,草叢裡裸露著樹茬子。鼓風機響著,人們手裡拿著各自的工具。電燈泡白亮刺眼,把崗下的田野照得一片漆黑。
「儘管開會前沒人和我談話,點到我的名字,讓我站出來,我一點也沒感到意外。
「辯論會在工地上開,又選在後半夜,我感到很幸運。在馬達的轟鳴聲裡干了三天三夜,精神本來就很疲憊,視覺、聽覺都已麻木,垂頭喪氣的樣子不用裝也很真實,尖銳難聽的話也不再能刺激我。挨批鬥的人不會覺得受不了,當然也不會想到自殺。
「馬文昌,你為什麼反對三面紅旗?」
這問題很棘手。他不能說沒反對,那等於推翻了開會的合理性,否定了自己的罪行。他寫的報告是反對三面紅旗的鐵證,白紙黑字,不容否認。否認罪行只會激起人們更大的義憤,會場上會爆發出激烈的口號聲,人們會圍上來推搡你,質問你,為什麼不老實?!他也不能承認真的反對了。如果承認,接下來就是「為什麼要反對?」這個問題更難回答。幸虧這樣的辯論會父親主持過,會前怎樣武裝骨幹,如何動員積極分子,會場上如何不讓批鬥對像有反口的餘地,這一整套邏輯他還算清楚,雖然做不到臨危不亂,起碼還知道其中的套路。
他彎下腰,低下頭,做出十分沉痛的樣子,用盡量誠懇的聲調說,「我願意接受同志們的批評。」
你說說,你為什麼反對大煉鋼鐵?反對總路線,大躍進?
他再一次誠懇地說,「我願意接受同志們的批評。」
當別人慷慨激昂地發言時,他在心裡跟自己辯論:誰說雞毛不能上天?你是雞毛,還是我是雞毛?誰是馬克思主義者?你是,還是我是?他腦子裡跳出不久前剛剛傳達過的偉大領袖的批語,現在很多人有一大堆混亂思想……他們在讀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時候是馬克思主義者,一臨到……就……臨到什麼呢?臨到什麼就什麼?那會兒他的概念出現了混亂,心情也很沮喪,可他一點也沒覺得冤枉。往辯論會上一站,在一片斥責聲中,人就會覺得自己真的有問題,應該認真檢討。「是的。我的確就是偉大領袖批評的那種人,讀什麼什麼時是什麼什麼,在偉大的革命運動面前就迷失了什麼,喪失了什麼,變成了什麼。」
這樣的辯論會給人的啟示是,一個人不可能總站在台上。這會兒你主持會議,喊著口號鬥爭別人,待會兒可能就會被點名站出來挨鬥。當你主持大會時,你口才出眾,激情飽滿,趾高氣揚;當你做了對象,你就會變得灰溜溜的,自卑、笨拙、狼狽、愚蠢,臉皮的顏色也會顯出挨斗的倒霉相。那時候,你只能像個死皮賴臉的沙袋提溜在那兒,任別人練習拳腳。
辯論會由專區工作組主持。起初父親還算沉著,可劉英阿姨的出現打亂了他的陣腳,攪亂了他的方寸。
「我知道自從回到縣城知道了春如的消息,她就一直記恨我,可我沒想到她會在這時候站出來。」他不知道一個女人生了氣會做出什麼事來。
劉英阿姨伸出一隻手,架平了胳膊,食指直指父親的腦門,用異常理性的口吻,不高不低的聲調,不快不慢的語速,聲色俱厲地質問他:
「馬文昌,你這個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現在是不是該把畫皮剝開,現一現原形啊?看看你醜惡的歷史,再看看你今天的醜惡言行!1945年,你是不是給日本人當過嚮導?參加革命的時候,你是不是當過逃兵,私自從陝北逃回來,在旗桿寨土地廟裡和你的情人約會,差點被民團抓住?在朝鮮戰場,你為什麼讓我們冒著生命危險去救一個美國鬼子?你這個肅反領導小組組長,為什麼要包庇反革命分子?幫他平反,親自給他送平反文件?……你反對大躍進,反對大煉鋼鐵,反對三面紅旗,露出了你的反動本質!」
在此起彼伏的口號聲裡,父親驚奇地看著劉英阿姨的臉,她的每一句話都像炮彈一樣在他心上開花,打得他無法招架。他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灰白,人也一下子矮了下去。
「辯論會後我被小魯帶回機關,交給老邢。他是縣委的司務長,現在負責我們辯論對象的勞動改造。
「我看著老邢的臉。如果他讓我去掃廁所,我一定會像鄒凡那樣一絲不苟,把廁所打掃乾淨,撒上六六粉,讓進去的人都感到舒適。如果讓我出垃圾、倒惡水,劈柴,拉菜……我也會一絲不苟地把它幹好。我們這代人是認真的一代,幹什麼都會兢兢業業。」
老邢抽了一口煙,很大度地看著他。老馬,你去捉麻雀吧。咱們機關這個月除四害任務還沒完成,二十五號以前必須完成一百五十隻。這任務就交給你吧。
「這有點出乎我的預料。我想過很多勞動改造的方式,卻沒想過去捉麻雀。然而現在老邢代表組織,我沒資格跟組織討價還價。捉麻雀成為我贖罪的機會。
「我能回家拿點換洗衣服嗎?
「老邢用奇怪的目光看著我。回家……難道你不知道……」
父親確實不知道。在這一天等於二十年的日子裡,人們的生活「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可以用瞬息萬變來形容。他不知道全城已經跑步進入共產主義,全城的房子都進行了統一規劃。老年人進了敬老院,青壯年進了民兵營,孩子們進了共產主義幼兒園。幹部編連隊,男女分開,各住各的營房。
「你家的房子不知道分給哪個部門了,你還回什麼家?老邢關心地說,到縣直機關民兵營的保管室去看看吧,說不定你的東西在那兒保管著呢。
「我心裡起了一陣恐慌。衣服倒無所謂,我的書呢?我的書到了別人手裡,他們還會完完整整還給我嗎?《聯共(布)黨史》、《哥達綱領批判》、《反杜林論》、《國家與革命》、《論共產主義運動中的『左』派幼稚病》、《進一步退兩步》……這些書是我多年積攢下的家當,它們比任何東西都寶貴。」
父親把他那些小書和小冊子看得很重。多少年後我看到其中的一本,從字裡行間紅藍鉛筆圈點的重點、警句,書頁上小字批寫的心得,都能看出他讀這些書時的激動心情。對於父親,毋寧說這些書就是他的空氣、陽光和水。沒有了它們,往後叫他怎麼活?
「可是,當時我什麼也沒說。首先我得去捉麻雀。」這一百五十隻麻雀是他的希望,是他改造思想、改正錯誤的機會。有了麻雀,書會有的,工作也會有的。
「儘管老邢說縣城已經實現公社化,公社社員已經集體化,我還是想去看看劉英,看看孩子。她到大會上來批鬥我,揭發我,讓我更痛心地感覺到這些年對不起她。既然不愛她,當初就不應該和她結婚。現在我犯了錯誤,更不能牽連她母女。」
「劉英被抽調到愛國衛生運動委員會辦公室了。我去找她,她正坐在門口桌子邊,驗收各單位上交的除四害戰果。
「大門口排著長隊,上交戰果的人手裡掂著鼓鼓囊囊的紙包、草袋。
「劉英手裡拿著一把鑷子,垂著頭,專心致志地點驗桌上那堆黑黑的小東西。」
那些小東西伸著毛茸茸的細腿,鼓著圓圓的小腦袋,黑色的小圓頭裡混雜著一兩個像蜻蜓眼睛似的小紅頭。
「劉英細心地數著,數完一堆,用清脆響亮地聲音喊,新民街三選區,蒼蠅八百七十二隻。桌子另一頭的女孩認認真真把它登記在本子上。
「她太忙了,我站在那兒老半天她才抬頭看見我。她臉上的表情和我的想像差不多。她只瞥了我一眼,就又低下頭去忙她的工作。
「我一直站在那兒,她一直忙。
「我說,我想看看卓婭。
「她在縣直公社幼兒園。她頭也沒抬,手也沒停。
「我乾咳了兩聲,咧了一下嘴角。看著她俯在桌上的側影,心裡湧上一股熱流,嘴唇嚅動了幾下,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