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和她們 第33章 第十章 (2)
    「從招待所出來,我心裡更迷茫。鄒凡這傢伙讓我討厭,可我不得不承認,這傢伙的確有點可惜。他被新中國學校培養出來,剛走出校門不久,知識、能力還沒用上,人還很年輕,真的必須這樣處理?我對這樣的想法感到奇怪。我這是怎麼了?被春如攪糊塗了嗎?這場運動關乎到……關乎到……在大是大非面前……我的頭蒙了一下。」

    「大會結束後,我收到了曾超寫給工作組的報告。她申請到白果樹去。那兒是鄒凡的老家,有一所村小。——說是小學,其實只有一個班。

    「看著熟悉的筆跡,我心裡很難過。這是她的性格。她要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跟那個人一起到他的家鄉去。我真的要永遠失去她了嗎?」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白果樹這個村名,成為父親心中一個神秘的地方。當他在燈下讀那些白皮小冊子的時候;當他拿著蘸筆,在文件上圈寫意見的時候;當他下了班,走過昏暗的大街;當他看著那位劉英阿姨的背影在屋裡走動,看著我的卓婭妹妹在他腿邊牙牙學步……他腦子裡會突然冒出這個地名。他會想像著它的偏遠,荒涼,想像著她和那個人生活的院落和茅屋,想像著那所鄉村小學。……隱痛從心底泛起,他的胸口湧上說不清的滋味。

    直到兩年後,他親身來到這個魂牽夢繞的小村,想像中的影子才真實地呈現眼前。

    「我給自己找了很多不去的理由,我知道這會讓劉英猜忌,可最終我還是決定去一趟。」

    過了青沙河,土路繞上丘陵,路兩邊閃出一片稻田。在一灣明亮的水裡,嫩嫩的秧苗像繡出的綠葉,在風中飄動。牧童騎著水牛在田埂上晃悠。隨著大路向高處走,一棵銀杏樹高大威武地兀立在山坡上,一片零落的房屋從樹影中透出。隨著腳步走近,銀杏樹變得愈來愈高大,兩股枝幹直插天空,仰起脖子也看不到樹梢。銀杏葉在蒼老的樹枝上飄動,青蔥蒼綠,亮閃閃的像塗了蠟。樹陰下幾個老人在聊天。一條狗在山坡上跑著吠叫。看見一個生人走近,有人從椅子裡探起身。

    「我出現在她的教室門口,她很意外。那是一座石頭砌的房子,沒有門框、門板,窗戶是石片支起的方洞。裡面坐著十幾個孩子,大的大,小的小,高低不齊。

    「她吃驚地看著我,把手裡的書放下,叫著一個孩子的名字說,你帶三年級同學讀課文。二年級,寫小楷,一年級,出去做遊戲。

    「幾個小孩子跑出來,在教室前的空地上踢毽子。石頭屋裡傳出琅琅的讀書聲。

    「她從屋裡走出來。

    「我扭頭看著石屋說,三個年級混合上課?

    「本來只有兩個年級,該讀三年級的學生不想走十幾里路到中心小學去。反正學生不多,費不了多少事。

    「在這兒過得慣嗎?

    「生活很簡單。不費啥心思。

    「我端詳著她的臉,你的氣色不錯。

    「她翹起手指,掠一下額前的剪髮。你呢?你咋樣?

    「我把一份蓋著大紅印章的文件從口袋裡掏出來,把文件頭上的字指給她看,『關於對鄒凡同志所受處分重新甄別的處理意見』。

    「我到馬武鎮檢查夏收、夏種,順便把小鄒恢復工作的通知送過來。你們一定在等著消息吧?小鄒跑了兩年,申訴信也寫了不少,現在總算有了結果……

    「她的嘴唇向腮邊綻了一下。只要把事情弄清楚,工作恢復不恢復無所謂。

    「文件給了她,好像還了一筆債,卸去一個沉重包袱,心裡輕鬆多了。

    「到家裡去坐會兒吧。鄒凡到臥虎山修水庫了,得個把月才能回來。

    「本來沒打算到她家去,見了那傢伙,不知道該怎麼說話。聽她這麼說,我決定到她家去看看。」

    像山間很多住戶那樣,鄒家的宅院是石頭院牆,石砌門樓,木頭大門,院裡鋪著碎石甬路。古舊的房屋挑出廊簷,屋門和窗戶寬大、厚實,透出祖輩安居的滄桑感。

    「堂屋的格局讓我想起興隆鋪老家的舊宅。八仙桌邊擺放著高背木椅,靠牆是神案條幾。所不同的是,條幾上方的天爺和祖宗牌位被毛主席畫像代替了。

    「她把那份文件舉起來晃了晃,鄭重其事地放在神案上。明天給他送過去。不管怎麼說,有了這份文件,往後他可以不做義務工了。」

    父親站在堂屋中央打量屋子,心裡湧起一股難言的酸澀。那一刻他更明白了劉英的話是對的,看著她當真跟別人結了婚,過起了日子,他心裡真的很難受。

    「鄒凡的父親從地裡回來了。看起來他年紀不算大,身板挺結實,腿腳硬朗,說話底氣很足。滿面笑容地望著我說,抽煙了嗎?喝茶沒?小曾,給馬同志打雞蛋。……

    「老人把文件拿起來,瞇起眼睛,湊在屋門口光亮處看。多虧馬同志辛苦,親自把通知送到家裡來,小凡這孩子,從小被慣壞了,領導要多管教。

    「條几上的座鐘響了,在安靜的屋裡甕聲甕氣地敲點。我起身告辭。老人伸手攔住說,天都快黑了,馬武鎮還有十幾里路,咋能說走就走啊?

    「馬政委在鎮裡檢查工作,他要走,就讓他走吧。

    「老人把臉沉下來,那怎麼行?人家走那麼遠路來給小凡送通知,難道咱們連頓飯也管不起?茶飯不好,房子窄狹,馬同志他不會嫌棄吧?

    「老人的態度讓我感動,春如也很高興。」

    在白果樹住了一晚,他的心情變得更複雜。看得出,她在這兒過得很自在,這段日子也許是她這些年最幸福的時光。她好像已經把自己變成了山民,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就著一盞麻油燈吃過晚飯,鄰居的姑娘、小媳婦夾著草辮湊進堂屋,手裡編著帽辮,和她說說笑笑。鄒凡的老父親陪他坐在廊下,看著遠遠近近的山影,抽煙,聊天,說天氣和收成,說他的兒子。我們家小凡十幾歲就入了共青團,在學校一直是積極分子,怎麼會弄出這種事兒呢?這孩子脾氣執拗,像他這樣的人最好還是少讀書。少讀書,少寫文章,腦子裡不想那麼多,人就少惹事。……

    「老人說話的神態讓我想起爺爺,想起從前在老家的日子。」

    女人們走後,她俯在桌上,用心用意整理採集到的民歌。手掌一起一落打著拍子,反反覆覆哼唱,一句一句訂正記在紙上的譜子。來來索咪來索咪來多拉——繡花枕上繡鴛鴦啊……

    「難道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她真能這樣一直過下去?

    「離開白果樹的時候,我發現我對她的牽掛一點也沒減少。」

    父親再一次到白果樹去,是又一年的早春時節,麥子剛返青,青沙河剛剛解凍。

    「前兩天和劉英生了一場氣,心裡很煩,不想回家。恰好聽匯報說,馬武鎮大辦鋼鐵搞得好,我向縣委要求,到這兒來蹲點調查,看能不能樹個典型,開現場會。

    「說不清是不是夾雜了私心,提起馬武鎮,總會有種特殊的牽掛。往馬武鎮走,心裡很不平靜。

    「我騎著自行車,帶著背包。起個大早,趕到鎮上剛過晌午,地裡老鄉還沒收工。

    「鄉政府的人都下去了,只有小郭在電話機旁坐著。

    「鄉政府的廁所是個半邊露天的小院,地上墊了黃沙。我走進去的時候,有個戴草帽的人擔著一擔柴灰走進來。他把便池刮乾淨,再把柴灰撒進去,然後撒上六六粉。他幹得很認真,彎腰低頭,一絲不苟的樣子像描圖畫畫。就在他把裝得滿滿登登的糞桶挑起來往外走的時候,他的臉從草帽下露出來。我驚奇地向前追了一步,張開嘴沒喊出聲,心裡覺得很詫異。

    「回到辦公室,我問小郭,打掃廁所那人是誰?

    「白果樹的。

    「看我臉上滿是疑問,他補充說,是個辯論對象。

    「他是不是叫鄒凡?

    「你認識?

    「從前不是中心中學的老師嗎?

    「現在在白果樹,和他女人一起教村小。

    「他的事——不是已經重新甄別過了嗎?

    「這一次是破壞大辦鋼鐵,在鄉政府挨批判。

    「在鄉政府看見這一幕,我心裡很不安。我把背包放下,決定到白果樹去看看。恰好全鄉鋼鐵大會戰的戰場就設在白果樹。」

    「村裡沒有人。學校那間石頭房子空空蕩蕩。鄒家的堂屋大門敞開,屋裡的傢俱不見了。廚房裡冷鍋冷灶,好像很久沒做過飯。在村裡走了一遭,各家各戶都敞開屋門,屋裡空空落落,只看到一個瞎眼老太太坐在草墩上捻草繩。我走過去湊近她的臉大聲問:老奶奶,村裡人呢?老太太嘟嘟囔囔回答,都去煉鋼鐵放衛星了。她說了兩遍,我才聽明白。

    「我回頭四下張望,看見村外山坡上冒著黑煙。衝著黑煙走,找到了大煉鋼鐵的工地。

    「山坡上插著很多紅旗,樹上扯的紅布橫幅在風裡彭彭抖動,斷斷續續透出『多快好省』『大辦鋼鐵』這些大字,土高爐像墳塚一樣一座挨一座,佈滿半個山坡。幹活的人全都光著膀子,在2月的寒風裡,一邊幹活一邊喊口號。地上堆滿木柴、樹棍、各種各樣傢俱,幾個人拿鐵錘把傢俱砸爛,填進爐子。爐子裡的火焰轟轟燃燒,黑煙從高爐頂上冒出來。

    「縣委蹲點的小姚走過來和我打招呼,興致勃勃地帶我在小高爐前察看,向我介紹會戰成果。

    「你來得正好,明天就能出鋼了。

    「聽說他們已經干了五天五夜,我很感動,雖然心裡很惦記春如,還是決定守在工地上,和大家一起幹。

    「在一座高爐邊我看見了鄒凡的父親。他像其他人一樣脫了上衣,露出乾巴的胸脯和精瘦的胳膊,一邊起勁拉風箱,一邊大聲喊口號。

    「我走過去問,大伯,脫掉棉襖冷不冷?天黑了,山上的風很凜哪。

    「老人左右觀望了一下,抽抽鼻子說,沒事兒。我穿著棉褲呢。

    「村小停課了?

    「你沒見小曾吧?她領著學生在河裡撈鐵砂。婦女、學生們都在那兒。

    「夜裡不停工?

    「放衛星哩,哪能停工啊?」

    風順著河谷刮過來,還沒走到河邊就聽見呼口號的聲音。遠遠望去,幾堆火在河灘裡搖曳,火堆邊人影雜亂。篝火邊的人沒有發現他。他沿著河坡走下去,看見婦女們挽著褲腿,光著腳,坐在火邊,一邊說笑,一邊喊口號。待他走到近前,幾個婦女激靈地跳起來,抄起各自的東西往河裡走。

    青沙河在夜色裡閃光。婦女們走進水裡,有的拿鐵掀撈沙子,有的拿篩子在水裡晃,有的抱著簸箕順水淘洗。幾個學生舉著火把在河裡、岸上跑動。

    「看見春如的一剎那我愣住了。大概因為腰身變粗的緣故,她的體形讓我差點認不出她了。湊著火光,她認出是我,轉身從河邊走回來。我趁勢向河裡的人揮手喊,大伙上來歇會兒吧。

    「我拿眼睛在她身上打量,她也拿眼睛在我臉上打轉。

    「看你這小腿……裂的口子都在往外沁血……

    「大會戰嘛,裂幾個小口子,流點血,算啥?

    「我把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她羞澀地笑著說,我這個樣子,你沒見過吧?

    「你這個樣子,還來幹活?

    「放衛星嘛,懷孕的婦女也不止我一個。

    「我和她坐在沙灘上。芭茅叢在風裡抖動,發出沙沙的響聲。河水在這兒分成幾股,漫過黑乎乎的沙洲。婦女和孩子們又像剛才那樣圍聚到火邊,說一陣話,喊一陣口號。

    「聽說我來蹲點,籌備開現場會,她斜眼瞪著我說,來這兒開現場會?……你腦子正常嗎?

    「我不明白她這話什麼意思。

    「我看人們都瘋了。砍樹,燒傢俱,砸鍋,連鋤頭、門搭吊、牛轉環都投進了小高爐,腦子正常的人會這麼幹?

    「我轉頭四下看了看,不明白她為什麼這樣偏激?我把聲音放柔和,婉轉地說,小如……你不能老這樣片面。運動嘛……他們大冬天光著膀子,赤著腳,幾天幾夜守在小高爐邊,這精神……

    「她臉上的神色讓我沒信心把要說的話說完。

    「我從口袋裡掏出一本小冊子。你在下面讀書學習機會太少,這是中央推薦大家學習的書,你抽空讀讀吧。

    「湊著月光,她把小冊子封面看了看,從鼻子裡笑了一聲,把書塞回到我手裡。還是你自己好好學吧,我學它也沒用。我現在只想著怎樣把孩子生下來,讓他健康、活潑,把他養好。

    「我乾笑了一下……多長時間了?

    「恐怕要到7月了,比長安的生月晚。

    「……我在鄉政府看見小鄒了。

    「她扭過頭在我臉上看了一陣,激動地拍了一下手。活該!誰叫他多管閒事!人家在村頭砍白果樹,他在教室上課。白果樹不是鄒家的,村裡那麼多人,有村長跟著,別人不管,你憑啥要管?

    「我忽然明白了,為什麼進村時好像覺得少了些什麼,原來是銀杏樹沒了。她激動的樣子,讓我看到了從前那個小如,還是這樣幼稚、單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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