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和她們 第19章 第六章 (2)
    然而在1950年,中國還沒什麼人知道平安夜這個詞兒。按農曆二十四節氣,平安夜那天,是冬至過後第三天。在我們中原地帶,冬至一過,一年中最長的夜晚就過去了,白天一天天長起來,天一天天冷起來。地裡沒什麼活兒,文盛小叔躲在小屋裡,用了一天工夫,給我削了一把木刀。平安夜降臨的時候,我娘在灶前燒鍋,老五爺把牛拴進牛屋,在石槽裡撒上草料,潑上水,掂起拌槽棍啪啦啪啦攪和。我拿著木刀在庭院裡耍,小叔站在台階上咧嘴看著笑。娘叫我吃飯我也懶得理睬。娘埋怨小叔,你就不會教他點正經事兒?叫他耍刀?傷著碰著咋辦?她硬把我拉進屋。我坐在火盆邊,玩著木刀吃飯。娘把燙嘴的紅薯撈進我碗裡,用筷子夾起來,放在嘴邊吹。柴末在火盆裡燃燒,青煙繚繞,嗆得我直想流淚。我不知道在地球那一面,家家戶戶點亮了聖誕樹上的綵燈,大人和孩子圍聚在壁爐前,情人們在酒吧裡唱歌跳舞。我不知道父親的消息,不知道在遙遠的北方,父親和他的戰友又冷又餓,冒著零下四十多度的嚴寒,正在翻越朝鮮北部的一座大山。父親拄著棍子,帶著傷痛,行走在異國的崇山峻嶺中。師部的小張帶他們走了一陣,不是碰上敵人,就是踢到屍體,他們只好選擇偏僻小道,避開混亂的軍隊。

    走著走著,幾個人迷路了,不知道自己的部隊究竟在哪兒。沒有地圖,沒有嚮導,他們走一陣,用手摸摸路邊的大樹。

    「樹皮皴裂厲害的一面就是北方,是朝向祖國的方向。」

    「翻過山頭,小岳摔倒了。小張去攙他,拉了幾次拉不起來,自己也被墜倒在雪地上,坐在那兒大口大口喘氣。風很大,雪也很大,劉英鬆開我的胳膊,彎腰湊近他,嘴裡叫著小岳小岳,用巴掌拍他的臉。無論她怎樣拍打,小岳還是耷拉著頭沒有反應。她拿手在他鼻子上試,伸出手指在他脖頸上壓了一陣,站起來說,走吧,別管他了。

    「我手裡拄著棍站在那兒,胸口憋悶,頭疼得要炸,像喝醉了酒。眼前朦朦朧朧,好像一閉眼就能睡著。我真想躺下不走了。管它風啊雪的,反正人死起來很容易,眨眼工夫就完了。

    「可我是個共產黨員,真要倒下去,可不能像小岳那樣無聲無息。我撐起精神在口袋裡摸索,摸了半天,口袋裡什麼也沒有,只有一支鋼筆。」

    父親手裡攥著那支鋼筆。他並不是存心要演電影。——這樣的場面我在電影裡看過很多。這是共產黨員犧牲前的經典場面。英雄中彈後不能馬上死去,他要掙扎著掏出一件東西,交給身邊的同志,喘息著說,這是我的黨費。然後才可以把頭一垂,安心地去見馬克思。

    父親說,「那會兒我張大口喘不上氣,覺得自己真要死了。」一個共產黨員覺得自己要死,彌留之際當然首先要想到組織,想到黨。如果父親真的這樣做了,他的檔案裡肯定會增添光輝的一筆。然而,當他的手從口袋裡拿出來,攥著那支筆——那是他到開封讀書時我老爺給他買的,想要說「這是我的黨費」的時候,他又摸到了前胸口袋裡的照片。剎那間,他的黨性受到了考驗。他不能把信和照片遺留在異國的深山裡,隨著他的屍體一起腐爛。

    劉英的目光讓他變得軟弱,他說話的聲音也顯得低沉。

    「……叫我留在這兒,和小岳……躺在一起算了。

    「她從地上抓起一把雪在我臉上揉搓,教、導、員!你清醒清醒,趕快走!咱們不能在這兒停留,停下來你就會像小岳一樣!

    「劉英不容分說攙著我往前走。拐過山坡,她停住腳步說,教導員,那兒有條公路。

    「天亮了,風雪也小了。我瞪大眼睛向下望。離我們不遠,山坡下真的現出一條公路。風把雪裹在崖坡邊,有些地段埋在雪裡,有些地段露出光光的路面。

    「一下公路,小張就彎下腰朝地上看,臉上浮出一種奇怪的表情。

    「大家都彎下腰看著腳下,一個個眼睛放光,好像發現了寶物。

    「風吹著雪粒從公路上掠過,雪霧捲起,地面上露出一堆一堆暗黃色的東西。

    「小張蹲下去。其他人也蹲下去。我倚著手裡的棍,盡量把身體彎低,盯著地面。

    「劉英從急救箱裡拿出小刀,把地上的馬糞蛋從冰凌下剝出來,一點一點切開。

    「馬糞裡的豆子泡漲了,大麥有點發黑,谷草變成細碎的草渣,顏色倒還新鮮。

    「就著冰雪,把馬糞裡的豌豆、大麥吃掉,我心裡好受多了,覺得不會死了。其他幾位同志也都有了精神。」

    父親對部隊的軍馬一直懷著感恩之情。如果志願軍像美國佬一樣使用汽車、摩托,不用騾馬拉炮車、運彈藥,公路上就不會有那些寶貝蛋。沒有那些寶貝蛋,松谷峰撤下來的五勇士就會葬身於異國的深山,我這一生也就見不到父親了。我很想問父親,那些豌豆、大麥吃起來味道如何?可一直沒敢問。在我童年的記憶裡,豌豆、大麥和鄉下人的生命聯繫最緊密。在我的故鄉,春天總是很漫長。過罷春節,村莊裡不少人家的糧囤裡已經沒什麼東西。麥苗一點一點長大,慢慢伸長葉子,拔節抽穗,缺糧人家連照見人影的黑麵糊粥也難得喝到,大路上、碼頭邊、街市裡,遊蕩著討飯的人,他們像我讀過的一位詩人在詩裡寫的那樣,「在北方,乞丐伸著永不縮回的手」。那時,人們就看著豌豆和大麥。只要豌豆結莢,大麥黃梢,飢餓的人們就熬過了春荒,不至於餓死。豌豆和大麥,既是牲口的食料,也是窮人度春荒的救命糧。我從沒想到過,它們經過騾馬的腸胃加工之後不僅拯救了我父親和他的戰友們的生命,還意外地救活了一個美國佬。

    「這傢伙肯定是掉隊後迷失了方向。我們碰上他的時候,他在公路上不知已經躺了多久。如果在海拔更高的地方,他恐怕早就沒命了。也許是聽見了腳步聲,他老遠就勾起頭,舉起一隻手朝我們搖晃。小張和其他兩個同志把槍端起來,擺出散兵隊形向他靠近,我和劉英跟在後面。

    「小張走近去,用槍指著他,他動一下身子,把手挪到腦袋兩邊,喃喃地說,noSir,no……小張在他身上踢了一下。Oh,Sir,begyou……他用手指了指身邊的槍。小張把他的槍拿過來,另外兩個同志把他身上搜了一遍。我走過去彎下腰看著他。

    「Hi,you!Haveyouhurt?

    「這個美國兵年紀沒多大,臉蛋和眼睛還帶著孩子氣,軍帽和頭髮上結著冰凌。聽我用英語和他講話,他臉上現出了光明,眼睛裡閃出希望。他用英語嘟嘟囔囔說,求你了,長官,我快死了,請你救救我。

    「你怎麼了?

    「我從山上掉下來了,我的腿摔壞了。

    「劉英走過去,把他的腿翻動了一下,小傢伙咧嘴叫了一聲。她把他的腿捏弄一陣,抬起頭看著我,小腿骨折了,你看怎麼辦?

    「小張嘟嘟囔囔說,碰上這種事!真他媽倒霉!

    「我心裡的感覺和小張一樣。這場面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在陣地上,敵人就是野獸,碰上他,我會毫不留情地打死他,沒子彈就和他拼刺刀。可在這兒,看著這個美國兵,心裡的狠勁沒法使。他可憐巴巴地望著我,藍眼睛裡滿是乞求,那眼神叫人不忍心把他扔在路邊不管。

    「我決定召開臨時支部大會。五個人當中有三個黨員,我把三個黨員叫到一起,提議把其餘兩個同志也發展到黨內來,由我介紹劉英,小張介紹大李,這樣五個人都有資格參加支部會。

    「大家爭論得很激烈,最終還是不知道該拿這個美國兵怎麼辦。不能殺他,也不能扔下他不管。可我們自己走起來都很吃力,誰還能抬他走?

    「我再一次走過去,低頭看著他說,你必須站起來,跟我們一起走!

    「噢,長官,我站不起來。

    「我把劉英叫過來。給他包紮一下,給他找根棍子,讓他自己走。

    「能給點吃的嗎?

    「這傢伙事兒還真不少。

    「老李往前走了一段,在公路上找到一堆馬糞,把它從冰凌下摳出來,掰開,把其中的豆粒、大麥和著雪揉了揉。

    「小傢伙皺著眉頭疑惑地看著老李的手,不放心地問:What?What?

    「吃吧,不吃你會死在這兒的。

    「馬糞不光是我們的糧食,還是我們的路標。只要循著公路上的馬糞走,一定能找到我們的部隊。

    「那正是1951年元旦,曙光照耀著營房外的五星紅旗。哨兵帶著我們,五個人押著一個俘虜。看見自己的同志從營房裡走出來,我挺直腰桿,把手裡的棍子扶穩,努力表現出勇敢、堅強。我轉過頭對小張說,列隊!整理軍風紀。就在轉頭的一瞬間,我眼前一黑,暈倒在地上。」

    我對父親的記憶是從1951年春節開始的。快過年的時候,幾個身穿灰制服的人帶著一隊人,敲鑼打鼓來到我家門前,大聲喊著,給軍人家屬拜年嘍——我娘走出去,站在大門口,握著兩手,向他們點頭微笑。一個男幹部把「軍屬光榮」的牌子往我家門頭上釘,文盛小叔給他搬了一個凳子,讓他踩著。一個女幹部給我家大門貼紅對聯。村幹部擔著擔子,籮筐裡放著粉條、青菜。娘像喝醉了酒一樣滿臉生輝。為了不把高興露出來,她拚命繃緊腮幫,把嘴唇向裡吸,眼睛、鼻子擠在了一起。老五爺把粉條拿進屋,小叔把青菜掂進後園。小三、石頭跟著我到後園看他擺弄那些菜。他把蔥和蒜苗的根埋進土裡,葉子留在土外,把蘿蔔的尾巴朝上,青頭朝下。石頭背著手說,只送了一筐蘿蔔,啥稀罕?

    小叔瞪他一眼,這是慰問軍屬。我大哥在朝鮮打仗,俺們是軍屬!知道嗎?

    從那一刻起,父親在我心裡有了一個明晰的形象,不再那樣虛無飄渺。雖然那時他並不知道我的存在。在給他的信裡,娘沒對他說起我的出生,也沒對他說過曾祖父去世。他對家裡的情況就像我對他的情況一樣模糊。

    大門貼上對聯,年味馬上濃起來。我跟在文盛小叔身後在街上蹦著唱,「二十三兒,炕鍋邊兒;二十四,掃房子……」一直唱到「三十兒,貼神兒;初一兒,供雞兒。」我的心思全用在過年上,並不掛念前線的父親。對於我,朝鮮戰爭當然沒有過年重要。我並不知道,區政府的幹部給我家貼對聯的時候,父親剛做過手術,躺在3518醫院的病房裡。

    二十八,買灶蠟。我娘去趕了年前最後一個集,買了兩張門神,一張灶爺,一對很大的紅蠟燭。她還買了一幅畫,鮮花映著一群孩子,孩子包圍著一位拿槍的戰士,白鴿在他頭頂飛翔。

    小叔說,這是我大哥吧?娘笑著說,興許吧。你大哥也穿這樣衣服嘛。

    小叔指著那個拿槍的士兵說,狗娃,這就是你爹。

    當我叔叔把這張漂亮的畫貼到後牆上,我站在堂屋中央認真端詳我爹的時候,3518醫院的病房前掛起了紅布橫幅,上面貼著白紙剪貼的大字:熱烈歡迎祖國親人來我院慰問志願軍傷病員!

    「慰問團到來那天,我肚子上的刀口該拆線,一大早就醒了,躺在那兒看著窗子上的亮光。聽見院裡有很多人走動,我向窗邊湊了湊,拿手把玻璃上的霧氣擦掉。指導員在院裡帶著大家掃雪。他揮著鐵掀,把冰凍的雪塊鏟碎,幾個戰士推著一個大鏟雪板把它推走。他們一過去,潔白的雪地上就露出髒乎乎的地面。老郭把頭湊過來,看著外面說,天還沒晴,幹嗎掃雪?我說,恐怕是有首長來吧。說完之後我就躺下了,閉著眼睛迷迷糊糊想睡。小李來送早飯,她說,所有手術都推到明天,今天有內地來的慰問團到醫院慰問。大家都很興奮,除了兩個重傷號,病房裡的人都開始嘁嘁喳喳說話。

    「我把被子掀高,勾起頭看肚子上的繃帶。該拆線了不給拆,我心裡有點不舒服,傷口也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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