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和她們 第16章 第五章 (2)
    風日晴和,一彎小河從天邊蜿蜒而來。兩個女兵在河邊樹林中邊走邊談。年輕的女戰士滿臉通紅,打著手勢,眼睛灼灼發光。當她用階級分析的方法講她的家庭和親人時,她被自己的語言激動,深切地體驗到革命的快樂,週身煥發出青春活力,激情在她血管裡奔湧。文工團長停下腳步,對這位入伍不久的新戰士流露出讚賞的目光。這目光使她興奮、自信,她的口才顯得更出色,思路也更清晰、流暢。也許她並沒意識到,她的思想,就是在她的話語中昇華出來。她對家庭、親人的看法,也就在這樣的敘說中被加工完成,變成一種信念。

    「從於大姐臉上的表情,我看出她對我的談話很滿意。她站下來望著我,湊近我的臉,看著我的眼睛。小曾,你看——大老方——咱們政委,這個人——咋樣?

    「老方?他人很好啊!又樸實又有水平。

    「於珍衝我笑了一下……要是讓你跟他談對象,你有意見嗎?

    「其實,和於珍一起走下小路時,我已經意識到她想跟我說什麼。我憨憨地朝她笑了笑,顯出意外的樣子。

    「大老方?——他還沒成家?

    「他家裡有媳婦,是父母包辦,參加革命後就斷絕了關係。」

    那瞬間她想到了「二壯參軍」。方德勝編這個節目時,是不是想過,秀花熱情送丈夫參軍,二壯參軍後會拋棄她?在那個年月,這種事很平常。要把婦女從封建婚姻中解放出來,參加革命的丈夫就必須首先解放自己,和她們離婚。這個革命道理本來正是父親和母親所追求的。可不知為什麼,聽說大老方和自己妻子脫離了關係,她當時就想到了秀花。在那一刻,她才明白自己為什麼討厭這個角色。這個善良的女人為了送丈夫參軍,滿腔熱情,費盡周折。她把丈夫送去革命,自己留在家裡,辛勤勞作,侍奉公婆;含辛茹苦,養育孩子;忍受孤苦,盼望革命成功。然而,革命勝利了,她日夜盼望的丈夫只用「父母包辦」四個字就輕易地把她甩了,像甩掉行軍路上穿破的草鞋。

    「這就是女人。這就是革命。」

    母親發出這樣的感歎時,她是不是想到了我娘?她在興隆鋪住了一年,在那間密室裡生下我,娘和她朝夕相伴,每天給她做吃端喝,為她倒尿罐洗瞻龤C她親眼看到她怎樣支撐著父親的家,盡她的力量保護著馬家的一切。然而她會不會因為我娘的勤勞善良而心軟,放棄自己的愛情?放棄革命?

    「我看著於大姐的眼睛,這是組織的意見?

    「她咧嘴笑了一下。

    「是老方的意思?

    「她又咧嘴笑了一下。

    「我有點自責,我不知道自己哪點沒做好,怎麼會讓那麼好的一個同志對我產生這樣想法?

    「我很感激老方,很尊敬老方……可是,我有對象了。

    「我想說我結過婚了,不知為什麼,話到嘴邊說不出口。

    「於大姐的眼睛在鏡片下閃光,我臉上有點發燒。可我覺得應該趁機會把話說出來。

    「小時候家裡給我訂過親,是縣城一個資本家的兒子。……為了爭取婚姻自由,我從家裡逃出來。……他是我二哥的同學,家裡給他包辦了婚姻,為了自由解放,他背叛家庭,投奔解放區,參加了八路軍。

    「於珍的眼睛在鏡片下閃閃發光,臉上露出驚奇和讚賞。

    「我沒跟她說我和馬昌在西安同居,也沒跟她說興隆鋪寄養著我的孩子。我知道這樣做是對組織不忠誠,可我不是有意隱瞞,只是不好意思。

    「於珍站在那兒看著我,她一定能從我臉上看到我是多麼愛文昌,說起他的時候,我聲音有點瘖啞,鼻子發齉,眼角發紅。

    「她輕輕點了點頭。

    「於珍走後,我一個人坐在河岸上看著沙灘、河水,看著蘆葦在風裡搖動,看著對面山頭上的雲彩。參加革命幾個月,這是我頭一次想念二哥,想念文昌,想念孩子。離開興隆鋪那天晚上,走出馬家堂屋,我連頭也沒敢回,我怕一回頭就再也沒勇氣走出去。我不敢想文昌,不敢想孩子,想起他們,像做夢往深淵裡掉那樣,整個心忽忽悠悠往上飄,天旋地轉,頭腦發暈,胸口發堵,左肋隱隱作疼。我只好把我的魔咒祭出來,心裡念著forget!forget!forget!」

    「解放七棵樹之後,文工團在街上演了一場,沿街貼了一些標語。等我們找駐處時,鎮子裡已經找不到落腳地方,牛屋馬棚都住滿戰士,一些連隊在打穀場上露營。天黑了,成群烏鴉在樹上盤旋、鴰叫。我忽然想起,來的時候,山窪裡不是有座祠堂嗎?同志們一聽,就跟我跑下去。

    「祠堂在鎮南頭,三間正殿,挺寬綽。看祠堂的老鄉住在邊屋裡。我和小徐讓老鄉幫忙找了兩捆鋪草,把神案、條幾搬過一邊,就地鋪開。

    「剛打開背包,大老方來了。進山後他很久沒到團裡來,也不像從前那樣每到一地先看我們演出。

    「看見他,我裝出很輕鬆的樣子和他打招呼,他點一下頭,馬上把臉掉過去,站在祠堂台階下喊,於珍——於珍!於珍跑出來對他立正敬禮。

    「誰讓你們住這兒?啊?

    「於大姐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不知道他為什麼火氣那麼大。

    「這兒是祠堂!老鄉祭祖的地方!知道嗎?

    「他一邊說,一邊跨進屋。

    「誰這麼自作主張?啊?真是亂彈琴!

    「政委,街上找不到地方……

    「他轉過身凶狠地瞪著我。你學過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嗎?啊?老鄉的祠堂敬著祖宗牌位,怎麼能隨地鋪草睡人?他把手揮了一下,那麼多連隊在山上露營,你沒看到?

    「把祠堂裡的草搬出去!地面收拾乾淨,東西擺放好,到外邊開生活會!

    「這是我入伍後接受的第一場教育。十幾個人沒吃晚飯在祠堂外樹林裡開會。

    「於珍先自我批評,然後我做檢討。是我帶著大家跑過來的。

    「我檢討後於大姐第一個發言。她態度那麼嚴厲,樣子那麼可怕,像換了一個人。那天晚上我藉故不演秀花,前幾天有一次吃飯我說小米飯裡有沙子……這些我連想都沒想過的小事經她一提,我才知道錯誤多麼嚴重。不光是無組織、無紀律、個人主義,更是小資產階級、剝削階級思想作怪。

    「接下來同志們發言。平時在一起有說有笑,現在才知道他們對我有那麼多意見。在他們眼裡,我是個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一身壞毛病,缺乏自我革命意識,沒有認真改造思想。」

    每個參加革命的人第一次接受同志們批評,接受革命隊伍的教育,心情都會很沉痛。那時母親還不明白,同志們發言的時候就像她對於珍說自己的家人,只有用激烈的語言才能顯示自己的水平。語言這東西,一旦出口,往往不由說話人自己當家。在什麼場合,有什麼氣氛,它就帶著你朝什麼方向走。氣氛愈熱烈,發揮愈得意,它會帶你走得愈遠。就像小時候甩火繩,蠅頭大的火星,用力甩開,就會畫出炫眼的光環,漂亮極了。何況政委坐在那兒。領導在場,大家都不甘落後,每個人都不肯錯過展露口才和覺悟的機會。

    政委最後講話。他從黑影裡發出的聲音低沉、渾厚,既嚴厲又溫暖。政委的話深深烙印在她心裡,成為她人生的座右銘。

    「小曾同志啊,從前你是一枝溫室的花朵,現在你是革命隊伍的一員。看見地裡的麥苗吧?革命者就是冬天的麥苗。同志們的批評像石磙,把你的嫩枝嫩葉壓碎,麥根才能紮穩。北風吹,大雪埋,經受住考驗,開春莊稼才會發旺。」

    這比喻深深感動了母親。聽大家批評的時候,她的確覺得自己像一片被踐踏、蹂躪的麥田,嫩綠的小苗被踏碎了,枝梗折斷,綠葉委棄在泥裡,好端端的一個人,被糟蹋成一堆臭狗屎。大老方這麼一說,她的心胸豁然開朗,立刻明白了許多道理,覺得自己的覺悟又提高了一大截。

    「接著,我又經歷了一次行軍掉隊的考驗。山上一陣雲,一陣雨,天灰溜溜的。接連幾天踏著泥濘行軍,背包越走越重,肩上的槍越背越沉。拐過山頭,小徐說她想拉肚子,我說我肚裡也很難受。我覺得在八里沖吃的飯不對勁兒。當地老鄉看了節目,好心好意殺了幾隻雞慰問文工團,為了遵守部隊紀律,我們給鄉親付了錢,炊事班給大家改善生活。第二天又用剩湯煮蕎麥面。吃的時候我覺得不對味,可我沒說。

    「走了一陣,小徐佝著腰說,咋辦哪小曾,我堅持不住了。

    「她這一說,我覺得我也堅持不住了。我們倆相跟著繞過一叢野樹,沿著溝坡往下走。一直下到溝底,拐一個彎,隱進崖坡下。

    「隊伍在溝上,我們在溝下。我覺得沒走多遠,也沒用太長時間。槍沒離身,只是把背包卸下來。待我站起身,把衣服整理好,背起背包,拿起槍,轉過崖坡,溝岸上看不見人了。

    「我驚慌地四下看了看,小徐,路上怎麼沒人?

    「小徐彎著腰把灌木叢撥開,探頭向上看。不會吧?團部不是還在後頭嗎?

    「爬上坡,我和小徐都傻眼了。山路上空蕩蕩的,連個人影也看不見。才一會兒工夫,部隊就走遠了?

    「雲霧從山谷裡往上湧,遠處的山和近處的溝崖被雲霧遮住,我們倆像站在雲彩裡。我伸長脖頸四處看,不敢相信真的掉隊了。冷汗像螞蟻一樣沿著鬢角往下爬。心裡有個聲音說,你怎麼了曾超!剛開過生活會,剛在會上保證過!你咋這麼笨,這麼倒霉!

    「雨停了。雲縫裡透出光亮,山崖露出白色的石頭和綠油油的樹木。走了一陣,看見對面山窪裡有一片零零散散的屋頂,我們倆加快腳步往前趕。繞過山谷,走到對面,越走越覺得這地方有點眼熟。上面的山崖,下面的山谷,溝底下的小溪,崖邊的楓楊樹、酸棗……走到坡下,我在小徐背上拍了一掌,這不是八里沖嗎?

    「她仰起脖子仔細查看高處的房屋。不錯,就是八里衝!昨天在那邊坪上演出,今早在這邊崖上吃飯。這是怎麼回事?走了大半天,又走回來了?

    「汗水順臉往下流,心口像堵了什麼東西。我屏著氣仰頭向上看。村寨靜悄悄的,小徐和我都很緊張,鬢邊怦怦直響,兩人靠在一起,能聽見各自的心跳。摸不清敵情,不敢進寨,咱們還是趕快走吧。

    「離開八里沖,我心裡更迷糊,四處打量,找不到方向。路在山間繞來繞去,山嶺、溝窪層層疊疊,不知往哪兒走才對。雲彩在山頭飄,天灰濛濛的。不知道餓,不知道累,人像傻了一樣,不顧東西南北,只管尋著路往前趕。肚子咕嚕嚕難受,嘴唇乾得粘在了一起。

    「天一黑,山的樣子更可怕。滿山樹木像洪水一樣嘩啦啦奔跑,山崖像迎面撲來的怪獸。走著走著路斷了,前面黑乎乎的,周圍都是山崖。往下看,一條灰灰的小路彎過來,好像跨一步就能過去。我往外走了一步,踩在崖邊荊棘上。小徐和我相偎著勾頭往下看。灌木下面是黑幽幽的懸崖,小路在峽谷對面的山坡上。我倒吸了一口冷氣,要是剛才跨出這一步……

    「小徐挽著我的胳膊,我攬著她的脖子,我們倆屏住氣往回退。退到岩石邊,手拉手站在那兒不敢動。風把身上的軍衣吹透,寒氣越來越重,耳朵、臉頰發燒,手腳有點麻木。抬頭看天,天陰沉沉的,夜裡要是下起雨來怎麼辦?

    「絕望中,兩人像木頭樁子似的站在那兒,不知道這一夜該怎麼過去。

    「小徐突然把她的手抽出去,側起耳朵聽了聽,往旁邊挪動一下身子。小曾,你聽!

    「我轉過身側起耳朵,從哪兒傳來咕咕噥噥的說話聲。

    「循著聲音往下看,一點火光在山腰移動,說話聲、腳步聲從很深的地方傳過來。

    「小徐往前站了站,兩手圈在嘴邊,衝著火光喊:喂——有人嗎——同志——老鄉——

    「我也跟著喊,喂——喂——

    「回音在山谷裡迴盪。過了一會兒,聽見下面有人喊,喂——徐玉娟——曾超——

    「我倆拚命喊:我們在這兒——在這兒哪——

    「小徐哭起來,我的眼淚也簌簌往下掉,兩人的聲音都嘶啞了。

    「找到團部,天已經麻麻亮。通向寨子的小路上走過來一個人,他一路走一路用南腔北調的聲音唱小曲兒。

    ……

    走到半路哩,

    碰見個當兵的,

    他把我拉進了黍黍棵裡,我的大娘哎——

    「他腳步飄忽,歪歪倒倒,身上的褂子在風裡擺動。突然看見幾個身穿軍裝的人,他嚇了一跳,猛地收住腳步,身子向前栽了一下,嘴裡小曲也停了。一張瘦削的臉,只看見一雙大眼。這個鴉片鬼,不知在哪兒過足了煙癮,趁著黎明游遊蕩蕩回家。他的浪曲和那受驚的樣子讓我的心情放鬆下來,好像突然從噩夢裡驚醒,重又回到人間。」

    東方透出亮光,村寨的影子從朦朧的晨霧裡顯現出來。碎石小路彎上山坡,兩個戰士帶她們走入一處農家場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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