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說:「比起馬文昌,大老方的長相更適合那個時代。」
「你叫啥?
「曾超。
「哪嗒人?
「我愣了一下。
「我問你家是哪嗒的?
「他把『我』說成『俄』,那一口陝西腔叫我聽著既親切又好笑。
「他盯著我肩上的布包說,那是啥?
「我把包口鬆開,把提琴拿出來。
「一個女兵從桌後站起來,一身肥大的灰軍裝和軍帽下那副眼鏡把她打扮得很老氣。等她走到我跟前,我才發現她的年齡比我大不了多少。
「她把琴盒打開,把我的提琴端起來翻看。從她臉上欣喜的神色看得出她懂音樂,說不定還會拉提琴。
「拉一曲,俄聽聽。
「女兵把提琴遞給我。我調好弦,拿松香在弓子上擦幾下,把它架在肩窩上。
「松花江上,松花江上!
「我剛拉了開頭,他直起嗓門唱……那裡有——森林煤礦——還有那——周圍的人都笑,他自己也笑起來。俄唱跑調了,是吧?
「他要是繼續唱下去,我真不知道該怎樣往下拉。
「他拍一下手掌說,行,拉得不錯。會唱吧?
「我點頭笑了笑。
「於珍,找個本子叫他唱唱。
「戴眼鏡的女兵拿來一個手抄譜本,全是簡譜。多拉索——來拉索——多拉索法來索——這麼簡單的譜子當然難不住我,況且這首歌我在學校唱過,是從陝北傳過去的。
「你上的啥學嘛?
「我讀的師範,差幾個月沒畢業。……我有肄業證。
「沒關係。有沒有畢業證沒啥關係。
「他扭過頭看著那女兵,於珍,你看咋樣?
「咱們文工團正需要人呢,方政委,也需要樂器。
「他再一次轉過臉問我,你叫——
「曾超。
「好吧,曾超,你就留文工團吧。
「那時候參加工作就這麼簡單。我隨身帶的這把提琴幫了忙,進太岳兵團八支隊文工團沒費什麼事。
「於珍帶我去領軍裝。看我在性別欄裡填『女』,她笑著說,剛才聽你唱歌,我心裡說,這小伙子怎麼像個女的?你這身打扮還真叫人看不出。
「我穿著文盛的小裌襖,頭上戴一頂草帽,像個鄉下小伙兒。填表時我真想填『男』,想了想,怕玩笑開大了沒法收場。穿這身衣服是蘭姐的主意。她說外面時局亂,穿一身男裝路上少惹麻煩。衣服一換,我想把名字也換掉。老方問我家在哪兒,我只說唐縣,不說哪鄉哪村,不想再沾旗桿寨的邊兒。曾超這個名字是住店時隨口編出來的,心裡念了幾遍,覺得挺順口,就決定永遠用它。名字一改,再看從前,就像看另一個人,心裡敞亮多了,像甩掉一個大包袱。穿上軍裝的一剎那,有種做夢的感覺,覺得自己已經脫胎換骨,變成另一個人。我打定了主意,往後除了林春生,林家人我誰也不認。」
「文工團駐在城隍廟廂房裡。一進廟門,於珍大聲喊,小徐,快來,咱們添了一挺重機槍!從今天起,咱們有兩把提琴了!
「於珍是個很熱情的人,她不等我把背包放好,就把自己的提琴拿出來,嘴裡嚷著說,我看你拉得不錯嘛,咱們一起練練。她把譜本放在窗台上,指點著對我說哪段是過門,哪段是唱段,哪段要重複。曲子很簡單,拉幾遍就不用再看譜。
「開過午飯,於大姐教我文工團常用的曲子,小徐敲著木魚、碰鈴。木魚是一段棗木掏成的;碰鈴是一對牛鈴鐺。
「方政委來了。他背手走到廊簷下,盯著我看了一陣,小曾,俄怎麼看你像個女人呢?
「於大姐笑起來,政委不是火眼金睛八百米外能瞄準敵人嗎?怎麼連男女都分不清了?
「我掂著提琴,用立正姿勢對著他。
「小曾,把帽子取下來,叫政委看看。
「我把帽子取下來。從興隆鋪臨走時,蘭姐給我剪了短髮,比男孩的分頭長不了多少,可一取下帽子,還是露出了女兒相。
「他咧開嘴瞪著眼睛看我,臉上滿是驚奇。好啊,女扮男裝來參軍,還真把我給糊弄住了!
「於珍掏出哨子吹了一陣,大聲喊,同志們,把節目排一遍,待會兒上街!
「文工團總共八個人,上場是演員,下場是伴奏,不分演員、樂隊。第一個節目是『兄妹開荒』。於大姐說,曾超,你跟小徐學妹妹,以後你們倆可以互相替換。
「哥哥在過門音樂裡扛著橛頭上場。他是個勤勞能幹的小伙子,天不明就到地裡去開荒。太陽升起的時候妹妹去送飯。『太——陽,太——陽,當呀麼當頭照……』妹妹提著飯罐,扭著大秧歌上場。哥哥看見妹妹來送飯,故意躺在地上假裝睡懶覺。妹妹生氣地把他叫起來,繃著臉批評他。哥哥逗她,和她爭辯。後來一看,原來哥哥已經開出了那麼大一片地。妹妹高興得揮起橛頭和哥哥一起唱著歌幹起來。劇情很簡單。唱詞、動作也很簡單。跟著唱兩遍,上了場全靠自己隨意發揮。
「我說,我學哥哥吧,我有現成的衣服。於珍笑了,女扮男裝還沒演夠,是吧?
「我演一下你看看。
「我扛起橛頭甩開胳膊,扭著秧歌步唱著走場。老方站在一邊哈哈笑,別說,這小伙子還真行。
「往後這個節目缺哪角兒都由你頂啦。
「第二個節目『夫妻識字』。『黑咕隆咚的天上出呀麼出星星,黑板上寫字放呀麼放光明……』曲子我一點也不陌生,拉起來很順手。在這個節目裡,我演丈夫也行,演妻子也行。可是隊裡女同志少,我還得演女的。
「節目草草排了一遍,就集合上街。幾個男同志把洋鼓拿出來,一面大鼓,兩面小鼓,都是從敵占區放棄的學校裡弄來的。於大姐揮著指揮旗走在前面,兩把軍號跟著洋鼓,我和小徐各拿一把提琴。八個人排成一隊,踏著鼓點,嗒嗒嗒嘀——嗒嗒嗒嘀嗒嗒——
「紙坊店是個很小的縣城。一條南北大街,四五條小巷。軍樂隊從城隍廟到城門口,再從城門口穿過鬧市,引來許多大人、孩子。在街上轉一圈兒回到廟院,在鼓號聲中原地踏步,等人聚攏,就在大殿門口台階上演出。
「先是小合唱,然後是秧歌劇。化裝很簡單,在舞台一邊把軍裝換成農民衣服就行了。小伙子頭上扎條白毛巾,腰裡扎上纏帶;女人換上偏襟小褂,寬筒褲;老婆婆戴頂黑絨帽,裹上腿帶,腳尖翹起來,用腳後跟走場。
「老方站在人群後和群眾一起笑。演出結束後,他上台講話。雖是一口陝西腔,可我發現他很會演講。用的全是老百姓的土語俗話,態度和氣可親,時不時開句玩笑,看著台下問,是不是啊鄉親們?這時候我就想起了馬昌,他是不是也經常在這種場合給群眾講話?他口才好,會講話,講起道理熱情、生動,能感染人,可他有這麼多土語俗語嗎?像這樣場合,對著這麼多不識字的群眾,他講話的效果能趕得上老方嗎?」
夕陽照著這座山區小縣,沿街的舊瓦房反射出蒼褐色的光芒。城隍廟的演出散場後,看節目的人吵嚷著從大街走過,街上的人稀落起來。
十字街西邊有個不顯眼的店舖,廊簷下掛著一個鏡框,鏡框裡的照片顯示出它是縣城惟一的照相館。正當店老闆把鏡框取下,準備關門的時候,三個穿灰軍裝的女兵走進來。幾個孩子跟進去看熱鬧。老闆把天窗上的布簾拉開,讓夕陽的餘光照進來。他架好相機,身子拱進黑布,嘴裡叫著站好了,頭不要歪,笑一笑。手在快門上晃了一下,1946年深秋的這個傍晚,就定格在母親的相冊裡。幾十年後,當我翻看這本相冊時,母親當時的心境還清楚地印在她臉上。她挺著胸,背著手,胸前綴著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布徽章,腰裡的皮帶和扎到膝下的裹腿把她打扮得神氣活現。那是母親最得意的一張照片。在她的履歷表上,紙坊店是她人生的一個亮點。她在這裡參加革命,在這裡認識了方德勝。他是八支隊政委,也是文工團的政委。文工團的人都叫他大老方。在女兵們眼裡,他是個老革命。其實算起來,那時他也不過二十八九歲。
「老方這人天生一副大老粗相,敦敦實實的個子,黑臉膛,寬下巴,腮邊一溜鬍髭。穿戴不講究,再加上一口陝西腔,人顯得土氣、憨厚,誰都以為他是工農幹部。其實方德勝參加革命前是小學教員,算不上真正的農民。什麼時代興什麼長相。比起馬文昌,方德勝的長相更適合那個時代。他這副大老粗做派既能得到領導信任,又能受到群眾擁護。」
「春天來了,山坡上的野花都開了,樹和草也綠了。部隊在峽石打了一仗,解放了三王墳、舊縣城,文工團在雞鳴店舉行慰問演出。文工團已經發展到十幾人。
「大老方常到文工團來。有時跟我們一起吃飯,有時參加我們的學習會、生活會。有一天,他把幾頁黃草紙從口袋裡掏出來遞給小閻,笑著說,我這是胡日鬼,秀才看看讓文工團演一下,能成不能成?
「小閻看了,說故事還行。他把裡邊的詞兒改了改,譜上曲,讓我們排練。
「這個秧歌劇的名字叫《二壯參軍》。小伙子二壯報名參加了人民解放軍,怕家人拉後腿,藏在炊事班不敢回家。他爹、媽和他媳婦到處找他。他躲起來,讓班長替他做思想工作。媳婦秀花找到炊事班,在班長面前罵二壯思想落後,貪戀家庭溫暖,別人都爭著報名參軍,他躲起來不露面,叫全家人為他丟臉。這時候,二壯被老婆發現,老老實實站出來。原來二壯已經參軍穿上了軍裝。一家人歡天喜地送二壯離開家鄉。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
「老方很高興,看著小閻改好的劇本笑著說,小曾,你演秀花吧!
「我說,好啊,小徐我們倆演。
「排演的時候老方天天來。他站在場子外,兩臂抱起,兩手插繞在胸前。一看見我唱著他編的詞兒扭著秧歌上場,他臉上那陶醉的樣子就像喝醉了酒。兩眼發直,嘴角一動不動,每條皺紋都鼓起來,眼睛閃閃發光,直盯盯地看著我,像要把人吸進去似的,那副癡迷樣子叫人害怕。
「演出時,我決定把這個角色推給小徐。我害怕老方的眼神。他站在台下讓我心神不安,說不定會忘詞兒。我說小徐嗓子比我好,我給你伴奏好了。小徐說,你可是政委親點的呀,你不演,不怕政委生氣?於珍瞟著我的臉笑。
「我昨天行軍著了涼,嗓子啞了,你就救救場吧。小徐半推半就接了這個角兒。
「晚上,老方像我們每次演出那樣站在場子邊看。二壯的媳婦一出場,他的臉色就黑下來,一晚上不高興,不像從前那樣跟著觀眾笑。演出結束,我正在收拾提琴,他背著手晃著身子走過來。我裝作什麼也沒覺察,抬起頭說,政委幫我們揀場啊?
「小曾,是嫌我編的詞兒不好,還是嫌這個角兒不好,唵?
「你聽俄這嗓子,俄扁桃腺發炎呢呀。演砸了,俄們咋向政委交代嘛?
「他伸出指頭在自己腦門上點了點,是嗓子有問題?還是這兒有問題呀?
「俄嗓子有問題,這兒也有問題。俄受了涼,頭疼疼的。
「還撇陝西腔兒呢——哪兒學的?
「俄好歹在陝西也讀了一年書嘛。
「他吸弄一下嘴巴走開了。
「從那以後,我像做錯了什麼事,一見他就覺得心虛。」
「部隊在雞鳴店休整一天,然後準備進入伏牛山區。文工團的團員們一大早把拆洗的衣服、被褥拿到河邊去洗。河灘裡架起繩子,洗好的被單像風箏一樣,在繩子上飄擺。我和小徐攬著雙膝,坐在河岸上看對面的山。
「於大姐走過來,看著我的臉說,小曾,你過來一下。
「我走過去,和她肩碰肩沿河邊小路走。
「能不能把你的家庭情況跟我說說。
「我轉過頭看著她的臉。我覺得她好像有什麼話要跟我說。參軍之後我最不喜歡談論家庭,連想都不願想。從變成革命軍人曾超那一刻起,說起家庭,我就會情不自禁地情緒激動,好像心底有一堆乾柴,見火就會轟一下燃燒起來,只能用最苛刻的詞句才能表達我的憎惡。我把父親形容成封建專制制度的衛道者,把母親形容成十足的地主婆。天天抱著水煙袋,打牌,聽戲,什麼也不幹,連洗腳也要丫頭伺候。特別不能提到大哥。說到林春長,我心裡的仇恨就會迸發出來。這個資本家的奴才,地方反動勢力的走狗!……他幫助二哥營救過我們的同志,可那完全是為了保護自己。他知道我二哥加入了共產黨,不營救就會牽連二哥,連累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