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在說話呀!而是鼎鼎大名的鑄造專家李守才的意見,去年那個中型軋鋼機的主機架,就是在他的主持下製造的。他說不行,就是鑄鋼車間說不行,因為車間主任兼黨支部書記王永剛,到上海東方機器廠參觀學習去了,即使他在場,用有些人的話來說,是「白帽子」,也沒有多少發言權呀!他一共才上任三個月,鑄鋼的門檻還沒跨進來呢!何況據李守才平時散佈說:「我們這位新來的黨支部書記,不懂技術,我們分頭把關,他抓政治思想,我抓業務,互不干涉『內政』!」聽!即使那位車間主任在,看樣子也只能聽李守才的。
一下子,會議的情況急轉直下,剛剛沒表示態度的人開始發言了。
老態龍鍾的總冶金師,鄭重其事地站起來,他慢聲細語地說:「老李的意見我認為有道理,很有道理!這些困難確實是客觀存在的,確確實實!他的建議應該予以重視,不能等閒視之。」
接著又有一個車間技術主任發言:「對待這麼大的機器,確實得慎重從事,否則,影響太大了!」怎樣慎重從事?有何影響?他沒有談出來,不過,從剛才他的遲遲不發言,現在又急急忙忙發表意見,可以看出他的基本態度是什麼,儘管他說的是模稜兩可的話。
隨後又有一兩個人發言,也說了幾句不明不白的話,不過,仔細聽起來,還是明明白白的:他們贊同李守才的意見。
會上出現兩種不同的意見,由於多半是從本單位情況出發的,誰也沒說出反對對方的話,不過,誰也反對不了誰,只有自己對自己家裡的事摸得最清楚。但,李守才的發言實質上是否定了前邊一些人的意見,「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鑄不出主機架,說什麼也沒有用。
會場的秩序有點亂了,一時交頭接耳,嗡嗡之聲不絕,都在議論李守才的發言。
本來信心不足、也不善於掌握會場的總工程師,有些為難了,他求助般地望著前排幾個處長、主任,但誰也不發言了。那個靠近主席台的人,又在他的耳邊說了幾句什麼,於是,總工程師站了起來,他乾咳了幾聲,然後說:「今天開會的目的,就是希望各位主管業務的同志,擺擺情況,談談看法,咱們這個會不作具體決定,現在只是醞釀,醞釀階段就是聽取意見的階段,最後的結論還有待於廠黨委研究作出,」說這話時,他拿眼睛向各處搜尋了一下,就在一個不顯眼的地方,他搜尋到了,原來黨委副書記不知什麼時候靜悄悄地坐在那裡了,正在向一個小本本上記些什麼。總工程師的話停在這個地方了,顯然是有所期待,只見黨委副書記朝著他點了點頭,他才繼續講了下去,「今天各位已把情況擺了,基本問題也清楚了,我們將把這些問題向黨委匯報……」
總工程師說出這些話,顯然有些吃力,鼻尖上出現了汗星星,他掏出手帕來用力地擦了擦,然後又把視線投向黨委副書記坐的那個角落,意思是要副書記談談。副書記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隨即含笑地站起來說:
「我是來聽會的,沒有什麼好說,總工程師已經把意思說清楚了,我認為也是這樣,大家把問題擺出來了,各種看法都有,各抒己見,這很好嘛!廠黨委進行研究時,將很好地考慮大家的意見。」最後,黨委副書記還語重心長地補充了幾句:「今天大家主要是談實的,今後還應該多務務虛,特別是把人的因素好好考慮一下,這樣會幫助我們全面地來分析問題的。黨委認為,在未作最後決定之前,各車間、處室,還應該放手發動群眾,深入研究,積極主動地進行生產技術準備工作。」
副書記說完話後,會議就散了。人們紛紛回到自己的單位去。
李守才和那位總冶金師一塊兒走出會議室。這兩位工程師不但業務相近,性情也相近,因此,他們彼此也很談得來。剛出會議室的門,總冶金師就說:
「老李,你的發言很好,考慮得很全面,想不到你還有這個綜合概括的本事。」
「哪裡,」李守才謙虛地說,把雪茄尾巴從左手移向右手,用力甩在地上,不過,當他看見雪茄尾巴還向外冒煙的時候,忽然想起來,工廠區內是不准隨便扔未滅的煙蒂的,於是又回頭走了幾步,用皮鞋狠狠地踏了幾下,然後又趕上總冶金師繼續說:「哪裡,我有什麼概括能力,不過把實際情況擺一擺,讓領導上和有關人員把問題看得全面一些。」
「對!對!」總冶金師連聲說道,「我完全贊成你的意見,沒有一點保留。」說完,他和李守才分手了,好像他和鑄鋼車間副主任走這麼一段路,是專門為了說出這兩句話似的。
李守才感到很愜意。總冶金師無保留地支持他的意見,那說明自己的論據已站穩了腳跟,由此也可以斷定,它將會在多數技術負責人的心目中站穩腳跟。
於是,他加快了腳步。
從技術大樓到鑄鋼車間足有三里路的距離,五十多歲的李守才走起來多少有點兒吃力。因此,當他登上車間生活間的三層樓上時,他幾乎是扶著樓梯的欄杆一步一步登上去的。迎接他的,是車間辦公室一片嘈雜的吵嚷聲。
原來,辦公室裡已坐滿了人。各個工段的工人、技術組的技術員、計調組的職能人員、文書、資料員……車間的人幾乎全來了。不知是誰傳出了今天廠部開生產技術準備會議,討論接受大型軋鋼機任務的事,他們是專門等候技術副主任回來報告會議情況的。當李守才走進來的時候,一個名叫劉向華的青年鑄工,正高聲地談論著:
「我敢肯定,這個光榮任務一定會接下來!你們想想,幹這樣的大件,多帶勁兒,哪個單位不爭著干?咱們廠還能把它推出去?……」
「那還用你說?廠裡推出去,我還不答應哩!」又一個小伙子接著說。
……
李守才一走進門,人們立即靜了下來,說了一半話的人也閉上了嘴。大家一齊把技術副主任圍住了,以他為圓心,以大小不同的半徑,圍上好幾層。個頭小的人,不得不站在凳子上。
李守才不得不用手推開一下離他最近的人,從身上掏出手絹,擦一擦臉上的汗星星。
「怎麼樣?李主任!」有人著急地問。
「會議開得很好。」李守才滿意地說。
「怎麼好法?你快談談!」那個叫劉向華的青年工人要求道,他站到凳子上去了。
「各方面的情況都擺了,各種問題都分析到了,意見談得很透!」他又去掏他的大雪茄和打火機了,打了幾下也沒點著火,一個名叫梁君的技術員,忙向另一個技術員要來火柴,忽地劃著了,給李守才點上。
「你談什麼沒有?」又是那個青工的聲音。
「我把咱們的情況也徹底擺了擺,」李守才狠狠地吸了一口雪茄以後說,「很多人都同意我的意見,鑄造主機架這一關,我們闖不過去!」語氣顯得有些輕飄飄的。
「闖不過去?」大家一聽,愣住了。「這是怎麼回事?」這些天來,他們和全廠其他各單位職工一樣,議論著,等待著,盼望著這個光榮任務的到來。劉向華和別的一些青工,幾乎連做夢也都在幹著大機架的活。可是,技術副主任卻說「闖不過去」,看樣子是不準備接受這個任務了?這對人們真是意外的一擊。大家你看著我,我望著你。劉向華的嘴唇不覺撅了起來。
「到底怎麼回事?李主任,具體談談好嗎?」一個身材高大的人,從最外一層擠到前面來,高聲地問道。
這人是大型鑄造工段長戴繼宏。他約有二十七八歲年紀,頭戴一頂鴨舌帽,身穿一身被灰沙沾染的白色帆布工作服。他長得濃眉大眼,膀大腰寬,闊大的前額,豁亮高聳,忠厚中顯出剛毅、堅定、智慧和倔強,寬闊的肩膀,肌肉發達的胳臂和一對鋼鉗般的雙手,似能挑起千斤重擔。當他朝前擠的時候,密密嚴嚴的人叢,自動地閃開一個道來。他洪鐘般的話聲,使李守才為之一震,片刻竟答不出話來。
「問題已經很清楚了!」隔了一會兒,李守才振振有詞地說,「咱們幹不了這樣的大鑄件,即使外國幾個先進國家,在技術上也沒完全過關,咱們哪能幹得了?」
「那怎麼辦?」戴繼宏炯炯的目光直射著李守才,在這種目光的逼視下,李守才不得不把臉轉過一邊去。
「我提了個合理化建議,」李守才好像沒理解大夥兒的心情,反而安閒地向他的大皮躺椅上一坐,「為了不影響『新鋼』早點投產,我建議盡快向國外訂貨。」說完,他笑著向戴繼宏說:「老戴呀,你不必過於緊張了,你們工段,現在就做些一般性的生產準備工作吧!實在沒事幹,就讓大家學習點業務知識也行,養精蓄銳好了!」他把戴繼宏的心思,完全誤解了。
一瓢冷水澆進了戴繼宏滾燙的心胸,他簡直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實際上,李守才的話正往自己的神經裡鑽,想向外推是推不掉的。不過,他哪能甘心呢,他又前進了一步,「廠裡怎麼說?」
「會接受我的建議的!」李守才胸有成竹地說,「大家知道,咱們車間是關鍵,可咱們『三無一缺』,」他又把會場上自己的高論擺了出來,「事實勝於雄辯,他們那些車間氣兒再壯,也沒有辦法克服咱們的困難。因此,實質上是接受了我的建議。」李守才對今天他在會上的發言,深為得意。「會接受的!從實際出發,只有這麼辦。」
就像在生產技術準備會議上一樣,室內所有的人聽了李守才的話,也嗡地一下在思想裡炸開了。
「李主任分析得真透徹!」有人故意小聲地說,其實是想使人人都能聽到,特別是讓李守才聽到,「問題看得就是准!」這是技術員梁君那女人般的尖細的聲音,今兒這聲音顯得格外刺耳。「『三無一缺』,總結得妙!」
「這些問題咱怎麼就沒想到?」有的人說。
「人家技術水平就是高嘛!」有人唱讚美歌了。
李守才滿意地側耳傾聽。
「也不見得像他說的這麼嚴重!」有人小聲地嘟囔著,聽得出這又是那個小劉的聲音,不過,在此時此地,聲音顯得太小了,很多人都聽不見。李守才卻聽見了,他抬頭看了看,覺得這是個無足輕重的青工說的,也就一笑置之。
「什麼都分析到了,就是沒把我們的幹勁分析進去。」有人不滿地說,這是一個外號叫李大炮的青年鑄工說的,不過,今天這「炮聲」也不太響,而且「炮彈」還沒發完,就有人給他頂回去了:
「幹勁!幹勁又不能解決『三無一缺』!」
……嗡嗡嗡嗡,後來聽不清誰在嘰咕了。
戴繼宏還沒來得及考慮李守才所說的那些「條件限制」。他過去一直是這樣:上級佈置任務下來,就全心全意接受下來幹,至於困難,那當然少不了,世界上哪有沒有困難的事,何況是搞社會主義建設!有困難,就想辦法一個個地去克服好了。對待大型軋鋼機主機架的鑄造,他也是這樣想的,只等領導一聲號令,他們就幹起來,萬沒想到李守才開頭便打了退堂鼓,他哪裡能甘心?但這事來得太突然了,他事先沒朝這方面考慮,事到臨頭,滿心要說的話,像千軍萬馬般一齊擁到唇邊,就是少一個帶頭的,因此,憋得他面紅耳赤,青筋勃勃,胸膛起伏,眉頭皺起大大的疙瘩,半晌,鼓足了勁,才說出這麼一句:
「李主任,我不同意你的意見!」在一片嗡嗡聲中,戴繼宏洪鐘般的嗓音,倒起著一個很大的鎮靜作用。人們一齊望著他,有的驚訝,有的表示贊同……
「你不同意?」李守才有點意外地望著戴繼宏那赤紅的臉,不過,立即他便平靜下來,「這不是同意不同意的事,這是客觀存在!連廠裡都承認這個存在,你能不承認?好了,老戴!這些是領導上的事,用不著你操心。」
「李工程師,咱們還是抓緊時間去完成那個總結吧!」那個叫梁君的技術員,在一旁提醒李守才。
這一提醒正合李守才的心意。他連忙說:「對,對,那件事得抓緊點。好了,」他向周圍的人群說,「大家回去吧,各就各位!老楊,」他轉過頭,朝坐在工人中間的那個青年技術員楊堅說,「你留下來,繼續那件工作。」
說罷,技術副主任逕自走到隔壁另一間辦公室內去了。梁君也尾隨著進去。
半晌,那個技術員楊堅才站了起來,他同情地望了望戴繼宏,似乎想說什麼,嘴唇動了幾下,卻沒有說出來,只苦笑了笑,勉強地走進隔壁那間辦公室。
留在原地的人們,用異樣的眼光看著他們的背影,誰也沒說話,室內的空氣顯得非常窒悶。忽然,一聲汽笛呼嘯聲劃破了這凝滯的空氣,一列載著鑄型用砂的列車,從遠方開進廠裡來了,鑄工們的情緒又開始活躍起來,劉向華一拍檯子,激動地問戴繼宏道:
「老戴,難道咱們車間真沒種啃這塊大骨頭?」
戴繼宏心裡直冒火,似乎沒有注意小劉的問話,他想了一下,自語般地大聲說:
「這樣不行,不能抱這個態度!我找黨委去!」
說罷,他用力地拉開了門,腳步沉重地走出辦公室。剛出門,忽然一陣隆隆的雷聲傳進耳鼓,放眼望去,天空風馳雲奔,昏昏濛濛,一股陰冷的氣流,直向他的胸膛裡侵襲,使他感到更加鬱悶,他不由解開衣襟,敞開胸懷,讓猛勁的風對著胸口吹;胸中的萬頃波濤,更加洶湧澎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