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寬闊的碧綠的大江,從一座高矗雲天的山腳下流了過來,帶著不羈的浪花,洶湧澎湃,奔騰直瀉,當它流到一個廣闊的平原之後,便奇特地轉了個彎兒。多少年來,在這大江拐彎的地方,一直是片空曠的荒原,野草齊眉,怪獸出沒,聽不見人的聲音,看不到人的蹤跡,在風雪冰雹粗野的鞭撻下,淒苦地度過了漫長的歲月。
江水漲了又落,荒原綠了又黃,冰雪融了又凍……終於到了這麼一天:東風從太陽升起的地方吹來了,冰河解凍了,嚴寒逃遁了,毛主席的隊伍把陽光和種子一齊帶來,在這江岸旁,播下了永恆的春天。
總路線的紅旗,把大躍進的熱浪推到這荒原上。勘探隊員接受了光榮而艱巨的任務來到這裡。鑽探機從深深的地層中掏出了一撮撮赭色的土塊,它們被送到北京,送到科學研究機關,經過科學家精細的鑒定,這裡不但可以接受拖拉機的耕耘,而且完全可以承受巨型機械的壓力。中央發出了命令,要在這裡建立裝備鋼鐵工業的大型機器廠——北方機器廠,為我國社會主義工業化打下堅實的根基。於是,勘探隊員們在野草叢生的地方搭起了帳篷,在野狼和狍子出沒的地方,打下了木樁,刻下了水準點,並插上了第一面紅旗。紅旗從全國各地招來了成千上萬的建設者,他們中間有長征的老戰士,「二七」的老工人,淮海戰場的爆破手,長江大橋的打樁工,還有從北京、上海來的工人和學生……
在那火騰騰的大躍進年代裡,滿載的馬車、汽車、火車,從祖國四面八方開來了,帶著鞍鋼的鋼樑鐵架、上海的發電機、興安嶺的木材、大別山的石塊……工地上各種建設器材堆積如山。
打樁機排成隊,昂著頭,傲然地指向碧藍的天空,巨錘急如雨點,將長長的鋼樁揳到地心深處。
在哈氣成霜、唾水成冰的日子,土建工人們爬上高聳入雲的腳手架,把巨大的屋面板吊裝上來,加速廠房的建造。
驚人的奇跡,又一次在中國的土地上出現了,短短幾年時間,一座現代化的工廠初步建成了。那高大的紅色廠房,如山巒起伏,疊疊叢叢。成排的煙囪,大口地噴吐著濃煙,在天空盛開著黑牡丹。廠房的上空,熔爐染紅了天上的朵朵雲煙,彷彿是浮動的彩霞。日日夜夜,從廠房內傳出的隆隆的機器聲,嗚嗚的馬達聲,鏗鏘的金屬聲,鼎沸的人聲,像是一闋雄壯而激越的交響樂正在祖國遙遠的北方演奏。
工廠內也出現了奇跡,在廠房尚未完全建成、機器尚未安裝完畢的時候,工人們在邊基建、邊安裝、邊生產的情況下,開展了轟轟烈烈的比學趕幫超勞動競賽,建造了第一流的基礎工程,安裝了巨型的鍛壓設備,加工了冷軋輥;同時,還生產了一台中型軋鋼機和其他一些輔助設備,成為快速建設大型機械製造廠的一面紅旗,有力地支援了國家的建設。
現在是一九六○年六月中旬,一個新的戰鬥任務,又在這座工廠內醞釀著。
這就是製造大型軋鋼機的生產任務。
自從大躍進以來,我國鋼鐵工業有了巨大的發展,興建了不少新的鋼鐵工業基地,「新興鋼鐵公司」便是其中最大的一個。這個現代化的鋼鐵聯合企業,是完全由我國自己設計、用自己的設備裝備起來的。目前,各方面的設備都已基本上安裝起來了,但其中有一台關鍵性設備——大型軋鋼機,還沒有著落。
這台大型軋鋼機,最初是準備向國外訂貨的,後來,國家考慮到向國外訂貨,時間很難保證,會影響「新鋼」興建的速度和國家對鋼材的迫切需要;同時又認為,北方機器廠生產過一台中型軋鋼機,有一定的經驗,再加上黨的自力更生、奮發圖強方針的鼓舞,廣大職工的革命精神有了進一步的發揚,因此,把大型軋鋼機的製造任務交給「北方廠」還是可能的。但也考慮到,這個廠尚未完全建成,設備還不齊全,沒有製造大型機器的工藝資料,因此,在任務正式下達以前,先提出來讓該廠職工進行醞釀,做好思想上的準備。
北方機器廠的職工們聽到這個消息後,極為振奮,在車間,在處室,在宿舍,在食堂……人們處處在談論這件事情,它成為全廠職工談話的主題。不少工人紛紛向黨委上書下保證,要求廠裡把這個任務快點接受下來。他們說:我們要用自己的雙手,使這個鋼鐵巨人盡快站起來,為社會主義建設服務。
為了落實和肯定這項任務,工廠的總工程師,立即召開一個生產技術準備會來進行研究。
會場是在技術大樓的會議室裡。它在這座大樓的最高一層,是為了加速工廠的生產準備工作而提前落成的。寬大而明亮的窗子,一邊對著遼闊的原野,朝遠處看去,只見那綠色的禾苗,正在陽光照耀下歡快地生長;近處,卻是那密密叢叢的腳手架,建築工人們正站在上面揮動著瓦刀,傳遞著磚塊,緊張地建造著職工宿舍,顯示出新興的工業區所特有的場景。窗子的另一面對著北方機器廠全部廠區,除了看到高高低低的廠房外,還可以看到正吐著黑乎乎濃煙的煙囪,煙囪下面,有無數細小的煙霧——灰色的,粉紅的,還有帶毒氣的黃煙;黑色的冷卻塔裡冒出大片大片雲朵般的蒸汽,粗大的煤氣管道,在高空上四通八達,逕直地穿過廠房的鋼樑上,最後彙集到煤氣站那日夜緊張戰鬥的煤氣發生機旁。透過那高大的鋼窗,還可以看到大型金工車間游龍怪獸般的巨型機床;現在,那台龍門刨上的刨刀,正用力地啃著一個大部件的黑皮,卡哧、卡哧的聲音,隱隱地可以聽到……戰鬥的熾熱的氣氛,隨著熾熱的風不斷地吹到會議室中來。
室內,一排排寬大舒適的坐椅面前,放著長長的條桌,牆壁上排著各種生產圖表和一些產品裝配圖。現在,一張比例為1︰10的大型軋鋼機裝配圖,比任何圖形都要威嚴地懸在那兒,吸引著一個個前來開會的人的注意。
今天到會的人很多。他們多半是工廠的中層業務領導幹部,有各個處室的總師和車間的技術主任。大概由於今天的會議很重要,人們都提前來到了會場。下午一點半鐘,準時宣佈開會。
會議由廠的總工程師主持。他坐在會場最前端的一個會議台前,居高臨下,可以看清每個人的面孔。
總工程師的情緒略略有點兒緊張,聲音甚至有點兒發顫。不過,說過一段話後,就恢復正常了。他簡單地說明了一下今天開會的內容,接著,便談到了這項新的生產任務,他交代了任務的情況和主管部局的意見,還有廠領導的初步看法,然後,便要求各單位領導發表意見。總工程師是全國有數的機械製造專家,業務上是很受人尊敬的,但講起話來卻顯得很吃力。他說:「……上級要求我們充分發動群眾,挖掘潛力,本著自力更生、奮發圖強的精神,來研究和落實這項任務,希望大家發言時也貫穿著這個精神。」說了許多「實」的情況,但一到務虛,就這麼幾句話便完了。
首先發言的是煉鋼車間的技術主任,他是個四十多歲的工人工程師,他們這個車間在基建、安裝生產方面,一直走在前邊,因此,談起話來也理直氣壯。他說:「我們全體職工一致要求我們廠,把這個光榮的擔子挑起來。至於我們車間,保證鋼水供應,要多少,給多少,需要開幾爐,就開幾爐,必要時,我們一齊開!」話說得噹噹響,一點不含糊、不拖泥帶水,乾脆,利落,聽起來蠻痛快。
模型車間主任是個轉業軍人,由於他從小是模型工出身,因此對模型很內行,他兼管車間的業務工作,說話時還保持當年軍人的氣概:「這個戰鬥任務,我們廠一定要接下來!只能前進,不能後退!我們模型車間,保證全力以赴,爭分奪秒,拿出各種模型來。」那股勁頭,就像在戰場上向上級要求戰鬥任務一樣堅決。
金工車間的技術主任,是解放後畢業的大學生,向來敢想敢幹,不怕困難,最近才提拔當工程師的,他說話時還有著年輕人的那種朝氣蓬勃的勁頭:「我們沒有別的話好說,只要毛坯下來,我們立即就上床子,要什麼時候出來,就什麼時候出來。」
緊接著,工具車間、輔具車間、動力站、供應部門,都表示了態度,一致要求接受任務。
會議熱烈地進行著。會場上煙霧瀰漫,煙灰缸裡被一隻隻煙尾巴佔滿了。
大多數的人都表示過態度了,爭先恐後的局面平靜了下來,後來,不知怎麼的會場竟沉寂起來,許多人的目光齊向一個角落裡投過去。「是怎麼回事?」有人莫名其妙地小聲問道。
「怎麼樣,還沒發言的同志談談吧!」總工程師提醒說。但是還沒有人做聲,只見坐在主席台前的一位總冶金師向總工程師咬咬耳朵,總工程師點了點頭,然後笑著說:「老李,你們車間怎麼樣?」
一下子大家明白了:還有一個「關鍵人物」沒表示態度,有些人正在看著他呢!
他就是鑄鋼車間的技術副主任李守才。
大型軋鋼機最關鍵、最大的部件,就是主機架,必須在鑄鋼車間鑄造。主機架在軋鋼機上,就如同一個人的身子,如同一棵樹的主幹,造不出主機架,軋鋼機也就不存在了。鑄鋼車間不講話,別人說了再多又有什麼用?大家的眼睛不望他望誰?
李守才在眾目注視下,慢慢悠悠地站起來了。他約有五十多歲年紀,寬寬的前額,已光禿禿的「敗頂」了,顯出腦力勞動者所常見的徵象。稀疏的幾根頭髮,也染上了白霜。他的動作遲緩。多脂肪的手指間,經常夾著一支雪茄。看來總在沉思的雙眼上,架著一副老花眼鏡,為了便於看見書報,常把眼鏡架在鼻樑上,現在,在他想發言的時候,又不由得取了下來;可是,嘴裡還叼著雪茄,說話時也得把它拿下來,因此,兩隻手有點不夠用似的,於是,又只好把眼鏡戴上。這些動作他做得卻很自然,並不顯得笨拙,這種「學者風度」,往往還會使一些人莫名其妙地肅然起敬。
但在今天,這些動作在與會者的眼裡,卻顯得非常拖拉,甚至是在浪費時間。可是,有什麼辦法呢?還得耐心地聽他的。
「我談談。」李守才到底又把眼鏡取下來了。坐在附近的人看得清楚,在他的前邊放著一張不大的紙片,大概是寫的發言要點。他沒有去看那紙片,卻朝著大家說:「談談個人的一點看法。」聲音略略放大了些,「剛才幾位發言,很令人振奮,充滿自力更生的精神,值得我們單位好好學習!特別是煉鋼車間,」他對那位工人工程師投過一個欽敬的微笑,「我們休戚相關,至為密切,能夠作出這樣的保證,更增強了我們的信心。模型車間也是我們的榜樣,我們更是兩位一體。」說時,還向那位轉業軍人出身的主任點頭致意。「至於我們車間,和全廠各單位一樣,熱切地想為製造這個鋼鐵巨人貢獻一份微薄的力量,但是——」他忽然來了個急轉彎,這兩個字立即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過來了,因為剛剛那段「序言」,使大家有這樣一個感覺:和前邊幾位發言人一樣,鑄鋼車間也是挺身而出了,只不過是專家講話,總有個專家風度,自是與眾不同。可是這「但是」二字,卻是「驚人之筆」,一時會場屏聲斂息,凝神聚思靜聽下文。
「但是,主機架鑄造這一關,我們闖不過去!」
「啊!」許多人驚訝地叫了一聲,坐在主席台上的總工程師,也震動了一下。會場上出現了少有的嗡嗡聲。
「為什麼闖不過去?」李守才自己問道,這一問倒使人們又肅靜下來。他自己接著回答道:「我們對任務進行了實事求是的科學分析!」他把這幾個字說得特別重,每個字都加了重音。「本著對國家這一重大任務負責的精神,我們也實事求是地把問題擺出來,向在座的各位請教。」說到這裡,他把面前的小紙片拿了起來,戴上老花眼鏡,看著紙片一字一音地說下去:「第一,我們沒有大的造型設備及鑄造附具。
大家知道,製造這樣大的鑄件,沒有這些設備是不行的,你總不能用幾個小砂箱造出大砂型來;第二,我們沒有大的起重設備,大家知道,澆注這樣大的鑄件,沒有幾百噸的天車是不行的,你總不能用手把鋼水包拎著澆進砂型裡去;第三,我們沒有大的乾燥和熱處理設備,大家知道,乾燥大砂型,鑄件退火,沒有相應的設備是無法保證鑄件的質量的。而最重要的是,我們缺少鑄造這樣大鑄件的資料和經驗。大家知道,對鑄造來說,沒有這些資料和經驗,是寸步難行的。概括起來說,我們的情況可歸納為四個字:『三無一缺』!『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我們雖然和大家一樣,滿腔熱情想接受這個光榮任務,但心有餘而力不足啊!」最後,他又補充說:「我們在座的都是搞科學技術的,不是詩人,不能光憑熱情辦事。沖天幹勁還要跟科學精神相結合,我們不能做我們無法做到的事!為了爭取時間,不影響『新鋼』的建設和國家對鋼材的需要,我們建議最好趕快向國外訂貨,即使不能全部訂貨,至少主機架由國外協作解決。」
李守才慢騰騰地坐了下來,又把雪茄銜到口裡。
一個悶雷把大家打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