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風流 第594章 勢如壘卵
    丹巴烏爾濟騎著他引以為傲的黑頭大馬,頭一個衝出大非川的軍營。彷彿慢了一步,蘭州的金珠美女就要旁落他人之手。

    緊隨其後,十萬騎兵其中有三萬崑崙鐵騎,如同烏雲蓋天呼嘯而出,每名騎士都揚著手裡的吐蕃彎刀嗷嗷的大叫。那情形,彷彿不是去打仗,而是去成親。

    中原,在他們看來就是夢裡天堂,那裡黃金遍地美女如雲!

    噶爾欽陵負手立於大毳車上,目視丹巴烏爾濟率軍襲捲而去,鼻子裡悠長的吐出一股氣息,暗道:丹巴烏爾濟雖是魯莽愚鈍了一些,但衝鋒陷陣摧城拔寨的確是一等一的好手。我是該早些出兵襲取鄯州了。就算拿不下州縣城池,也可以圍城打援——我的兩個弟弟,還在玉陽二關苦苦鏖戰。只要鄯州這裡戰事一起,玉陽二關糧道斷絕完全孤立,破關只是遲早的事情……如此一來,蘭州防線必定一崩而潰!

    「馬踏河隴劍指中原,指日可待!」噶爾欽陵一掌拍在圍欄上,雙目之中精光迸射!

    與此同時,假羊倌兒秦慕白扔下了羊群與脫毛的黑皮牧馬,伏在火雲神駒的背上,瘋狂疾馳!

    「火雲!全靠你了!能跑多快,就多快!」秦慕白趴在馬背上緊緊抱著馬脖子,說道,「吐蕃大軍的推進速度,頂多一日兩百里。現在已是午時過了,他們半夜還要紮營安歇,差不多剛好是離幻月谷前五六十里停下。我們就不歇了,拚死也要盡快趕到鄯州!」

    火雲彷彿是聽懂了他的話,渾身肌肉突突的爆起,揚蹄狂奔宛如疾電!

    北風如刀,割在臉上生生的疼!

    秦慕白感覺,自己已經被凍僵了,迎著風,眼睛都是睜不開,鼻孔裡好像都要結了冰。

    火雲,也就當真能玩命!載著秦慕白一路狂奔,竟似沒有半分停歇的意思!

    深夜,鄯州刺史府內。

    秦慕白陣亡的消息,正式散佈出去已經有幾天了。刺史府裡紮起了靈堂,諸軍將佐州縣上下相繼前來弔唁。城中百姓無不悲痛,每日圍在刺史府外哀鳴哭求,爭先想要入內進香叩拜……與此同時,鄯州城內也是一片風聲鶴唳劍拔弩張之相。關西軍全體撤回州城後,一併入駐城中,開始佈防。李道宗一紙令下,命蘭州刺史肖亮將近期新募的三萬蘭州新軍,與其他治下州縣所有的留守府兵,共計五萬人馬,無論良莠全部調充到了鄯州來參加佈防。鄯州城中的百姓,也自發組織了一些人手,或捐募錢糧或幫建軍捨,還有組成了伐木隊出城伐林備作檑木,輔佐軍隊修築城防。

    如此一來,蘭州大都督府治下的所有兵力,除了遠在玉陽二關佈防的以外,全部集於鄯州前哨之城!

    李道宗已經飛書奏報朝廷,告之秦慕白的死訊、敗走大非川的實情以及請求援軍了。

    眼下的情形,可謂萬分危機。大非川門戶已失,鄯州便成生死之咽喉。若此處被敵軍攻拔,蘭州便會赤裸裸的暴露在吐蕃人的鐵蹄彎刀之下。

    河隴之地,沃野千里數十州縣,勢如壘卵!

    李道宗這個代理大都督、臨時大元帥,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壓抑與危機。早年開國立邦南征北戰之時,他也曾掛帥領軍,但那時無論成敗頂多承擔一戰之得失。但眼下,蘭州這副千斤重的擔子任誰也會扛得呲牙咧齒。

    早年,皇帝李世民還是秦王的時候,西擊薛舉兩番苦戰,方才定鼎河隴。如今,幾十年過去了,蘭州又要淪入敵手麼?

    李道宗,焦頭爛額,夜不能寐。

    這裡,可是大唐的半壁江山啊!

    這一戰,當真是誰也不敢輸,輸不起!

    男人們忙著幹些大事,彷彿將幾名特殊的女子都給遺忘了。

    原本病入沉苛恍恍惚惚的李雪雁,經過一路顛簸,又親眼見到了秦慕白的棺裹與靈堂,病情愈重。整日高燒昏迷不醒,偶爾張口吐出幾句囈語,也全是「解藥」、「慕白」、「等我」這些字眼。

    陳妍和康復過半已經能下床的澹台雙雙,每日陪伴著她,擔心不已。蘇憐清至從看到陳妍這個天生剋星的出現,就彷彿是人間蒸發了,遠遠的躲起不再見人。

    經過幾日的強灌湯藥,李雪雁身上的高燒總算退下,人也清醒了不少。陳妍與雙雙好歹暗吁了一口氣。

    這一日清晨,李雪雁方才睜開眼睛,突然就對陳妍說道,「姐姐,你能幫我個忙嗎?」

    陳妍被李道宗收為義女,李雪雁上面沒有姐姐,因此便把陳妍視作親姐妹,向來感情極好。

    「好,你說。」陳妍答道。

    「你去給我準備一身嫁衣,好嗎?」李雪雁說道。

    「嫁衣?」陳妍納悶的眨了眨眼睛,「你要幹什麼?」

    「我要與慕白,舉行冥婚之典。」

    陳妍吃了一驚,睜大眼睛看著李雪雁,一時語失。

    「姐,幫我,好嗎?」李雪雁扭轉頭來,看著陳妍,哀求。

    陳妍輕歎了一聲,點頭,「你等等。」

    「謝謝你,妍姐。」李雪雁蒼白的一笑,說道,「我就知道,你肯定會答應的!」

    「為什麼?」陳妍微笑,伸手撫摸著李雪雁蒼白的臉龐,憐憫的說道。

    「因為此刻,只有你才會懂我的心情。就連父王,他也不懂……」李雪雁輕聲道。

    陳妍驀然心中一痛,輕輕點了點頭,「你好生歇著吧,我去去就來。」

    一個時辰後,陳妍去而復返,帶來了鳳冠霞帔,姻脂水粉。

    李雪雁下了床來,沐浴更衣,坐到銅鏡前,陳妍給她梳妝打扮。

    李雪雁看著銅鏡中的自己,一直在微笑。

    「妍姐,你與慕白舉行過婚儀典禮了麼?」

    「沒有。」陳妍一邊給李雪雁梳理長長的頭髮,一邊答道,「我從不在乎這些。」

    「女人啊,一輩子就這麼一次,怎麼能不在乎?」李雪雁的一雙唇角向上撩起,露出一抹甜至淒愴的微笑,說道,「從今天起,我也是一名妻子了,不再是小孩子。」

    陳妍的手驀然停頓了一下,眉頭一皺,說道:「你不會是想幹些傻事吧?」

    「放心,我不會。」李雪雁微笑道,「慕白雖是去了,可他還有母親,兄妹,和兒女,還有你和高陽皇姐、武媚娘她們。有你們相伴,我不孤獨。我能活下去。」

    陳妍無言以對,默默的歎息搖頭。

    「妍姐,你是不是認為我很傻?」

    「沒有。」陳妍說道,「世間頗多像你這樣的癡情女子,但更多郎心如鐵。」

    「姐,我不後悔。」李雪雁頓了一頓,突然抬起頭來看著陳妍,認真的,一字一頓道,「真的,我不後悔!」

    「我知道了……」陳妍輕輕的點頭,拍她的肩膀,說道,「以前,我曾見過一個女子為情迷醉、為愛癡狂,我以為那便是女人的極致。現在我明白了,情愛之深,只有更癡,沒有極致。」

    「妍姐所說的那個『為情迷醉、為愛癡狂』的女子,是我高陽皇姐麼?」李雪雁說道。

    「沒錯,是她。」陳妍歎息了一聲,說道,「她真的很執著,執著到瘋狂。」

    「我很羨慕我那皇姐的……」李雪雁輕輕咬了咬嘴唇,說道,「我不是羨慕她最終得到了什麼,收穫了什麼,而是羨慕她的勇氣與執著。與她相比,我就是一個可憐的膽小鬼。我活得小心翼翼畏手畏腳,喜歡的不敢要,想要的不敢說。到了我敢說敢要的時候,卻已經沒有機會了……為何,高陽皇姐就能那樣率性執著,我卻如此糾結躑躅?」

    「人各有天性,豈能與他人盡同?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你的善良與真誠,亦是旁人無可比擬的。」陳妍撫著她耳際的髮絲,看著銅鏡中面露微笑的道,「雪雁,你今天真的很美。」

    「是麼?」陳妍抬起手來,手指冰涼的輕輕撫過陳妍的臉龐,悠然道,「妍姐,你是我見過的最睿智,也最坦蕩大氣的女子。和你在一起,真的心裡一點壓抑也沒有,更不用擔心任何事情。還有,你很會照顧人。慕白和你在一起的時候,一定很輕鬆很開心,對麼?」

    「……」陳妍無語以對。腦海裡再度浮現出,以往在襄陽郊野小樓中的,一幕幕。

    一個時辰後,天已黃昏。刺史府側宅的靈堂裡,人漸漸少了。只有宇文洪泰,仍舊坐在靈堂裡,懷裡抱著秦慕白用過的那柄虎頭鏨金槍,手拿一塊絹帛,面色沉冷默默無言的擦拭槍鋒。

    「三哥,改日那吐蕃蠻子要是殺了來,俺就提你這把大槍,去宰人!」宇文洪泰自言自語道,「俺要是回不來了,到了黃泉下,就提這竿槍去見你。到時候俺會告訴你,俺用這槍宰了多少吐蕃蠻子!你聽了一定會高興的!」

    靈堂裡剩下幾個伺候香案與紙錢的軍士,聽到他說這些話,紛紛牙關緊咬,把拳頭捏得骨骨作響。

    這時,陳妍與澹台雙雙,扶著身著鳳冠霞帔的李雪雁,從側門走入了靈堂。

    眾皆驚疑,宇文洪泰站起身來瞪大眼睛道:「嫂嫂,你們來幹什麼的?」

    「今日,文成公主殿下要與少帥,完婚。」陳妍說道。

    「啊?」眾皆目瞪口呆。

    「妍姐,不必驚動太多人了。就此舉行婚禮吧!」李雪雁微笑道,「在場諸位,便是賓客了。」

    「這、這、這……」宇文洪泰傻了眼,嘴裡直哆嗦。

    「呼——」

    一聲響,一件大紅的新郎袍,披到了秦慕白的棺裹上。李雪雁看了看宇文洪泰,說道:「宇文將軍,你手中所拿的,可是少帥的家傳兵器,虎頭鏨金槍?」

    「啊?是……是的。」宇文洪泰愣愣的答道。

    「請你將它拿過來,立於我的身旁。」李雪雁微笑道。

    宇文洪泰狐疑不定的走過去,將虎頭鏨金槍,立於李雪雁的身邊。

    李雪雁抬起手腕,將新郎新娘牽手入步喜堂昭示攜手白頭的紅絲絛,繫了一頭在虎頭鏨金槍上。

    「姐姐,請你將紅蠟換上吧,我與慕白……要拜堂了!」

    此時,城中軍營大帳內。

    李道宗、侯君集、薛萬均與諸軍將佐,以及鄯州州縣大小官吏,盡皆集於一堂,緊張商忖城防禦敵一事。

    大軍撤出大非川退回鄯州後,接下來的事情就連侯君集也就都不清楚了。此刻,一面聽著李道宗吩咐大小事宜,侯君集一面心中暗暗焦慮:秦慕白啊秦慕白,你倒底是假死還是真死了?現在都火燒眉毛了,也不見下一步動向,你想活活急死人嗎?

    會議散罷,眾將各領差事忙碌去了。又累又乏的李道宗重吁了一口氣,癱坐在了帥椅上,頭昏腦脹。侯君集留了下來,準備和他說些軍務。

    這時,一名小校入內求見,送上了一份書箋。

    李道宗懶洋洋的拆開信箋看了一眼,鼻子裡冷哼一聲信手將它扔到桌案上,「滾便滾了,隨他去吧!」

    侯君集好奇的拿起書箋一看,頓時大笑,「哈哈,好個長孫家的二公子啊!眼看大軍壓境,居然臨陣脫逃跑回京城了!」

    李道宗瞟了他一眼,說道:「我知道你跟長孫家苦大仇深。但這種事情,你不必管了。」

    「為何不管?」侯君集冷笑一聲,說道,「我可是行軍司馬,專管軍紀軍規。長孫渙稱說家中老母生病就不經請命私自回家,便是無視軍法臨陣脫逃。這可是犯了十斬令之大戒!」

    「那你想怎麼樣?」李道宗漫不經心的道,「將他抓回來,一刀砍了?」

    「王爺英明,我正打算這麼幹。」侯君集卻是一本正經的應了一聲,然後大聲喝道,「來人!下發海捕令,捉拿逃將——長孫渙!」

    「你瘋了!」李道宗一拍桌案,「大敵當前,你不要橫生枝節!」

    「王爺,此等小事,你就不必過問了。」侯君集冷冷的一笑,對李道宗拱手一揖,「末將,告退了。」

    李道宗緊繃著臉,目視侯君集退出大帳,心中砰砰的跳。他暗忖道:原本長孫渙是來混些軍工,並向秦慕白示好的。沒想到來了半年,連秦慕白的面也沒見著幾次,更別提混軍工、巴結討好了。現在秦慕白已經死了,再加上形勢危急,他居然就腳底抹油的溜之大吉!……這樣的小人,的確該殺!——算了,就由得侯君集去公報私仇!長孫渙他若當真被抓了回來,便是他命該絕於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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