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局長不來匯報,僅派個辦公室副主來乞討呢?這是市長的原話。韓二這鬼精靈,也確實會說話,他說,為保證我們市委、市政府的領導能過一個安心無憂、不被擾煩的春節,我們郝局長這十幾天一直在礦山上搞突擊整頓,全局只留下我這個辦公室副主任守家,這個時候,總不能把局長從火線上拖回來吧。要點錢,其他人都可以去要,但火線上缺不得指揮官。市長一想,倒真被觸動什麼,拿起筆就在報告上批了字。韓二又匆忙打電話給我,讓我趕快下鄉。局務會也是我當晚拉到一個煤區裡去開的。韓二跟我說,要我親自組織一次地毯式檢查,把聲勢搞大一點,讓電視台也報道一下。當時我正被無米下鍋搞得焦頭爛額的,根本沒想到這春節怎麼保證安全的事。他提醒後,我立即派出三個工作組爬上礦山進行檢查,一口氣炸掉二十七個非法窿道,沒收三噸多炸藥。我上任的第一個春節,是青雲市當時過來的幾年最安靜的一個春節。新年上班第一天上午,市長專程來到安監局給全體幹部拜年。從晚上的新聞報道中,我才知道我們單位是市長拜年的第一個單位。市長表揚了我們,說這是一個好開頭,功勞不小。就這樣,我對韓二的感激有增無減。」
「看來也不容易。」
「的確。我當時四面楚歌,幾個『老臣』根本不配合,連辦公室主任也故意搗亂的。四月份,我對中層幹部進行了一次調整,韓二當了辦公室主任。我只能選擇他當自己的助手。當時,我選擇的餘地根本沒有。沒半點餘地。您也說得一點沒錯,他就是一個鬼頭鬼腦的人。但我當時勢單力薄,需要他的腦子幫我想些問題。就這樣開始了,平常工作中,他就是我的秘書,像一個隨從,除了睡覺,大多時間跟我形影不離。說實話,我這幾年工作非常賣力,也得罪很多礦老闆。哪個礦老闆背後沒有老闆呢?哪個窿道沒幾份『干股』呢?幾次戰役打下來,我得罪不少礦老闆,也就得罪了礦老闆的老闆。礦老闆的老闆不僅是礦老闆的老闆,也可能就是我的老闆,甚至還是我的老闆的老闆,或者我老闆的老闆的老闆。
有個姓黃的礦老闆找我要求窿道重新開工時,走進辦公室,他一屁股就坐到我的辦公桌上。我氣憤了,讓他給我規矩點。他冷冷一笑,老子在省長辦公室也這麼坐。很難呀。這個過程,我掙扎過來了,能不感激他韓二嗎?但沒想到,還沒完全擺脫四面楚歌的境地時,又陷入一個暗箭如雨的環境。我雖然得到市領導不斷的表揚,但這些表揚無法幫我構築一個『擋箭牌』。相反,台上大聲表揚我的領導中,也有在台下又恨死我的人。有個領導就說,這種女人玩兒下去,最後連短褲也會被男人剝掉。還有領導說我,一個女人這樣暴躁,這樣衝動,肯定是老公沒滿足她。有人匿名寄來一個包裹,打開一看,什麼狼狗鞭,還有一封信,說把這東西給你老公補補,如果還不行,那只得找一條活狼狗讓你尖叫。更不妙的是,告我狀的人越來越多,告什麼的都有。」
馬多克自責起來:「看來我們如何保護好幹事的幹部,還做得遠遠不夠。你們不僅需要表揚,更需要給你們一個掩體。我也體會出了,和平年代,雖然不再真槍實彈地幹,但我們幹部更容易受傷,這種傷會傷得更重,雖然不會鬧成殘疾,但後遺症會跟隨人一輩子的。保護,也該成為一種政治待遇,它有時比一個幹部升職還重要,比獎金更重要。」
郝妍說:「我當時坦然得很,你們想告就告吧,反正我郝某沒收過你老闆一分錢,也沒收過你老闆半份禮,連你老闆的飯我也沒吃過一口。我到礦山檢查,帶乾糧去的,連水也是帶上去的。你們還能告我什麼呢?」
馬多克說:「但他們製造了你的緋聞。」
「一個女幹部,最害怕這事。我老公,他有一天竟然收到八條有關我跟韓二作風問題的信息,有人直接給我老公打電話。我的兒子坐公交車上學,他書包裡被人塞進兩張照片,電腦合成的,一個女的和一個男人赤裸裸抱在一起,男的是韓二,女的還會是誰?就是他娘老子!我兒子上課拿書時才發現照片,嚇得我兒子在教室裡哇地大哭。有人把我的緋聞編成一段段順口溜,用電腦群發的方式,一天發出三萬多條次。他們用信息也要淹死我。這些信息,以及他們各種方式的造謠,讓我很快成為一個人家眼中的壞女人。有個老闆花三萬塊錢,特意請一個文痞創作出一篇中篇小說,有三五萬字吧。再花錢把它發表在雜誌上,外地一家晚報上還進行了連載。」
馬多克說:「我讀過。偶爾聽說有這麼一篇小說,解茹幫我找來的。看過後,一個感覺就是寫你。小說中女主人公鄢燕就是你,叫阿呆的應該就是韓二。文人也有下賤的。」
「我這人性格,就是打死也不服輸,他們越造這種謠,說我跟韓二怎麼怎麼的,我越把韓二帶在身邊,連下鄉也帶上他。」
「逆風而行。」
「我不怕,我行我素。但後來,才發現這種個性把我自己推到一個更加尷尬更加無奈的境地。還有,我也開始發現韓二這人有他的心計,有他的想法,他喜歡跟一些礦老闆來來往往,拉拉扯扯,包括白仙姑、杜芝香,還有叫劉大炮和邱老爺的。我開始留心起來,也掌握了韓二一些勾當,他收人家紅包,兩三萬一個也敢收,野頭沖、狗腦兜幾個鉛礦裡有他股份,不知道是不是『干股』。我容不得這種人。但我也發現,我早沒辦法擺脫韓二。我已經想不出一個兩全齊美的策略來。」
馬多克看了她一眼,問:「要是擺脫韓二,怕人家說你心虛?」
郝妍苦笑道:「如果跟他分開,不再與他來往,一定會讓人家覺得我跟他確實有不明不白的事。我沒辦法,故意忽視他經濟上的問題,因為我更在意自己的清白。我硬起頭皮往前走,但越走越覺得很難,很累。相反,這個韓二也瘋了,越來越不在乎社會上的說法,更喜歡與老闆稱兄道弟。而在我家裡,我根本沒法再跟家人進行什麼交流,連我兒子在學校填表時,也只寫他父親姓名,母親這一欄,他空起。老公和兒子對我的敵意越來越深。老公過去不喝酒,但現在經常喝醉,醉了就打我,罵我。您還記得嗎?您來青雲市工作不久,有一次,我帶著一張又青又腫的臉走進您的辦公室,還好,讓解茹給我打了個掩護,說我前一個晚上摔了跤,我才少了幾分尷尬。」
馬多克點了一下頭,說:「我記得有這事。解茹一番好心。」
郝妍的睫毛一垂,又說:「其實,您心裡猜得出怎麼一回事。昨天晚上,老公沒喝酒,他也跟我發起脾氣來,還掄起了拳頭。我這下子徹底崩潰了,一個人跑到辦公室,鎖上門哭了一夜,三四點鐘給兒子寫下一封信,一個母親的懺悔,接著吃下安眠藥。這安眠藥我早準備好了,隨時準備吃下去。我知道,社會輿論總有一天會活活逼死我的。那些礦老闆是劊子手!社會上的人,壞人也好,好人也好,大多在輿論中當了劊子手的幫兇。我在壞人眼裡不是好人,在好人眼裡我就是壞人。我成了這麼一個女人。我還能活下去?我活不下去了。」
「沒想到你承受的精神壓力這麼大。但無論如何,你都不該選擇這種方式。郝妍,你應該冷靜下來,一定不要再有什麼衝動。退一萬步來說,什麼事你都要想得開。想開了,就是天堂;想不開,就是地獄。有一點你畢竟要相信,還有很多同志、朋友會相信你、支持你。我馬多克站到你這邊。只要我們的良心對得起黨,對得起人民,我們就應該有勇氣、有毅力、有信心活下去!」
郝妍抽泣了兩聲。「謝謝馬常務。我知道您是一個好人。我死過了的人,還會有什麼讓自己害怕嗎?過兩天,我就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把自殺的事公開告訴他們,告訴天下所有人,這天下有人想逼死人,但逼不死一個受盡冤枉的人。老天有眼,組織上也有眼,我跟韓二沒有見不得人的私情。這種品行、素養的人最終不會讓我跟他發生什麼私情。我不排除跟其他男人會產生感情,或者還可能再發生點什麼。我到了六十歲,也可能跟我所欣賞的男人上床。好男人,我也喜歡!但我跟他韓二沒這關係。」
馬多克說:「好,這才是你的勇氣!」
「馬常務,我想明天就去找市紀委書記舉報韓二。」
馬多克當即一怔:「舉報韓二——」
「對,我要去舉報他!」
返回青雲賓館的路上,馬多克把跟郝妍的談話過程簡單跟解茹說了一遍。解茹眼睛放大了:「什麼,她要去舉報韓二?」
馬多克說:「你佩服她的勇氣?」
「這叫勇氣?我只是突然體會到一點,再強勢的女人也是一個弱者。這個時候去舉報韓二,完全說明這個道理。她只有犧牲其他人,才能讓她找到活下來的勇氣。在這個時候,她忘掉了韓二的付出和犧牲。」
馬多克好像也在想點什麼。真的,在他腦海裡,韓二的形象似乎端正了一些。
解茹說:「傍晚侯子打來電話,又是有關我的謠言。」
「你的謠言?」馬多克平靜地問道,他似乎對這種話題已經不再有什麼興趣了。
解茹說:「還有一個男主角,您!」
「哦,又有什麼最新版本出來了?」馬多克還是很平靜地問。在他眼裡,涉及到他的謠言也算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
「我到會議室向您遞了一個紙條,報告郝妍局長吃安眠藥的事。結果這會議一散,外面馬上有傳說,一個漂亮女秘書就有那麼大的魔力,一個紙條能把常務副市長從高規格會議的主席台叫走。有人把它做成一個選擇題在手機上傳播,內容就是猜猜這兩人離開會場幹什麼去了。三種選擇:A.賓館開房。B.樹下漫步。C.流產手術。」
「真是卑鄙!」
解茹點點頭:「我弄不明白,這些人怎麼會這樣惡毒地攻擊您呢?」
馬多克無奈地說:「官場上的傳說,開頭也不一定挾帶什麼目的,但傳來傳去有人就有目的了。解茹,你敢逆風而行嗎?」
「我不怕。您呢?」
「我會怕他們嗎?說句實話,我只怕你——」
「怕我?怕我吃掉您?」
「不。怕你精神上受不了。」
「哈哈哈,馬常務,能不能跟您講一個故事啊?」
「講吧。想講就講吧。」
「我聽人家講的。算得上比較經典。其實是一件真事。男女主角我都認識。有一個美女,給一個老闆當秘書,男性。老闆後來說,好像這段時間聽到她跟自己的緋聞。美女倒早想通了,她說,我即便沒跟你上床,可在人家看來,我沒上床也上了。為什麼?因為我是一個美女。」
馬多克想笑,又沒笑出來,問:「官場上也把領導叫成老闆。你怕成為這種角色?」
「倒不是說我擔心什麼。」
「什麼意思?」
「世上凡事順其自然,又何必自惹心煩呢?順其自然了,我解茹什麼都不怕。」解茹一板一眼說。
但馬多克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他只是想起了郝妍剛在病床上說的一句話:好男人,我也喜歡!
他想,自己還算是一個好男人嗎?
60
寧紅有些意外,白莉亞和杜芝香一起突然來訪。
晚飯,寧紅跟自己的局長一起陪市監察局一位非黨副局長吃的。非黨副局長不喝酒,喝點菠蘿蜜汁,這個飯局也就簡單多了。但財政局長表態堅決,不要看人家非黨的,非黨領導也是我們的領導。結果,招待的檔次還是挺高,這讓非黨的副局長沒喝半滴酒也吃得一個滿臉通紅。寧紅心裡佩服局長,散席時讚揚了幾句什麼,讓局長感到今天的應酬空前成功,好像這頓飯招待了什麼省長一樣,便親自開車送寧紅回家。寧紅心裡嘀咕:說幾句好聽的話就能把別人變成拉車的牛馬。
她把白莉亞和杜芝香請進家裡。白莉亞、杜芝香算得上常客,逕直坐到了沙發上。
杜芝香看到寧紅打開冰箱拿什麼飲料,便說:「寧姐,我喝蘇打水,五度的。」
寧紅回頭問:「莉亞你呢?」
「檸檬味飲料吧,有嗎?」
「有。」
「來一罐。」
寧紅把兩瓶飲料拿過來。白莉亞問:「怎麼,你這牆上什麼時候換上一幅《獅子圖》?」
寧紅笑道:「你送的那幅被我放進保險櫃收藏了。我一直不知道《老虎圖》那麼貴。前幾天家裡來了一個行家,看到客廳的老虎圖,便讚歎這是世上珍品。你說,我還捨得把它掛出來嗎?」
「嘖,就是一幅畫嘛。」
「什麼錢都說不定哪天會作廢,美元英鎊也一樣,但這種名畫什麼時候都可以兌換一堆用不完的新幣。」
杜芝香說:「寧姐講的就是有道理。我白姐哪有這眼光?早跟她說過,有錢除打牌玩兒,還可以買點古玩和字畫。昨晚跟人家幾圈下來,又等於給了人家一個大紅包,二十萬吧。這樣輸,嘖,划不來。還是買點值錢的東西好。自己不一定去欣賞這些東西,但拿在手上,將來也能變現升值。」
白莉亞說:「誰說我沒眼光?前段,我又買了兩塊地皮——」
寧紅說:「眼光,你們都有!」
白莉亞又說:「好像你家裡這擺設也有點變化。」
寧紅淺淺笑道:「星期天閒著沒事,跟史不得把幾件傢俱移動了一下,也好讓你們覺得有些新鮮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