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方女人 第41章 第四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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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狗吊拐礦上,清清靜靜的。半個山坡周圍的東茅草被風吹得往東面倒了又倒,發出一種噗噗響聲。但這風聲,更讓這個地方顯露出一種孤獨和無助。是的,這裡早已成為一個瀕臨死亡的地域。鄧主觀坐在窿道口西側一塊大石頭上,也沒給這裡增添半點活氣。他就是一塊石頭,一塊死板板的石頭。他把煙頭扔到地上,又用力踩一腳後,就一直這樣僵硬般坐著。此時的他,腦子也跟石頭一樣,沒有任何思維動靜。

    他早已不知道自己該去想什麼。

    早上,二十幾個給他打工的人突然不見蹤影。他當時有點奇怪,這些人今天這樣早就鑽進窿道裡?昨天晚上這些人還圍著他,非要他補發前兩個月工資不可。他只好說:「我身上的衣服跟你們的衣服一樣,值不了幾個錢。我這一身皮如果值點錢,你們就把它剝去吧。我沒錢,但只是暫時的,這錢總有一天會給你們補上的。」他們聽不進去,又吵又鬧,折騰到半夜,才罵罵咧咧回廠棚裡睡覺。早上起床後,他發現又有點不對勁,接連推開三四間廠棚房,也沒找到一個人影。他只好鑽進窿道。半個小時後,他又鑽了出來。因為窿道裡面也沒找到一個人。只有幾隻吱嘎嘎亂竄的山老鼠。

    他知道,這些人又跑了。

    這整座狗吊拐礦只剩下他一個人。而且,他不知道現在該想點什麼才好。

    這裡已是一個不再喘息的世界。

    太陽慢悠悠移到鄧主觀的頭頂上。就在這時候,這個可怕的世界中終於響起一個聲音。

    「鄧常務——」

    「鄧常務——」

    「鄧主觀——」

    這喊聲響徹五六遍,鄧主觀的耳朵裡也聽到了。但他依然一動不動地坐在石頭上。他似乎沒在意這個聲音。他無動於衷,有其原因。這種聲音又是在一種幻覺中產生的吧。這種幻覺不是今天才出現的。這些日子他總覺得耳邊有一個親切的聲音呼喚自己。

    這個聲音今天又出現了。

    但這次不再是幻覺。

    很快,一個人氣喘吁吁地出現在鄧主觀跟前。

    這人還一字一頓喊著:「鄧、常、務!」

    「雲、雲良!潘雲良?!」鄧主觀抬頭就驚呆了。接著,他用力揉揉眼皮,萬分喜悅地站起身子。

    「鄧常務,我是雲良。」潘雲良直想流淚,眼圈陡地發紅了。

    鄧主觀笑道:「雲良來了,雲良來了。」

    「我喊了您老半天,鄧常務鄧常務的,我怕您不在這山上哪。我下山後馬上買手機,找不到您真會讓人急死的。」

    「我聽到了你的聲音。應該聽到了。但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我經常聽到你的聲音響在自己耳邊。每每聽到你的聲音,我就跑到山坡眺望,我會用手搭成一個喇叭筒使勁叫你的名字,有時我在坡上要站老半天,總想著你會突然出現在我面前。但每次都是幻覺。」鄧主觀用力擰了自己的大腿一把,又說,「喲,真的,這次真的,今天不再是我鄧主觀白日做夢。你該買部手機,有時候真想打個電話給你。我沒有其他人可以打手機了。打進來的電話,十有八九催債的。不談這事。雲良,你怎麼上來的呢?」

    「我花五十塊錢,叫上一輛出租的摩托車。爬到半山坡,開摩托車的怕摔下山去,說什麼也不肯再往上開,我只好一個人爬上來。爬了一個多小時。還好還好,總算沒找錯地方。」

    「就你一個人嗎?」

    「還有誰陪我?」

    「他呢?」

    「誰?」

    「老公。你不是嫁了個男人?」

    「他若還在,我也來不了這裡看你。」

    「他不在家嗎?」

    「他走了。他沒家了。我也沒家了。我和他都沒家了。」潘雲良悲悲慼戚,差點把下巴埋到了胸口。

    鄧主觀似乎知道發生了什麼,但他還是問:「雲良,到底怎麼回事?他——」

    「半個月前,死了。」

    「他嗎?」

    「嗯。」

    「怎、怎麼死的?」

    「瓦斯。窿道裡突出的瓦斯把他嗆死了。還好,死的那天晚飯,我剛好殺了一隻雞,結婚那麼久了,第一次殺雞,我讓他吃得飽飽的,連臉上也流汗了。他說流了一臉油。我第一次殺雞給他吃,要不然他鑽進去又當了個餓死鬼。他不知道,那天剛好是他的生日,領結婚證時我無意中記住了這個日子。但他忘了。」潘雲良充滿無限哀傷地訴說。

    鄧主觀頓時感到雙腿無力,屁股又落到石頭上。他亂摸口袋一通,才發現幾個口袋裡連半根煙絲也找不到了。他痛苦地說:「怎麼會這樣呢?怎麼會這樣呢?這老天爺對你太不公!」

    倆人沒再說話。潘雲良的眼淚雨滴般吧嗒吧嗒掉到地上。過了很久,她抬起手背往左擦一下,又往右擦一下。接著,她把一個布袋子遞到鄧主觀眼前。

    鄧主觀抬頭問:「什麼?」

    潘雲良說:「給你的。」

    「是什麼東西?」

    「你想要的。」

    「我想要的?我想要什麼——」

    「不是叫花子的背袋,」潘雲良苦苦一笑,「袋裡有點錢。」

    「錢?」

    「嗯。一袋子錢。」

    鄧常務緩緩站起身子,瞪大眼睛望著潘雲良。他哆嗦著身子,做出一個讓自己萬分揪心的判斷:「你的撫恤費——」

    果然,潘雲良點了一下頭。

    「不。我不能收!」

    「收下吧。」

    「不行。這不行。」

    「收下!這錢您就收下吧。」

    「我不能這樣。這個袋子就是你今後的命根呀!」

    「可您眼前的日子都過不下去了。鄧常務,收下吧。不就是一點錢嗎?不這樣幫幫您,我這輩子沒辦法報答您什麼。我就是想幫您,報答您!」潘雲良這時已經哭成了一個淚人。

    鄧主觀的心猛地被利器割了一刀,又割了一刀。他說:「你嫁給狗婆垅裡的煤黑子就是想——」

    「我想得到一筆錢。」

    「這、這——」

    潘雲良說:「您一定會說我不是一個好女人,對吧。我不在乎這點。我嫁給他,就是想有一天得到一筆錢。如果他有發財命更好。我嫁給他,就是想吹糠見米得到錢。我自己沒能力去掙多少錢,我只有這樣才會得到一筆錢。結婚那天,我就知道,這個老公不會陪我過多少日子,看他那個模樣,傻傻的,又是一身死力氣,我就知道他這輩子發不了財,但他說不定哪天能讓我得到一筆錢,一大筆錢。就這樣,那些夜裡我被他折騰來折騰去,一回又一回,我由著他。他還說,我這女人真像他女人。可我有時候躲在被窩裡流淚。我心裡難受呀。後來,我不再希望他離開我,畢竟做了我的老公。但狗婆垅挖礦的人,又有幾個能逃出來的?有一次,我無法忍受痛苦,跟他說,還是回山下去住吧。他老家就在山腳下茅尖村。他沒同意,他覺得自己除了一身力氣,什麼也沒有,能幹點苦力,其他活也幹不了。當聽到他死了,我整整跪了一夜。一夜我都跪著,一夜都沒站起身來。我不是一個好女人。知道吧,每次想到老公時,他的影子都被你的身軀擋住。我眼前總是你,全是你。甚至到了晚上,他趴到我身上,我腦子裡也還是你。我只能這樣,我只能這樣呀。」

    「雲良——」

    鄧主觀一把將潘雲良攬進懷裡,緊緊抱著,緊緊抱著。他生怕懷裡這個女人突然不見了。在他懷抱裡,潘雲良抽泣著,每一聲抽泣,全身都要猛地顫動一下,連手中布袋子也噗地掉到地上。鄧主觀也流淚了。他的心一樣碎了,支離破碎的。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潘雲良使勁咬咬嘴唇,好容易才抑制住抽泣。鄧主觀把她從懷裡鬆開時,發現她的嘴唇早已咬出鮮血。他用手輕輕揩去潘雲良嘴唇上的血跡,又把她眼上掛有的淚水也輕輕揩去。潘雲良看看他,努力擠出一點點笑容。接著,她彎腰把布袋子提了起來,重新交在鄧主觀的手中。

    鄧主觀看看布袋子裡的錢,奇怪地說:「怎麼這樣多?」

    潘雲良答道:「老闆多給了十五萬。」

    「還有這麼好的老闆?哦,我明白了——」

    潘雲良也相信鄧主觀已經反應過來了。她如實說道:「您應該知道這個黑心規矩!只要我跟調查組的人說老公沒死,前幾天到廣東東莞打工賺錢了,老闆他就多給我十幾萬。反正人都死了,告他老闆又有什麼用?還不如多拿點錢。」

    鄧主觀暗暗歎了一口氣,又說:「雲良,這錢你還是拿回去。」

    「鄧常務,收下吧。這裡一個人也看不到,一定沒錢開工吧。這點錢幫不上什麼大忙,只能緩解一下眼前的困難。不再籌點錢,您投進去的錢就再也挖不出來。」

    鄧主觀長吁一口氣說:「收下這錢,我會遭到良心譴責的!」

    「這跟其他事沒半點關係。就算借我的錢吧。您也別想那麼多。」潘雲良理了理額頭上一綹亂髮,又說,「我這輩子不會再嫁人了。我想,他也會感到寬慰。」

    鄧主觀猛地發怔,過了一會兒,嘴唇動動,卻又沒把話說出來。他完全明白了,潘雲良做出這種選擇是需要非常大的勇氣的。潘雲良的心也是肉長的,已經成了自己老公的男人走了,她一定在痛苦自責著。這種自責會折磨她一輩子,會讓她今後的日子都佈滿一種陰霾。但面對她這種選擇,自己又能說什麼呢?鄧主觀只能又歎出一口氣。很沉重。

    這時,他褲兜裡的手機響了。他掏出手機看看,跟潘雲良說:「小解打來的,原來我那個秘書。」接通電話後,他馬上問:「解茹,你好呀。對,很久沒見面了。我也好,還算好吧。放心好了。有什麼事嗎?什麼?我這礦裡的人又跑下山跑到市政府上訪了?什麼什麼?把馬常務的辦公室門給堵了?我還以為他們通通滾蛋了。這不是給我鄧主觀臉上抹黑?拖欠工資?這工資暫時沒付,我已經籌到錢了,準備馬上給他們補上。我決不會欠他們!小解,你讓他們回來,就說我鄧主觀有錢了,馬上兌現工資。什麼?要我親自到市政府去兌現才走?混蛋!好,我下山去。放心放心,我馬上下山。我還要去跟多克同志作檢討。謝謝馬常務掛念。謝謝小解。」

    掛掉電話後,鄧主觀無奈地朝潘雲良笑了一下:「這錢我收下了。」

    潘雲良點點頭,倒多了幾分欣慰。

    48

    「解茹,這個禮拜我跟幾個攝友準備去翠江拍生活寫真,有沒有興趣去看看?」馬多克一邊把剛簽好字的幾份文件交給解茹,一邊徵求她的意見。

    解茹想也沒想,就說:「我不去湊熱鬧。去了,倒讓您那班好『攝』之徒覺得我是一個多餘的人。人家女孩子都愛拍照片,我從不喜歡跑到鏡頭前去。」

    馬多克說:「各有所愛。」

    解茹說:「是各有所愛。但我也說不出自己喜歡什麼。」

    「好像除了當好秘書外,確實沒看出你過於偏愛什麼。你的歌唱得不錯,你的舞跳得也挺好,但你不喜歡到流光溢彩的地方。上次從舞廳出來,就是陪省安監廳領導那次,你就說那種地方讓人暈頭轉向。好像你也不太喜歡購物。對了,你唯一的愛好就是經營『解茹博客』。你開了博客,但沒聽你說過。我也是偶然發現的。那天晚上,我看書看累了,就上網瀏覽,也不知道怎麼的,就在百度上打上你解茹的名字進行搜索,才發現你有一個打理得不錯的博客。我現在是它的常客,有時在上面也胡扯幾句。」

    解茹隨意地笑了一下:「我已經知道您來過『解茹博客』,您的留言口氣,還有您嘴裡說過的幾段話也留在我的博客裡,我猜到這留言的就是您。」

    「是吧。我也是偶爾湊個熱鬧。」

    「但我看了,挺開心的。」

    「沒打擾你吧。」

    「沒有。歡迎常來做客。只是上面的沙發差了一點。」

    馬多克想起一件事,跟解茹說:「前天晚上,鄧主觀跑到青雲賓館來找我,等到十點半才見到我。」

    解茹哦了一聲,說:「礦裡的人來上訪弄得他覺得自己越來越沒面子。他打過我三四次電話,他說,他原來坐在這間辦公室時,早就嘗夠勸返上訪者的滋味。」

    「他已經陷入進退兩難境地。昨天晚上,他跟我說,想跑到沿海去打工,但楊碩士的病又沒見好轉。唉,這精神病又有幾個能好轉的呢?只能一輩子花錢圈養著。上天沒梯,下地無門,鑽進窿道裡又淨是泥巴。這都是他說的話。」

    「他找你還有其他事吧。」

    「聊了一個多小時,他沒提出什麼。送他出賓館時,我忍不住問他有什麼困難要幫忙的。他猶豫了,看得出他是猶豫了一下,才跟我說也沒什麼。不過,他讓我好好培養你。他說,你是一個很有潛力的年輕幹部。他也說,你從政的步履會很艱難的。」

    解茹稍稍一怔:「鄧常務怎麼發出這種感歎呢?」

    馬多克搖搖頭,說:「該是實話吧。也許,他覺得你是一個很出眾、也很出色的女人。女人從政,有優勢,也有劣勢。郝妍就是一個範例。上次我找郝妍談過一次話,但談得不是很成功。談著談著,看到她眼睛裡露出一種無助的眼神,我這手有些不聽自己控制,竟然把告狀信推到她跟前。」

    解茹突然發問:「您覺得郝妍局長很漂亮嗎?」

    「怎麼問這個?」

    「您的手都不由自主了。」

    馬多克笑道:「哦,你是說我抗不住美麗的誘惑?沒有這個因素。至於她美不美麗,你想讓我下個結論?」

    「那不一定。」

    「因為我是你的領導,你才放棄這種硬性要求?」

    「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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